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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考场有杀人犯 正文 第十六章 愿者上钩故事新编

    第十六章愿者上钩故事新编

    三盏茶前,诸葛麒麟首先发难,对韩提子身份提出疑声;这韩提子看着眉目亲和,但定生了颗刀磨的心,击鼓传花过程未毕,硬是把到手的金花扣住,就是为了当下实施报复,给诸葛麒麟来一着以牙还牙。

    对手递招不能不接;诸葛麒麟犹豫顷刻,到底是站了起来。

    对诘鼓声击起,韩提子笑盈盈举杯,胸有成竹朗声发问:

    “诸葛阁下,敢问令尊令堂现居何处?”

    诸葛麒麟立即接话:“某乃孤儿,出生即不知亲生父母。”

    短短一句,即刻被胖医生咬住漏洞:“既不知亲生父母,这‘诸葛’姓氏从何而来?”

    “某自幼从教私学,书塾先生好《三国志》,尤好诸葛孔明,某遂由此冠姓。”显然是早预备过的答案。

    这头刚落,那头韩提子紧接着又起:“西市有一凶肆,明面上经营丧葬物事,暗地里交往商贾买卖明器,凶肆主人自号酉阳先生,无人详其具体姓字,也无人详其形容样貌,只一点——他是昆仑奴,因此肤色与诸葛郎君相类;他无父无母、茕茕独立,不知家谱世系——而且,传闻他和诸葛郎君一样,也住在务本坊。”

    诸葛麒麟:“鬼市酉阳先生,某略有耳闻——听韩医生的意思,是疑心我二人是同一个?”

    “本来疑心你们是同一个,现在,我疑心你是他的枪手!”韩提子大笑道:“早有听闻,这酉阳先生苦于官道人脉单薄,一直被那西市令压着,因此决心应举科考谋取官职,好结交公门,为自己的生意广开门路——”

    到这里,韩提子忽地右眉一扬,嘴唇跟着翘起,语意里的文气骤减,变得口水话起来:“各位想想,他一个买卖明器的黑商,自然不可能是自己来考试,是不是?他得怎么样?!欸!找人帮他考哇!诸位御史,不是要查代人替考的枪手么?——我韩胖子可是领到门边了呵!”

    “诸葛郎君,劝七分,请!”

    前文提到,张树从其他考生口中得知,诸葛麒麟很可能是鬼市明器商人——这条信息,正来源于韩提子。上述话语,也便是他推断的根据,但为了附和御史“寻枪手”的说辞,从怀疑诸葛麒麟是酉阳先生本人,变成了怀疑他是后者的枪手:黑炭肤色的体貌特征、孤儿背景、居所在务本坊,共三条,条条合得上,够得上劝一杯七分酒的份量。

    正当众人以为诸葛麒麟这七分酒吃定了的时候,后者却冷笑一声,猛一拍案迅捷回道:“韩医生此言荒谬——他酉阳先生既是西市商贾,找枪手代考,纵然考上,这官他也当不了。”

    这一话的根据来自唐时律法:“工商杂类不得预于仕伍”,“有市籍者不得官,父母、大父母有市籍者,亦不得官”——商人家世是不能应考科举的,大诗人李白就是个中的响亮例子。

    韩提子作一浅笑,飞快回应:“这酉阳先生,全天下没人知道他生得个什么样子,他找你一个各方面条件相似的,替他来考,就躲过了对商贾世家的筛查;等你考上,给你钱把你赶走,他自己顶替你来当这个官,从此他就是‘诸葛麒麟’,文解家状都天衣无缝!是不是这个理?大家伙说,是不是噻?!——”

    “诸葛阁下,这酒再不吃,可就木了!”

    诸葛麒麟再回击:“枪手是什么,想来韩医生不甚了解——某若是那酉阳先生的枪手,须一路替他过县考、州考、省考以及最后的吏部铨选,终才得以成功授官。依你所言,某既要让那酉阳顶替,须得处处小心,不能为人所熟记,否则那酉阳先生如何替某?!既须小心,何以某今日大咧咧坐在最为醒目的‘地’字列中排,而非那‘天’字列与‘黄’字列的遮僻位置?!”

    “韩医生,这杯七分酒,我吞不下,还得你来。”

    这席话听毕,江两鬓等人顿感心跳怦然。

    紧要关头到了。

    诸葛麒麟的逻辑,与江两鬓先前的推理别无二致:真正的枪手为了让原主最终能顺利拿到官职,会处处隐藏自己的容貌和名字,避免被人记住;肆无忌惮坐在醒目位置,实在不是替原主考虑的样子。

    当然,从江两鬓等人的视角来看,这个枪手是来自一千两百年后的杀人犯,并不在乎什么原主——他不怕暴露。

    但其他考生不知道这一点。打从一开始,三位御史就将“不怕暴露”这一罪征隐去,只说要找“枪手”。因此当下诸葛麒麟辩词道罢,在座举子才幡然醒悟,一个个惊异间体会到其中的诡谲所在,于是众声哗然,都纷纷交头接耳起来。

    还是晏梓人率先捅破这一层窗户纸:“对啊——你们御史台是不是搞错了?我们八个人坐的位置,都在那些巡场胥吏和考官的眼皮底下,来来回回不知被盯上多少次!真要有枪手,原主放心让他坐这样的位置么?!”

    他的对过就是林羌笛,受他正面问诘并不辩解,只肃声应道:“第三轮犹在过程,莫要逾越规矩。”

    江两鬓手鼓尚在击打,还剩下一十三响,然而韩提子已经进行不下去。听到诸葛的辩词,他刹那没了笑容,当即低眉抚颌百思求解起来。

    他这头不攻,另一头自然赚得时机——诸葛麒麟抓住最后十响,向韩提子发起反击。

    “阁下先前学医,《脉经》必定熟络,某诚恳请教,卷二《平人迎神门气口前后脉第二》那一节说的,小肠虚,是何症状?”

    韩提子仓促间接招:“小肠虚,我记得不错的话,应当是——左手寸口人迎以前脉阳虚者,手太阳经也,病苦颅际偏头痛,耳颊痛。”

    “肝虚又是如何。”

    “——病苦胁下坚,寒热,腹满,不欲饮食······妇人月经不利,腰腹痛。”

    “中间还有一小段。”

    “惭愧,记不住,我不背医书已经日久,能说上两句,想来足以证明我身份了罢。”

    闻言,诸葛麒麟阴谋得逞一般,森然笑道:“你确乎是个医生,但定不是个举子——大唐律法明令,医者入仕途,只能考医举、当医官,‘不得外叙’,是断不能如韩阁下一般,跳来考这进士的。”

    韩提子张口要辩,诸葛麒麟抢他一步断了后话:“大唐各个州县户籍三年一造,以辨天下士农工商,使各专其业。医者在户籍分属中属于‘贱业’,有专门的世袭文书,不得转入他类。韩阁下如要说是户籍上有了改动,因而过了应举的门槛,某可好奇——如何能将一个医者的‘贱业’户籍,改得如此清白,以至于能够登堂入室,来这礼部贡院做鲤鱼跃龙门的春秋大梦。”

    羞辱意味十足的一番话。

    在座其他举子,对这医者户籍投名科考的限制并不清楚,因而先前听韩提子的自辩,没有起来太大的波澜。唯独这诸葛麒麟,真真是将这一点逮紧了咬,咬得见红,还要来撒盐,张口“贱业”闭口“贱业”,放在千年之后,形同将一个农民工放在口上鄙夷,太过缺德。

    韩提子脸上的笑意此时显得尤为尴尬,可他无可奈何,三十五响已到,“席纠”林羌笛唱他落败,吃酒七分、领铜签,他只能恹恹回座受罚。

    第三轮结束,但这一轮里诸葛麒麟带出的问题仍在继续——在座八人在科场的座位都是光明正大,怎可能有枪手选择这样的位置——很快,第四轮开始,手鼓再响金花从头传递,张龟寿最终拿到,立身起来徐徐回答了这个问题。

    “你们这些后生仔,终归是短了见识!”他整了整身上的宽大袍子,带些醉意说道,“几位监察御史说了,咱中间有枪手——御史的话,还能有假?你们年纪轻不晓得,咱大唐的御史,可都是得从地方州县一步一步磨砺上来的呀!所以,御史说了咱中间有枪手,那就肯定是有!”

    林羌笛提醒道:“先把你要劝的喊起来,说明白劝酒分量!”

    张龟寿仿佛没听见,继续醉声醉气道:“那这有枪手,是什么样个枪手,敢吊儿郎当坐我们八人现今这位置?!嗯?枪手都是怕暴露的,是不是?欸——这个枪手不怕,他坐我们的位置,他不怕暴露,那他为什么不怕?!”

    林羌笛又待要说,熊浣纱用传译器拦住了他:“让他讲。”

    这时另一头的卢肝照反应过来,接过张龟寿的话茬说道:“枪手怕的是暴露给考官被考官记住,但如果考官跟这枪手是一伙儿的,考官庇护他······”

    “伶俐!”张龟寿啧声赞道,“卢郎君,人才呐!”

    这时咚地一个鼓声大响——江两鬓一面击打,一面暗自回身,与三位御史交过眼神。

    鱼上钩了。

    第一步放饵猎物已经完成,就只待第二步收杆拉线,将上钩者引出水面。

    张龟寿继续说:“答案就在这里!这枪手不是寻常人,他早已和今年的科场考官勾结在一起!——”说着,俯身,一个指尖叩击案面,“抓一个枪手,何必如此兴师动众?!是这科场七位考官当中,有人受财坐赃,在职渎职,才引得我们三位监察御史大驾光临,这样一想,是不是通了!”

    微一停顿,再开口,声量骤然变小,好像在说什么旁人不得而知的秘幸。

    “咱八人,谁——最可能与考官私交?谁——最可能受考官庇护,知法犯法,明目张胆将这枪手引来科场代考?!”

    答案呼之欲出。

    八名举子,唯有那个人的传闻与考官相关。

    七道目光不约而同投向了一个位置——位置主人正在手忙脚乱间起身,身势太冲,将食案顶得一掀,碰倒了案上的酒杯。

    不是别人,正是那传言中参加京兆府解试,要求考官当场更改考题的瘸腿硬汉晏梓人。

    “各位,给个解释的机会,我真的,真的,不是关系户。”

    他站起来,满脸窘迫,双手背在身后,仿佛面对的是自家的娘子。

    就在他站起的一瞬间——

    熊浣纱用袖子遮掩,悄声通过传译器对她的同伴说道:“准备收网,我数三声,一齐倒下——三、二、一!”

    “倒!”

    当啷一响,江两鬓率先翻倒,直接栽在东首卢肝照的跟前,臂弯里的手鼓隆隆滚出,一直到东南角的灯架脚下。

    他这一摔,卢肝照还没反应过来,其他举子也尚在惊愕之中,那边熊浣纱等人又有动静,三个监察御史接连昏厥过去,一个趴一个卧一个蜷成一团,案上酒杯啪嗒嗒倾倒,淋淋沥沥一大席,场面顿时狼藉。

    “怎么回事”的疑声未发,举子群中也开始出现状况:首先是站着的张龟寿,突然捂着下腹大叫肚痛,才叫过两声就支持不住,身子一歪直接瘫倒;旁边的武大和晏梓人要去顾他,离了座位两步迈出,竟双双觉得头昏,只三弹指功夫,两人已经天旋地转抱在了一起。

    韩提子最先反应过来,双目一凛射向眼前的酒杯:“这酒有问题——”然而无济于事,他右手边的诸葛麒麟眼睛还睁着,身子已然不动;左手边的卢肝照尚在动作,可是双眼迷蒙,显然已经昏得不行,只是强作挣扎;剩下曲肱枕和元疫走,一个大惊失色,立时就去抠嗓子眼,想把酒从胃袋里催吐出来,抠一半就歇了下去;一个一开始大咳特咳,渐渐的咳声小了,到最后软在案上,间或抽搐一下,像条被冲上沙滩的海鱼,白日头下暴晒得濒死,一呼一吸都是臭气。

    前后不过五响时间,已经全部失去行动能力。

    但知觉还在。所有举子怏怏瘫在自己的座席上,耳边听到中堂大门吱呀一声打开,都各自努力将眼睛擡起,往门首方位望去,要将来者的面容看个真切。

    他们眼睁睁看着权鹤一大阔步走了进来。

    “不好意思,监察御史的场子结束了,该轮到我审了。”

    权鹤一冷声说道。

    与此同时,另一边西南首的偏屋,窦尧与裴陡行的对话进入另一阶段。

    “泰山,我还是觉得不对。”裴陡行扔下手中把玩的苏州太湖玉石,向自己的岳父走去;后者正立在火炉边上,伸手受温取暖。

    “这三个监察御史,真要是受了今上的指示过来考察,为何纠的却是八个没有官家背景的考生?”他声调高亢道,“捕鱼自然是又肥又美的好,他们瞅准的这八条,未免太没营养了些。”

    窦尧慢悠悠回道:“我这宰相之位,是中书舍人权德舆引荐的,权德舆背后,还有数不清的朝堂重臣;他们这一趟过来,把我掰倒,相当于得罪了权德舆,得罪了权德舆后面那一帮人;要是得过且过、做做样子,将来我顺利称相,他们便赚得一个宰相的人情——孰轻孰重,这帮人精不会拎不清。”

    “那为何要安插个胥吏在这科场之中?!”裴陡行凛声道,“真要像泰山说的那样,他们没必要费这个功夫罢。”

    听言,窦尧手上一僵,心里也顿感蹊跷,然而面上依旧自若道:“三个御史,自然不可能是同一意见。有些戏理当是要做足的。”

    裴陡行见此路不通,当即变换蹊径道:“可是泰山就那么肯定,这八个考生完全没有问题么?你适才谈到,还没有揪出那六个副考官里面是哪些人受贿泄题,既如此,这八个人就不能说是清白的。”

    窦尧:“受贿受贿,收到钱才叫受贿——那八个人,一个比一个穷,一个比一个出身低贱,那六个龟孙要的价码,他们有哪个出得起?!”

    然而裴陡行一语点破道:“如果不是他们本人行贿呢?”

    “什么意思?”窦尧顿觉双手一颤。

    “泰山,你想想,关于这受财坐赃的罪罚,是明明白白写在《职制律》和《诈伪律》里的:‘诸监临主司受财而枉法者,一尺杖一百,一匹加一等,十五匹绞’,你能看到,我能看到,是个唐人都能看到。”裴陡行压低了声量道,“他们真正行贿的时候,难道就那么傻,明知这是最高可处绞刑的罪责,还‘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留下痕迹么?”

    听说至此,窦尧也跟着压低声喉道:“继续讲。”

    “如若我是当事人,我肯定要寻个中介,让他代为交易;出了事,由这个中介顶着,惹不到自己身上;如若事成,就把中介替掉,自己坐享渔利。”

    “中介?你的意思是······”

    “枪手。”裴陡行重音咬字道,“找个白丁枪手,行贿由他去做,考试也由他去考,真要东窗事发,也抓不到自己身上。”

    “不可能。”窦尧一口否决道,“真按你这么说,这枪手就不能用原主的文解家状,必须用自己的;等他过了吏部铨选成功任官,官职给的是他,又不是他的原主——如此一来,同考官行贿有何意义?!”

    “泰山,拿官职的只是一个人名,这个人名谁用都可以——等铨选一过,枪手立马换掉,由原主拿着枪手的文解家状去受官上任,他们既然敢走这一着棋,肯定要把吏部打点好,求个出京的官,这样就不会在长安遇到熟人被撞破;等到一步步升迁回来长安,早就物是人非、无人知晓了!”

    窦尧心绪大震。

    要知道,他的前任——吏部尚书刘滋一生饱受称誉,但就是在晚年因为选人渝滥而沾上了污点——

    《册府元龟·铨选部》就记载,贞元九年的时候,御史中丞韦贞伯弹劾吏部,说他们不严格执行铨选程序,有的考生还没进京,就被授予告身,造成“吏选不实,澄覆疏舛”的局面。最终不仅主管铨选的吏部侍郎,连吏部尚书都受到惩罚:“滋以前任吏部尚书及吏部侍郎杜黄裳,皆削一阶。”

    其实这起事件中,主要犯事的是吏部的中下层官员,刘滋和那吏部侍郎杜黄裳不见得有错。然而下官出错,上面的也得跟着罚,因此有了牵连。

    按照裴陡行的推断,这个使用枪手的原主世家,能够干涉选官分配,明显已经渗透到吏部机要,如若被御史台纠举出来,别说他窦尧当不了宰相,这尚书之位能不能保住,还得从头另说。

    想到这里,窦尧登时出了一身冷汗。

    恰这时有人敲门,是他派去在中堂附近盯梢的暗哨。裴陡行走过去将门打开,还没让人进来,眼前已觉黑影一晃,竟是窦尧再等不及,直接扑身上前,抓住那暗哨的袖子,声喉恳切道:“怎么样?!那些御史到底在审些什么?!是不是在审‘传义舞弊’等事?!”

    那暗哨老实答道:“回窦主司——并非审‘传义舞弊’,他们是要在那八人当中,找一个枪手。”

    窦尧顿觉眼前一暗。

    “你可听清楚了?真是找枪手么?!”裴陡行喝道。

    “千真万确,我这身窃听功夫,是当年泾原兵变后随大军收复长安过程中,一个姓刀的将领——”

    “闪开!”窦尧猛地将暗哨往旁边一推,冲出偏屋,两个肩膀一拐,就要往那中堂大门闯去。

    但他很快僵住了;裴陡行喊一声“泰山莫急”,紧随其后追赶出来,这时也跟着僵在原地。

    中堂门口的青砖路分作三个岔路,一岔东南,一岔正南,一岔西南;此时此刻,就在那岔口上,款款立着一个蝉白色身影的人,不动声色,却气宇威昂。

    是李蓬蒿。

    “窦主司,裴郎君,是赶着要回去么?”他笑里含刀道。

    “不好意思,今天这路,你们怕是过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