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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考场有杀人犯 正文 第十七章 对弈史版本学视角

    第十七章对弈史版本学视角

    贞元十二年的科考夜,贡院中堂内三位监察御史无故昏倒,八名待审举子失去行动能力;另一边,当朝吏部尚书发现御史审讯真相,正往中堂去赶,却在半途遭到前任东床拦截。

    到这里,后事暂且按下,先往回看——

    五响之前,权鹤一犹未推门而入,八名举子也才刚刚开始头昏;回一烙饼时间,就看到韩提子扣住金花不放,指名诸葛麒麟,要劝一杯七分酒给他;再往回一顿饭,击鼓传花还没开始,三位御史刚刚与八名举子敬过一巡。

    再回,再回,一直回到一炷短香前——

    “第一回合,就是得做戏。”

    还是一面十二扇屏风将屋子隔作前后两爿;众人才刚将八名嫌犯的情况了解完毕;后爿东北角盆池边上,熊浣纱压低了声喉,向她的同伴说起针对“刽子手”的诈人计划。

    她的计划,可扼要分作两个回合。

    “刚才我们已经讲过,‘刽子手’已经看出来,我们三个御史,还有江两鬓这个礼部胥吏,都是伪装的,敌在暗我们在明,我们已经暴露在他的视野里,被他盯死防死,完全没有得手的可能。”

    “但是别忘了,我们还有一着暗棋,是‘刽子手’不知道的。”

    说着,熊浣纱移目向李蓬蒿看去;后者立即会意,手指自己道:“就是我。”

    张树猛一拍掌:“对哦,‘刽子手’知道我们会来,但他不知道我们找了一个唐朝人当帮手!”

    林羌笛:“所以我们得护好李蓬蒿这颗暗棋,避免‘刽子手’将他和我们联系在一起,这样才能对李蓬蒿放松警惕······”

    “也就是说,蓬蒿是我们派出去的间谍。”说着,熊浣纱伸手,从盆池里捞出一把碎石子儿,在边缘上放好,分作两拨,指着东一拨说,“这是我们”,接着指西一拨,“这是八个嫌疑人”,而后从东拨里单独挑出一颗绾色砂积石,道:“这是蓬蒿,我们的暗棋。”又指着西拨里鸦青色的一颗:“这是‘刽子手’。”

    “我们第一回合做戏,就是要给蓬蒿做掩护。”

    开始排兵布阵:东拨碎石子儿绕成一个圆弧,将西拨围住,同时将那颗绾色砂积石挡在身后。

    “这场戏,排场要有,细节也要有,把我们所有的明棋亮出来,让‘刽子手’以为,哦——我们就这些东西了,就这些招了,穷途末路,再使不出别的花样。”

    “但是他不知道,我们还有一着暗棋,要派去当间谍。”一面说,一面推动绾色砂积石,一寸寸西移,来到鸦青石的身边。

    “所以真正诈人,是在蓬蒿主导的第二回合:这一回合,蓬蒿作为暗棋登场,减轻‘刽子手’的戒心,博取他的信任,然后一步一步,勾出他的真实身份。”

    口上讲述,手上也跟着动作,捏起一颗去敲另一颗,鸦青石受到绾色的冲击,一下下向外挪动,最终从西拨堆里分离出来。

    整体作战思路明晰,剩下的就是枝节问题的设计。

    “可是,我的根本目的,也是帮你们找人吧?——带着和你们一样的目的,出现在‘刽子手’面前,难保他不会起疑。”李蓬蒿犹疑道。

    熊浣纱回道:“找的人一样,但是我们找人的原因可以不同。”

    她咽了口唾,继续说道:“我们要找的,都是一个不怕暴露形容姓字的枪手,但是找这个人的原因——‘刽子手’知道,我们是为了抓他,因为他就是冒充成这样混进考场的;但蓬蒿,你和我们不一样,你得让‘刽子手’相信,你是个唐朝人,和我们没有半分瓜葛,你找这样一个枪手,是出于别的原因,出于你一个唐朝人的原因,和我们2048年的案子没有关系。”

    张树:“所以,我们还得为他,编一个独属于唐朝人的理由······”

    这时一直静听的江两鬓突然插声道:“不够,一个理由太单薄了。我们刑侦要派卧底,必须从头到尾对卧底进行包装——这个卧底不仅要和警察撇清关系,还得和警察对立。”

    “对立?”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江两鬓道,“投名状就是这个道理:你得先证明自己能与警察为敌,才配与我们为伍。”

    “也就是说,我们还得让李蓬蒿看起来,跟我们势不两立?”张树。

    “不是跟我们,是跟御史。”林羌笛纠正道,“李蓬蒿是以一个纯正唐朝人的身份去办事的,他的叙事,必须紧紧围绕唐朝的情境展开。”

    李蓬蒿与监察御史势不两立——这条线一勾,立马有了答案。

    “前面不是说,今年科举六个副考官里面有人泄题,那个‘权知贡举’窦尚书怕受到牵连,不敢让御史台调查么?”熊浣纱道,“我记得羌笛说过,在唐朝科举考官受贿泄题,是有可能要处绞刑的吧?这么大的事,算不算一种势不两立?”

    “可是,窦尚书和御史台势不两立,和李蓬蒿有什么关系?”张树一面说,一面扭身向李蓬蒿看去。

    被视者无辜地眨了眨眼,正待要答,一边的江两鬓已经代他回道:“窦是他的前岳父。”

    李蓬蒿顿觉无语。

    “所以,前岳父势不两立,他也跟着势不两立了?”林羌笛声带戏谑道,“好一个裙带关系。”

    “是有些勉强。”熊浣纱叹了口气,略感懊丧:“而且那个窦主司刚才已经放我们调查,说明他不怕,没有到势不两立的地步。”

    “非也。”李蓬蒿反倒在这时出声,“窦尧放你们查,一是因为八人都是白丁,既非官也非商;二是因为宰相选任在即,他得了中书舍人的举荐,正是风头无两时候,又身在吏部尚书这么显要的职位,没有致命的把柄,料想御史台不会扳倒他。”

    听到“宰相选任”四字,熊、江、张三人一齐看向林羌笛,后者微一回忆,据自己先前做过的功课说道:“贞元十二年史载在世的宰相是三位,分别是贾耽、赵璟和卢迈。贾耽和赵璟都在尚书省,一个是从二品的尚书左仆射,一个是正四品上的尚书左丞,卢迈则是中书省正三品的中书侍郎,三人都被授予了同平章事的宰相使职。”

    “这三人当中,贾耽担任宰相时间最长,一直到永元年去世都没有被摘掉印绶;赵璟和卢迈,这两位都会在贞元十二年——也就是今年出事,赵是会在十月份直接离开,死因我记不清了,最后追赠太子太傅,谥号‘贞宪’;卢迈则是九月份在政事堂中风,后面她上表请求罢官,等两年后六十岁才走,也是追赠太子太傅。”

    “这两人出事后,新任的两个宰相,其中一个是裴延龄举荐的,另一个是给事中的官员,分别叫······”

    说到这里,熊浣纱突然轻咳两声,说“可以了”;张树碰了碰林羌笛的胳膊,眼神做了个示意,后者才明白过来,堪堪止住。

    时空研究所工作者有一条规矩,必须严守,好比军事基地不能随意拍照,历史事件的后续进展也不能随意透露给历史当事人——尽管一个微观个体并不会影响宏观叙事的发展,但本着小心为上,还是做了相关规定。

    林羌笛并非研究所成员,功课做得多了一股脑全端出来,全不知再多说半句,熊浣纱就有被约谈的危险。

    “只不过,我想窦尧也不是全踏实的。”李蓬蒿继续说,“其一,举荐他的中书舍人权德舆,和他的亲家裴延龄是朝堂上的死对头,窦尧此举是想在这两位之间形成均衡,以便他灵活周旋,多方取利——但裴延龄得获今上宠幸多年,自然也不傻,窦尧这样得罪他,他很可能将窦尧一军。御史台过来调查,查不出尚可,真查出什么,落在裴延龄手里无疑是把牵制的利器,窦尧又得任其摆布。”

    语毕,见他人没有多余回应,他便清了清嗓,紧接道:“其二,八个考生都是白丁,不代表他们就没有行贿考官的可能。大唐素来禁止商贾之流应考入仕,但他们既有钱财在手,免不了想尽机窍、谋取职权。你们说的枪手就是他们机窍的一部分——”

    “朝廷抓‘受财坐赃’,他们直接行贿会留下证据,索性找个人代理。这个人甚至不用有多少才学,只需贿赂考官让考官泄题,就可一路通关直到官职到手。官职一到,原主世家就把他换下,让自家的子嗣上去顶替告身,如此便可得偿所愿。”

    熊浣纱若有所思道:“所以,这窦主司,是有可能同我们御史台势不两立的——一怕我们与裴延龄串通一气,二怕那八个考生中真的有人充当枪手行贿考官,被我们御史台抓住把柄······”

    “那他是不是得把这个枪手找出来?!”张树一打响指喜道,“这不就有了么!专属于唐朝人的理由!——我们找枪手,是因为2048的杀人案;他们找枪手,是为了朝堂权斗!为了给自己的进迁之路扫清障碍!”

    “你那么激动做什么?”林羌笛泼冷水道,“理由是有了,可他窦尧要找枪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他又不是我们的人。”

    张树:“那就把他拉过来?像蓬蒿一样,变成我们的人?”

    林羌笛翻了个白眼;熊浣纱也语气松颓道:“窦尧的势不两立,要怎么带到这边来——难不成,真要用前岳父和前女婿这层裙带关系?······”

    “好像也不是不行,电视剧也都这么写的······”

    这时江两鬓忽看向李蓬蒿道:“我记得你前面说过,那个给你递韵书的,就是当朝中书舍人权德舆之子。”

    李蓬蒿讪讪一笑:“我也想到他了。”

    江两鬓:“试试?”

    李蓬蒿:“嗯,试试。”

    权鹤一一步步踏入中堂,整个屋子的光影都被他踩在脚下。他自在明暗交界间走过,不动声色,像浮屠走在中阴路上,一切都是若近若远若深若浅。

    见到他,一向心直口快的晏梓人最先呵斥道:“权鹤一——酒里这毒可是你下的?——你小子好大的胆!我们就算了,三位御史你也敢药!”

    然而没有回应。权鹤一冷着面孔,一步一步走到他们八人跟前。这时众人才看清,他的手上也举了一个托盘,上面列了十六只杯,都是斟满的模样。

    他在他们面前坐了下来。

    “这酒,干什么的?——”武大头昏脑涨说道。“我喝不下了,真喝不下了······”

    权鹤一勾唇一笑,十足的痞子派头:左腿盘曲,右腿支起,同时右肘撑在支起的膝盖上,支好了,右手捏作拳状,脖子一歪,将太阳穴轻轻抵上拳去。

    “诸位莫慌,我来这里,打听个人。”

    半炷短香前,李蓬蒿寻他帮手,他是有讶异的。但这讶异,不为旁的,只为李蓬蒿居然愿意寻他分担,心里着实又惊又喜——惊喜,但得掩着,面上仍逞作若无其事貌,随意应承两声,实则连该端个什么架势都想好了。

    他对李蓬蒿提了最要紧一个问题,就是时间:他们在科举考场,容不得细细推进,必须使快刀下猛药,否则耽搁不起。得了李蓬蒿依允,他更加放开手脚,平日里有样学样的派头都使上了,半点慌张也没有——是为的李蓬蒿办事,生扑硬抢还来不及。

    “这个人,跟他们御史审的一样,是个枪手。”权鹤一特意放慢语速,佯作经验老到,“和考官通过气了,什么都不怕。”

    “那不就他么!晏梓人!”武大勉强提起声气喝道,“权郎,刚刚几位御史都审出来了,你看你就是着急——就是他,晏梓人,就他在京兆府过的解试,跟考官最熟!”

    “我我我我顶你个田舍汉!”晏梓人挺身回骂,浑身气力使尽,才稍稍支起胸膛,一抒胸臆之气:“你听过哪个主持州考的考官,能继续在礼部省试监考的?你就那点见识!”

    “晏梓人,我听说过你啊,你很有名。”权鹤一声带痞味道,“你那篇《渥洼马赋》,我可一直念着,哪天有空找出来拜读。”

    然而晏梓人不吃他这一套:“姓权的,你做什么?!头一条我声明,我不是那个枪手,其次是你,你找这个枪手做什么?你把三位监察御史给药了,什么罪,你清不清楚?你父亲,在西掖禁省,多大的官——一代谏官!你怎么回事——”

    “就是为了他大人。”另一侧的卢肝照气若游丝道,“他大人要拉拢窦尧,举荐窦尧当宰相。所以,他们窦家和权家,现在在一条船上。窦尧要是出事,权德舆在今上那里,声名就没了。”

    就等这一句话。

    前面熊浣纱等人百般思想,想到窦尧与御史不能两立的所在,但窦尧不是他们的暗棋,要嫁接到李蓬蒿身上,总找不到解。这时变换路径,将李蓬蒿换成权鹤一,登时就水到渠成。

    “想不到哇想不到。”胖医生韩提子感慨道,“堂堂中书舍人兼掌制诰,竟也会为了党同伐异,做到介样子的地步。”

    听到,权鹤一冷笑一声,说:“恐怕还不止这个地步。”语落,略探身出去,嗖地一下,将面前盛着一十六杯酒的托盘推出半丈,而后悠然回到原来姿态,脸上笑意又是闲适,又是可怖:“这里面,八杯有毒,八杯没有,一人一杯,每个人中毒身亡的概率,都是二分之一。”

    这话说罢,座中八人饶是已经动弹不得,仍免不了身躯一战——一种发自骨脊的惊悚。

    “你们现在没法动,我会代劳二选一,给你们灌下。灌之前,我会问你,你是不是枪手?如若坦白,我便放你一马——当然,不能骗我,你得说出证据,我只给你三弹指时间;三弹指一过,我照样灌你。今天我手气可相当一般,灌到没毒的,那恭喜郎君运气尚佳;灌到有毒的,也没办法,已经咽了气,怪不了我手臭。”

    这时在座举子个个吓得六神无主,唯有张龟寿老来精到,头脑还算清醒,立时强提声喉,徐徐疑道:“你不会这么做。我们当中有枪手和考官勾结,御史台查出来,窦尧受到牵连、你父亲举荐有失,轻则被今上责骂,重则失去使职,但你权家元气尚可留存;可你整这一出,药御史,毒考生,这出事就大了,是满门抄斩的死罪!你父亲聪明一世,不会算不清楚这笔账。”

    权鹤一放声大笑:“老丈人,你自己也说了,要掩盖个枪手行贿,我们不至于小题大做到如此地步,你这么看,外边的人也这么看——科举考场出了受财坐赃的事情,谁都会怀疑是窦主司的问题;可要是科举考场出现杀人事件,就没人会怀疑窦主司了——聪明一世,不会算不清楚这笔账,不至于小题大做、丧心病狂到如此地步,你这么看,外边的人也这么看。”

    说到这里,悚然间从席上立起,居高临下,阴赳赳的灯影拉长了覆在八人身上。

    “如果我今天查不出这个枪手,就算没喝毒酒的人,也别想走了。我会放一把火烧了这里。——当然得烧,我总不能放那几个御史醒过来,放你们活着出去,去找我们麻烦吧?等烧得差不多了,剩你们几身骸骨,我和窦主司冲进火场滚两圈,出来后立马昏死,醒来就说什么也不记得,只说,这是有歹人蓄意袭击科举考场!窦主司自己也命悬一线,我们也是受害者!——老丈人,你看看,这样子,谁还治得了我们?!”

    考场失火、有人殒命,这就不是“权知贡举”的失责了,得追到安保那边,追到金吾卫、不良人,乃至皇城禁卫那里去。

    一通遮盖受贿罪行的算计,要拉上一考场的人来陪命。

    “权鹤一,日你仙人板板的太恶毒了——”韩提子哀声骂道。

    骂声落下,登时石沉大海。整个贡院中堂成了一口幽井,波光粼粼,四面都是青苔与莓藤,八名举子自救无望,只得仰首去看头顶方寸径长的井口,看到一轮皎皎白月,以为井外就是生机。他们看不到月下烂坟一片,荒烟蔓草无穷无尽,幽井自以为死路,却是方圆百里仅有的一处活色。

    “预备好没有?我要来开始了!”话音未落,权鹤一已从托盘内随性抓起一杯,大踏步向张龟寿走去。

    “老丈人,你年事最高,就从你开始,给后辈们立个榜样罢!”

    他森森笑道。

    此时此刻,中堂门外三岔口,青砖雪路,月色茭白。

    “你拿什么来拦我。”

    窦尧隐忍不发,只一对怒眼,盯着跟前的拦路人。

    李蓬蒿不语,轻回过身,将一柄唐式横刀抽出鞘来;这是行动之前,江两鬓塞与他的,说是从金吾卫那里偷到,好作防身之用。

    刀一出,窦尧和裴陡行双双脸色大变。

    “琉璃玉匣吐莲花,错镂金环映明月。正逢天下无风尘,幸得周防君子身。”

    吟罢,李蓬蒿微一停顿,将一对脉脉的眉眼擡起,望向对面两人,灼然有杀意放出。

    “好久没使剑了——这回先用刀,看看生疏了多少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