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长安红娘志再校勘
“哎哟,伊那是再醮的。”鲍五嫂
注:媒人
接过冷淘,舀勺就吃。“再醮的?什么时候的事儿?”萧娘子
注:窦尧的妻子
很惊异,又舀上一碗,递给对过的窦娥
注:窦尧的三妹。这时候有人敲门,四五个家仆擡一张大床手忙脚乱地进了门来。萧娘子问:“细竹枝儿寻着了么?”当中有个人应:“刘阿四到坊东的灯笼溪去折了。”“得快些,时辰快到了。”家仆们将大床面南摆好,上面搁一张香案,放香炉、水碗、刀子。一烙饼时间后,他们离开。秦娘子
注:窦尧之弟窦舜的妻子
开口:“我的姊姊,好多年头喽,伊原来那个男人,考不中投自家庭院里的水井死喽,后来也是经了介绍,才嫁给现在这个,官也不大,就是个万年县的参军。”她眼睛看向窦娥的碗中:“小姑子,你这碗看着面片多哩,我跟你换,好不。”窦娥顾着看书,头也不擡,手一伸送了出去。
“真是没想到,考不中就考不中,何苦去寻死。”萧娘子理理襟摆,向庭中望去。末夏的风在这时穿堂而过,淅淅娑娑摇撼起庭中的杏树,她抹了一把脖子上的汗,觉得树下的荫影是一种幻觉。
“所以你说娇连
注:窦尧女儿,李蓬蒿/裴陡行未婚妻
许的这个没有功名,我才着急。”秦娘子吃着道。鲍五嫂说:“没功名,但是个大姓。”“哪里的?”“陇西的李姓。”“那是个大姓么?”窦娥这时接口:“太原王、范阳卢、荥阳郑、清河博陵二崔、陇西赵郡二李,都是七个传统大姓。”秦娘子笑着去刮后者的鼻梁:“看我们小姑子这样儿,书痴。”又回过头说:“看今这世道,有几个还盼着进这七家姓?就是门荫入仕,还要叫人不耻。”萧娘子:“年岁还小,功名怎待要等些时日。”“多少?”“二十。”“二十考明经,也算恰好。”“说是要考进士。”“那得到猴年马月?”秦娘子急道,“考不中,由窦家接济么?爽利些入赘来罢了!”
这时鱼绾儿
注:窦舜长子窦长乐之妻,秦娘子的儿媳,窦尧的侄媳
走入院来。“大娘,不是说慈悲娘娘‘洗身’要细竹枝儿没有么?我看庭子里这杏生得倒好,不如折几根做个将就。”她到了近前,见一众妯娌姑嫂都神色紧张,不由得笑道:“怎的这是?齐齐牵手来月事了?”笑说着坐下。秦娘子:“功名先搁一起,还有一起,待会儿伊人过来,我是定要看个真切的:身子是如何,可不能随了我家里头那个,发情的老狗都要胜过他。”鲍五嫂哈哈大笑:“秦二娘!可莫得这样较的哟!伊几个岁数,你家老郎君几个岁数!”萧娘子:“儿媳妇到跟前来了,说话可遮拦些。”鱼绾儿倒作常态,笑道:“可是在说娇连许的那位?”窦娥给她递手上的冷淘,她摆手拒道:“我长兴里吃过来的。”
秦娘子:“你家郎君,长喜长矜他们,到哪里了?”鱼绾儿:“说是买蛐蛐,这些个男的,到死都是没长成的。”萧娘子:“这时节还买么?阿房呢?妹妹都要出嫁了。”鱼绾儿笑道:“大娘你以为谁牵的头?说出嫁着急了些,下婚书,不是真要过门。”鲍五嫂道:“婚书和聘礼一下,官府那头就认了,咱就算个合法夫妻。”秦娘子:“今儿能不能下成还另说,看着不中意,这婚咱照退!”鱼绾儿:“中不中意的,要我看,还得娇妹子说了算,咱到底是旁人。这看男人,得要个知冷着热、懂体贴,要是其他的样样好,回家只有冷脸,过日子譬如守活寡,可有什么趣味?”
听到这里,秦娘子立即道:“一肚子苦水呀听着倒是,进这个老窦家苦了你鱼小娘子了!”鱼绾儿笑道:“听听,我说什么了?我就是进了这个门槛享了福气,才有胆跟娇妹子袒露些肺腑,我这不是选了个好男人不敢太放肆,把话圆滑了来说的嘛。”萧娘子登时也笑逐颜开:“小姑子要也生你这张嘴,这会儿估计也嫁了。”窦娥听说,白了她一眼,没有声语。
众人才歇顷刻,院内又有人走进,这回当头的是窦尧,后面跟着儿子窦阿房
注:窦尧之子,窦娇连的兄长
,再往后就是秦娘子膝下窦长乐、窦长喜、窦长矜
注:秦娘子三个儿子
一行。过了庭院,窦尧见到秦娘子,先是劈头盖脸一顿:“成什么样子?!人函使、副函使来下婚书,都挑的是亲族的人,哪有像你这样,把人家男方直接喊来的?”秦娘子挺腰争辩道:“喊男方过来怎的了?伊真有这个心,亲自把聘礼送过来,也是理所应当。”“这不合礼制。”“你要礼制,还是要女儿嫁个好郎君?”
窦尧气极,然而也拿这位弟妹无可奈何,只好回头呵斥儿子道:“妹妹今日要答婚书,你身作兄长,布置了些什么?领着一众堂兄堂弟,上哪儿野去?!”后面长乐、长喜、长矜等人一一面露愧色,低下头去。秦娘子道:“你且凶你家阿房,别把我家的也吓着了。”萧娘子道:“消停些,少说两句。”窦尧于是看向他的娘子:“你儿子,你来管教!”萧娘子道:“我教不了,跟你一个德行。”窦阿房郁郁的不说话,一根长长的桑木条,剑一样持在手上。
鱼绾儿在这时欠身笑道:“今儿都是为了娇妹子,大伯父别动这么大火。眼看时辰就要到了,咱慈悲娘娘洗身还差个细竹枝儿呢,怎么看?我着人折些杏条儿罢!”窦阿房这时开口道:“细竹枝儿我有,昨晚折好放柴房了。”窦尧本自失望地背对他,听到此言,略回过身,诧异道:“你折的?”“昨天听你和娘亲说要给慈悲娘娘洗身,这时节竹枝难找,我赶在宵禁前出去,弄了些回来。”“怎么不早说?”“你又没问。”
窦尧顿觉气消了些,口微张没有再斥。鱼绾儿抓住时机,说:“那敢情好,我马上着下人去拿。咱这边也赶紧收拾着,可别男方过来了,见我们还这样杯盘狼藉,要闹人笑话的。”
很快,家仆从柴房取出细竹枝儿,在一个桂椒熏过的八仙海棠图百宝嵌鸡翅木抽盖盒子装了,捧到慈悲娘娘神像前。秦娘子悄来到鱼绾儿身后,低声说:“一会儿那男的来,先别说细竹枝儿有了,就说还没寻着。”鱼绾儿面露诧异:“不合适罢?”“哪不合适,听我的。”作儿媳的她只好恹恹闭了口。
哺时一个门子气吁吁跑进来通传,窦尧从绳床上挺起,拍手道:“来了。”于是一众子侄都随他身后,神色敛肃到西门外去迎,一众女眷由萧娘子领着,自端端整整候在东堂树下。不多时,便见两骑押函细马绝尘而至,未见分明,已有两人从马背翻身下来,分别是李蓬蒿和权鹤一,一青一少,自意气风发行礼。后面聘送队伍依次跟上,一匹驮函舆,又一匹驮无色彩,次束帛,次钱舆,次猪羊,次须面,次野味,次果子,次酥油盐,次酱醋,次椒姜葱蒜,有些在盘盏上,有些放箱袱里,浩浩荡荡压地过来。
诸礼行过,引进门来。至东堂,又与诸娘子相见毕,终于到诵读婚书环节。李蓬蒿取出五色线扎缚楠木礼函,长一尺二寸,宽一寸二分,木板厚二分,盖厚三分,函内宽八分,各自寓意十二月、十二时、二仪、三才与八节。礼函打开,将楷书写就的婚书双手奉上,女方迟滞了两顷,窦尧踢了儿子窦阿房一脚,后者才蒙蒙醒转过来,踉跄着走到李蓬蒿跟前,接过婚书,大声诵道:
“某白:第二十一男,年已成立,未有婚媾。承贤第某女,令淑有闻,四德兼备,愿法高援。谨同媒人鲍氏,敢以礼请月正。若不遗,伫听嘉命。”
语落,媒人鲍五嫂长吟一声:“忽闻荣问,慰沃逾增。”快走两步,到窦阿房前,将男方婚书接过,“女方若应允,请别纸致答。”
窦尧颔首,正待要唤人请上答函,忽听秦娘子说道:“我们汕地人有风俗,家中小娘子出嫁,必要在通婚书日洗浴慈悲娘娘神像法身,怎的,今儿这环节是省了?”闻言,萧娘子叹了口气,鱼绾儿自不言语,窦娥无动于衷,就是窦尧白她一眼,恶声道:“我有说省了么?这不等答了婚书就来么?”秦娘子道:“婚书答过,意味我们做徒子徒孙的已自拿主意应下婚事,再去给娘娘洗浴,可就叫个先斩后奏了,伊老人家指不定要气我们不放伊在眼里。”窦尧道:“罢罢罢,那先‘洗身’,先请细竹枝儿上来。”秦娘子看了鱼绾儿一眼。后者硬着头皮道:“大伯父,细竹枝儿还未寻到。”
窦尧登时眼睛都瞪大了:“你说什么?适才不还在柴房么?!”鱼绾儿顿觉后背汗涔涔,正待要说,对过的李蓬蒿已自盈盈笑着走上前来,道:“小生李蓬蒿,见过诸位娘子。”礼竟,那秦娘子张口要说话,李蓬蒿不待其出声,利落身转,从权鹤一那里取过一个杨木抽盒,头一个放在萧娘子手中。萧娘子受宠若惊,正自无措,李蓬蒿已彬彬说道:“久闻萧娘子有胃疾,这盒中装的是我老家的一副偏方,坊间传闻重金难求,我已按方抓药几帖,一并附在盒内,冀望娘子早日康复。”
萧娘子正惶喜,那边窦娥已将盒子夺过,抽开看了方子,低声愕然道:“启元子。”声未落,眼前一暗,却是李蓬蒿笑吟吟,将一卷隋书递到她的面前。“三娘子喜好北齐史,我特打听来了王劭这本的《齐志》,据说久经战乱,民间散乱已不多,值此一本可抵万两。不知三娘子合心否?”窦娥眼睛瞪直了,她认出卷眼夹着的绿色骨签:“李泌?”李蓬蒿佯作后知后觉道:“喔,是,忘记说了,这正是当朝宰相李泌的私人藏书,据传他将所藏经、史、子、集,分别用红、绿、青、白四色骨签标记,以示区别。这绿色骨签,正是出于他手。”窦娥立时痴在原地。
连下两人,李蓬蒿简直春风得意,勉强压下笑唇,信步到鱼绾儿跟前,未开口,后者已先他一步笑道:“李郎,我这头你就不必劳费心力,意思到了即可。”李蓬蒿听明白她的内涵,于是身子往后错开些许,道:“鱼娘子,换了香方后,身子不痒了罢?”鱼绾儿一时不懂他的话意,噫了一声。李蓬蒿笑道:“前些日子在务本坊,我给萧娘子抓着药,碰到贵府伺候更衣的婢女,我便向她打听,才知是你因熏衣的香方不适,身上多有瘙痒。我猜想是干香方引的,于是找到长乐兄,将我家中一直用的湿香方奉上,看来卓有成效。”
鱼绾儿惊奇地看向丈夫道:“原来你那方子是在李郎这里得的,我还奇怪你忽地那样切心。”窦长乐不好意思地骚首赔笑。李蓬蒿:“长乐兄自然也是切心的,我那方子的药材不好凑,难为他跑断了腿。我本可以奉上现成的香丸,但思量着,自家郎君为娘子跑上一回,更增彼此情意,因此擅自做了这个主张。”萧娘子兴味盎然道:“是什么方子,回头给我家也使使。”鱼绾儿:“沉香,白檀香,麝香,丁香,苏合香,甲香,薰陆香,还有一味,喔,甘松香,用蜜和好,用瓶盛了埋地底二十日,出来的丸子就可以,是真好用,身上清爽贴肤,我那痒再没犯了。”谈笑间,颇带赞许之色,李蓬蒿又过一关。
到秦娘子这里,气氛登时冷下十分。窦尧前面一直不吱声,这时也忍不住提醒道:“好好说话。”秦娘子于是笑齿迎开道:“我能有什么不好说话?我是这穹庐底下、后土之上顶顶好说话的人!”咳了一声,稍微收敛颜色,看向李蓬蒿道:“适才我们妯娌婆媳也在这里议论,什么样个男人配得上我们娇连。这娇连呐,虽不是我出,但胜似我出。我没有闺女,就拿娇连当闺女疼,伊是我看着大的,而今要过门,我不能不嘱问几声,李进士,你说是不是?”李蓬蒿连连点头,同时谦卑纠正道:“晚辈明年才报名进士科考,现只备考解试而已。”
他这一纠正,立下秦娘子的圈套:“欸!你也知自己不是进士身,要娶我们娇连,颇有些不登对,是吧?”李蓬蒿微愣,要问“登对”是何意,又听秦娘子道:“这要论功名,你确乎是短了,这点咱得认!可秦娘子我也不是个不讲理的,功名短了,咱还能寻思个别的来补,是不是?”李蓬蒿应道:“是。”秦娘子:“不说别的,依我意见,这男人头一条要紧的,就是这身子骨。身子骨不好,夫妻里子和不和谐都另说,更别提出去摆面子了。”话毕,周围已有切嘈的议论,她的二儿子窦长喜听不下去,第一个阻道:“阿娘,差不多得了!”秦娘子却不依不饶:“身子骨顶要的,一是个脾,二是个什么,二是个肝,欸,三是个什么,夫妻同房,可不就要个腰子嘛······”
“秦娘子!”李蓬蒿打断道,“新近我听太学同年说,窦太博在西市买了一盘昆山片玉石磨。”秦娘子应道:“有这回事,石磨即响石,我家那位说得讲究一些。只是账房那边已将钱资付过,李郎怕是做不了文章了。”李蓬蒿笑道:“我并非是这个打算。那石磨量重,你们要运回府上,免不了雇佣脚夫。不如我替你们扛回去,也算免了这个工钱。”
秦娘子登时疑心自己听错了:“什么?扛回去?”“是。”“那石磨好说也近百来公斤,你一个人替我们扛回去?”“是。”李蓬蒿郎朗笑道。秦娘子愣了一会儿,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过了须臾才说:“你可是有什么武艺傍身?”李蓬蒿道:“武艺不敢说,就是五岁起随同幽州军使习过剑术。”秦娘子听不真切:“习,习过什么?”鱼绾儿凑到她耳边喊道:“剑术!”“喔。”一喔之下,看向李蓬蒿的眼神已有了变化。
李蓬蒿以为已到坦途,正待要松懈,忽听后首有人呛声道:“做两下吹嘘谁不会?会剑可不是口上说说,比试了才知道。”回首去看,却是未来的大舅子窦阿房。李蓬蒿看向他,笑了笑:“怎么比试?”窦尧喝道:“小崽子差不多了!”然而窦阿房不依不饶,使唤家仆将自己的配剑取到,持在手中,剑不出鞘,却将锋尖毫不客气地指向李蓬蒿:“都是玩剑的,来几下?”萧娘子敛色说道:“小房,这是妹夫,知道点礼数。”窦阿房道:“阿娘,娇连婚书都还没答,你就这么偏心人家。”萧娘子又待要说,却听边上李蓬蒿一口应承:“可以。”
窦阿房:“给你来柄称手的?”李蓬蒿摇头,道:“那一柄就合适。”众人转头,竟见李蓬蒿指的是院东南角地面的桑木条。窦阿房顿感没面子,那是他半个时辰前拿在手里玩戏的。“换一枝,我给你找。”“真的不必。”窦阿房闻言,凶劲顿起:“那可是你说的,伤了你可不算我头上。”
一烙饼后,李蓬蒿捡了桑木条在手,与窦阿房各自一东一西站好,权鹤一居中,待两人攻姿预备,便断声开始。第一回合,窦阿房直接抢李蓬蒿的要害攻来,没有迂回直来直去,李蓬蒿微一旋足就轻易避开,又一旋足欺到窦阿房身后,手上桑木条一架,正在后者脖间,拿下一城;第二回合,窦阿房吸取教训,下盘微沉留足退路,等到李蓬蒿闪避,就抽身回去追咬一劈,李蓬蒿不转身,背后横木将来剑挡住,而后手腕使一巧劲,将剑挑开,窦阿房没反应过来,又被架在脖间;第三回合,窦阿房转变战术,只守不攻,两人僵持了有五六个来回,正喜,忽李蓬蒿虚晃一下,丢出一个破绽,窦阿房吃计,真突剑去刺,被李蓬蒿侧身闪过,最终门户大开,直接中招。
三回合下来,窦阿房心服口服。“你说你跟谁学的剑术?”“当今幽州军使,也便是公孙大猷。”“可是长安第一剑手公孙大猷?”“正是。”“要不这样,从今往后,我唤你作大舅子罢。”萧娘子笑得眼睛都找不着了:“还是个能文能武的,咱家的,你怎早不说。”窦尧道:“你又没问。”萧娘子“啧”一声,道:“父子俩一个德行。”一旁的秦娘子还自呢喃:“剑术,喔,剑术。”
鱼绾儿笑道:“知孝敬,学识广,懂体贴,又身强体健,真是没一条难着你!”
关关俱过,到了还是要洗身。李蓬蒿道:“我即刻着鹤一去寻,灯笼溪那头或许有的。”秦娘子道:“不必费那个功夫。”自招手,差人将藏细竹枝儿的盒子擡上。鲍五嫂大笑:“秦娘子这是想棒打鸳鸯,终了把自己的棒给折了!”于是终是用细竹枝儿沾水给慈悲娘娘法像洗过了身。
慈悲娘娘浴毕,这门婚事就算是成了。答婚书时刻,窦阿房踩上树底荫影的螺石,大声念诵,许他的二妹嫁与良人。底下的人都注目他,似在听,又似不在听,因各自有各自的欢笑。萧娘子道:“不知几时这浑小子也能成家。”秦娘子:“怎的,才嫁出去个女儿,迫不及待就想迎进门个儿媳了。”萧娘子:“人这福气都是有时节的,我怕往后过了年纪享不着了。”秦娘子:“去你的,到你曾曾孙落地,你都还享着呢,李郎欸,说是不是?!”李蓬蒿笑应:“是,秦娘子。”鱼绾儿笑道:“还唤秦娘子呢?”李蓬蒿:“是,阿娘,婶婶,姑姑,还有堂嫂嫂!”鱼绾儿:“回头我回娘家省亲,你随我去,到江南,带你这个陇西郎君看一看杏花雨。”
一午的光阴在树底下翩跹而过,几个瞬间人们以为自己已经老去。
到夜,窦尧拉了李蓬蒿到西厢房,与他轮过几大白后,拍着肩膀,酣畅声道:“我的蓬蒿兄,可苦了你今日!”李蓬蒿笑骂他:“知道我苦,还半句不替我解围。”窦尧:“她们个个是什么秉性,我不事先与你透过题了么。再说,替你解围,我岂敢!你也看见,家里头那些个婆娘,几个是省心的?你啊,成亲后就明白我苦楚喽。”李蓬蒿笑道:“说得我这时竟怕起来。”窦尧道:“不必怕,啊,窦兄也是过来人。夫妻相处之道,就在一个‘让’字。”
“娇连,是吧,爱吃的就那几样,嘉庆李、哀家梨、古楼子、糍糖粿,生气了,就买来,她不用你哄的,吃了就气消了,啊,还气,还气你就说几句好听话嘛,要考进士的人,几句好听话也不难,是不?大丈夫要能屈能伸,是不。”李蓬蒿连连点头,窦尧又继续:“她平日里性子闷,你多带她出去,什么歌舞戏、弄参军,都带她去看看,她嘴上不稀罕,心里到底是开心的。买东西也是,啊,省俭惯了这小娘子,跟老太婆似的,给她买什么,都先剐你一句乱花钱,你得知道,不是真心话呵!她心里头开心着呢,你给她买,你也开心。”
李蓬蒿点头,给他把酒筛上,窦尧又道:“还有······”未毕,被李蓬蒿打断:“窦兄,这些话,你都说了要近百回了。”窦尧微愣:“是么。”一转念:“她还有,她夜里······”“容易醒,一醒发现旁边没人就睡不着,所以我得早些回,睡得也尽量早些。”闻言,窦尧胡须微颤,彻底没话了。他抓起酒杯,一饮而尽,而后对着案上的烛火沉默下去。
过了半晌,郁郁憋出来一句:“照顾好她。”
李蓬蒿拍了拍他的肩头,应:“放心。”
贞元三年,宰相杜参遭御史台检举勾结节度使,在家蓄养侠刺,被贬郴州别驾,其在朝亲党李鹔出为滁州刺史。李鹔次子李蓬蒿与当朝太常少卿窦尧之女系有婚约,为免牵累旁门,李氏废约受杖六十,不复成婚。
六年,窦尧迁吏部尚书;十一年,另订亲裴氏嫡次子裴陡行。
雪又渐次地落了。
街上蓝阴阴的,没有人。间或几声狗叫,但见不到狗的身影,像响在隔壁曲巷,拐过去看,却是没有。有些人家甚至开着门,风雪里吱呀吱呀,吹开了,又用力地闭上,以为是有人进出,然而门内只是黑黢黢的。月下的渠水静静流淌,有时飘过几艘野舟,艄公的蓑笠就轻轻挂在船桨杆头。就着月色将一百零八坊走过,几乎疑心雪下的长安城是大山深处的兵马俑。这时柳暗花明,看到礼部南院内的科举考场灯火通明,不能不说是吓人的。
都堂那边脚步纷沓,应是有考生已全部答毕,交过考卷,在前廊候着,等待考试结束全部放行。有胥吏和金吾卫在呼喝,骂的也是考生,说些安分守己的话。风声呼灌,墨牒交碰,纸页掀动,月色与雪色之间的科举考场仿佛前朝屏风上的影画,晕晕的黄色灯火里透出各色人影,外人见了以为里中熙熙攘攘,次晨去看才发觉是枯山野岭,不由得疑心是聊斋。
“这些年她们都在记挂你。尤其我那个侄媳,一直念叨,说江南那边杏花开了,答应你的要与你去看。”
李蓬蒿手持横刀,一语不发。半晌,才沉喉开口道:“萧娘子身子如何。”
窦尧:“很好,托了你当年的方子,胃病没再犯了。”
“秦娘子呢?”
“她苦些,大儿子没了,前些年险些将眼睛哭瞎。”
“鱼娘子苦。”
“是,谁死了夫君不苦呢。”窦尧叹道,“她有志气,宁死不再醮,就念着余生服侍好公婆。我说她那样好的人,困死在我们窦家,可惜。”
“人生难料。”
“人生难料。好在我那傻儿子,还有那个痴妹妹,都成家了,也算过上安稳日子。”
李蓬蒿冷笑一声:“跟你过,日子安稳不了。”
窦尧面上一塌,旁边的裴陡行抢声说道:“李蓬蒿,说句公道话,你不必要在这里含沙射影。当年那门婚事,是你李家先废的约,窦家没有强逼,你们觉得委屈,那是你们自个儿的事——跟一个朝廷逆徒亲善,被牵累被贬谪,怪得了谁?依情依理,窦家都没有陪同你们受罪的义务。”
话毕,李蓬蒿没有应声,然而窦尧却先作了一句呵斥。听到呵斥,李蓬蒿心中顿感怀念,遥记起那个通婚书的下午,窦也是这般拿十分桶装三分水,雷声大雨点小,听着处处都有他的声喉,实则无一处落实回响。
窦尧回看向李蓬蒿,换了一副语调,努力作出歉意道:“当年那桩事,我确乎不能把自己择得清白。都是亲家,即便帮不上,在今上跟前说几句情面话,也是应该。只是蓬蒿啊——那年你也知道,朝野都在说削藩削藩削藩,就这时节,闹出个勾结节度使,搁谁谁不害怕?我那阵子吓得,你是不知,我连夜起来写遗书呐!那笔拿在手里头,都是抖的——”
“我就头一段,写我家人,萧老婆娘,我那儿子,还有娇连,第二段,写我弟弟他们一家,第三段,就是你了呀蓬蒿,我是真急,你怎么办,你和娇连的婚事怎么办,老一辈的错有我们担着,连累了你们一辈的将来可怎么办。”
李蓬蒿淡然道:“窦主司,你误会了。今日我拦在这里,不为私怨,你我也没有私怨。只是里头在查人,我被委派出来而已。”
听到,窦尧脸色稍僵,裴陡行于是呼喝道:“泰山,你同他讲这些做什么?!直接闯,不信他能对你动手!”话未落地,他身子已欺将过去,步履飞快一跨跨直往中堂大门。
见状,窦尧大惊失色道:“蠢货!回来!他可是公孙大猷的弟子!”
对面的李蓬蒿勾唇佯笑:“裴郎,你这性情,可跟你未来小舅子有得一较。”
一面说,一面已将手上的横刀扬起,刀背一甩,直接对准裴陡行的肩头。后者吃风,立即做肢体反应,两下旋步堪堪避开,但李蓬蒿早料到他的闪躲,手上劲头一收,脚上力道一紧,先一步跨出后跟一个回旋踢,正中裴陡行胸口。
一个闷响,裴陡行栽进枯草丛中。
他这一摔,还得忍气吞声不能叫疼,生怕动静太大引了金吾卫过来,后续手段的开展又多了一层牵制。窦尧看在眼里,明白他的用心,因此也急于突破。然而立在他跟前的,是他近十年来都不愿去面对的人。两权之下,竟自乱了分寸,满头大汗起来。
李蓬蒿道:“窦主司,不必费心机了,今日我立在这里,不为你我私怨,你我也没有私怨。”
这时裴陡行在雪丛中支起上身,猛一扁嘴,吐掉口中的雪沫泥土,而后双目钩钩逼视李蓬蒿,语气满带讽刺道:“李蓬蒿,你拦我们,是不想我们去拦御史台;你让御史台查,是因你要找出证据,控诉泰山,好让他成不了宰相,好让他和他所亲善的人,落得当年和你父亲一样的下场,是或者否?!”
“住口!你话太多了!”窦尧厉声骂道,这回听出是真怒。
李蓬蒿没有接话。
“李蓬蒿,枉你是太学才俊,枉你师承剑家名将!你以为泰山做这个宰相是为了声名显赫,是为了摆弄权势,你以为!你太自大,从来只认定自己所思所解,从来不思量背后的因果首尾——你仔细想,你给我好好想!泰山要做这个宰相,到底是为了什么?!”
什么意思。
李蓬蒿顿觉有些震悚。
什么叫做这个宰相,是为了什么。
成为宰相,可以获使职称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可以接受金印紫绶,可以进入中书门下,可以体验“三公坐而论道”,可以高居凤阁鸾台审议敕令,可以联合署名登基册牒影响皇位承继,位极人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呼风唤雨横行无忌——
你问做这个宰相,是为了什么?!
懵然间,李蓬蒿已忘却身后人的存在。裴陡行赚此时机,从雪丛一跃而起,撩起一块板砖直接往李的后脑勺拍去。
没有意料的重击闷响。两顷过后,反听见裴陡行惨叫起来。
李蓬蒿一点点回过身去。他看见江两鬓站在自己身后,捏住了裴陡行的手腕,反向一剪——手背与小臂近乎贴在了一起。
“人审出来了。”江两鬓低声说道。
“是谁。”
“曲肱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