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后现代时空管理法
方伯庚想到“曲肱枕”这个化名,是在他三十八岁生日的夜晚。他踮起脚,要从房顶的藏物阁里摸高脚杯,摸错了位置,忽地噼里啪啦砸下来许多物事。那本论语就那样摊在他面前,恰好是《述而》那一章,一蹲下去,就看到“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的字眼。将书翻到扉页,愣了好一阵,才认出上面写的是“方仲瑶赠”四个字。
那年他十九岁,要离家千里去上大学,方仲瑶怕他忘父忘母,所以送了这本孔子语录来做鞭策。第二天书就被方伯庚弃在旧物堆里——他厌极这些教条。本科读的是国际关系,但是不务本业,好去凑跨时空应用的热闹。那时时空穿航技术才起来不久,已经和人工智能并驾齐驱,大学里各种新兴专业:时空交通管理、跨宙考古学、宙际关系学、光锥逻辑学、穿航器动力工程、智能穿航技术······方仲瑶坐了磁悬浮去大学看他,他便翘课,带她去逛国际“跨时空+”应用科技博览会。这样的展览台北每年都有,多是与美国人联办,有时也有日本,说是国际,来去也只那几个国家——碍于大陆的外交颜面,且各自国内都有立法管制技术出口,真正摆到展会上的也并无太多的好东西。
但方伯庚总归很亢奋。尽管方仲瑶肉眼可见的兴致缺缺,他也总不厌其烦与她讲解各样展品诞生的来龙去脉,从功能原理到应用前景。台湾总有一日也要像大陆、美国一样,制造自己的时空穿航器——他总这样说。方仲瑶是高中肄业,很多东西听不明白,但也乐意配合他,有时故意发问,好让他显出自己的存在,譬如:著名的外祖父悖论是什么解。
“你这个得分情况讨论。”每到这时,方伯庚两眼都发着光,“如果是单线光锥序列时空——就是过去和现在遵循同一个因果逻辑,你穿航回到过去,杀死自己的祖父,但等你回来,会发现什么也没发生,为什么——你要知道,过去的时空就存在于这个宇宙的某一个角落,我们要过去,是不是得导航,得有个坐标?那就是什么?对,时空曲率参数,那是不是有了这个数据,我们就能精准到达那个时空了?——不是。”
“我们所想要回去的,那个过去的时空是母本,而我们根据时空曲率参数真正到达的,只是母本投影出来的子本——对,那个母本时空分裂增殖了!我们去的子本,其实是和它母本一模一样的投影时空,可以在里面做任何操作,但这些操作是影响不到整个光锥序列的因果逻辑的,因为因果逻辑是由位于奇点的母本时空决定的,我们不改变奇点母本,就改变不了光锥的逻辑——换句话说,改变不了历史。”
“所以你回去杀死祖父,其实是在子本时空杀死了他,那只是投影;奇点母本时空的祖父还是活得好好的,等你回到自己的时空,还是按照原本的光锥逻辑进行。”
“那如果是多线光锥序列,又是另一个样子,这个最先讨论的,是一个叫休·埃弗莱特的理论物理学家,他开创了多世界理论,量子退相干也是从这里催生出来的。”方伯庚偶尔会掉些书袋,以显示他并非读地摊科普的二手货,“就是说,有很多个不一样的光锥序列,它们遵守不同的因果逻辑,有无穷的可能性,在这种情况下,你回到过去,可能连自己的祖父都不会遇到——因为那个时空所在的光锥序列跟我们不是一个逻辑,在那个时空,我们可能是另一个祖父,甚至可能还没有祖父。”
那天晚风很好,回去路上,他们经过信义区仁爱路上的CTS数据开发管理局。“这里面装的就是那些子本参数。”等红绿灯的间隙,方伯庚抓紧时间说道,“每一个子本参数,你可以理解为一个二维码——一个母本时空,可以有无穷多个二维码。我们穿航到过去,就等于扫了其中一个,等我们回来,就得把这个二维码销毁——知道为什么要销毁么?”明知方仲瑶答不上,他还要故作此问,以增加自己的分量。等了两顷刻,他才自得地往下说:“当然要销毁呀,不然这个码一直流传下去,被以后的人拿去用,那岂不是大家都挤到一个时空来了?所以,这个码是一次性的,这也是为什么,我们现在的时空不会到处都是未来的人。”
方伯庚知道,对于自己这些思想嗜好,方仲瑶一直持包容态度。她是那样一个人,温吞的,静止的,安于尘土里的。所求很少:父母平安,弟弟上进——不上进,安稳也是可以的。后来嫁了人,就多了一条丈夫顾家,如果再生孩子,这一条就变成阖家欢乐——也便是这些。她生不出别的念想,到台北去看他这个上大学的弟弟,听他讲那些光锥、参数、时空增殖,都太远了。她握住的一点实在,就是方伯庚说话时的那份神气,有这份神气,她便知道弟弟过得不错,她能再踏实地回乡里去。这样一个人。
所以方伯庚不知道,方仲瑶也能生那样大的气。那晚,她几乎砸碎了老家一切物事,就跪在那些碎齑上,对父母的遗像磕头——离台北探望那年已过去八百多个日夜。她骂方伯庚,如果他敢去那个“自由之家”
注:美国非政府组织
,从此便无需再踏进家中门槛。
方伯庚很吃惊,这个久居乡隅的女人,竟会知道大洋彼岸的“自由之家”是何物。后来他才了解到,姐夫素来有收听国际新闻的习惯,且是个坚定的统一派,方仲瑶耳濡目染,自然知道,那频频出现在大陆官方媒体批评对象中的“自由之家”,是个什么来头。
他只好辩解,自己是为国际的民主自由奔波,干的是本专业的营生,与两岸的纠纷无关。然而方仲瑶不由分说,擎了一柄扫帚,连夜将他逐出乡门。奇怪的女人。与她说跟自己专业无关的时空学,她无动于衷;要去做专业对口的工作,反引她的雷霆。
那晚过后,他还回过一次家。彼时自己已经从“自由之家”转入警卫系统,成为纽约市的三级华裔探员,算是荣归故里,坐在乡政府特派来的专车里,同路旁迎接的乡亲打着招呼。忽然方仲瑶就冲了出来,生生将车拦下,手上拎一个箱子,要他立即下车。
方伯庚感觉面子上挂不住,于是回说:“有什么事到家再来,没几步路了。”
可是方仲瑶不许。继平生第一次见她发火后,方伯庚又平生第一次见识到她有那么大的力气。车门打开,她凭一只胳膊将方伯庚从车中拽出,而后另一只胳膊一挥,将带来的箱子砸在他的身边。
“这什么!”方伯庚顿觉烦躁。
然而方仲瑶只是冷冷地回应他:“爸妈给你留的积蓄,我全给你换成现金,装在这个箱子,家里的老房子,我也卖了,钱一并都在里面。”
“方家的房子,你说卖就卖?!你问过我同意了么——我才是长子!”
“你去给外国人当狗了,我问不着。方家从此没有后,以后不要再出去说你姓方。”
就这样,当着全乡里的面,方仲瑶将他开出了族籍。那是他最后一次回到家乡。几年后,血斋月事件,伊斯兰极端主义组织袭击委内瑞拉驻美使馆,方伯庚在解救人质过程接到了一个电话。信号不好,重复了几次,才听清楚对方说的是方仲瑶去世。
那次行动方伯庚立了功,晋升二级探员。老家的葬礼没有去,但托了人带钱替他回,过了些时日了解到那人是赌棍,卷了钱跑,姐夫一家什么也没收到。
受邀加入高级研究计划局这个项目的时候,他猛然就想起,自己大学期间痴迷时空学的样子。如果当年坚定这个嗜好,如果退学,如果回去复读,如果自己从事时空应用研究——很多个如果。但事件分岔已经过去,光锥的奇点已经形成。他坐飞艇回去,也没办法了,回到的只是影子。
三十八岁的生日,方伯庚对着一本论语痛哭流涕。
“问你,网上一直在说的外祖父悖论,你怎么解释。”
声音好像还在耳际。
“这书买给你你得读,教人伦理,教人孝道,教人怎么做的——我没读过,我没读过我还不知道孔子么?!出去那么远,电话,一个星期得打来一次,给爸妈不是给我,听到没——水壶!钥匙!丢三落四!”
回到的只是影子。
“姓名,年龄,籍贯,单位,职业。”
方伯庚听到声唤,仰起头,好像刚从深水里出来。眼前渐清楚了,两个人,一左一右,是那两个监察御史。不过料来和自己一样,都是2048年来的——中了计,本来知道他们不是唐朝人,却没想到找了个唐朝人当帮手,还是权德舆的儿子。那小子会演,真唬得人生怕。配上麻药的效用——挣扎不了,是真恐给灌了毒酒,不明不白交代在这里。
身子还在麻。眼睛倒是渐恢复,不过他有高度散光,眯作缝了,才堪堪看清眼前人的面容:一个男的,没兴趣,扫两眼就过去;另一个——
他转瞬间瞪大了双眼。
“两位,不先自我介绍一下么。”
他看见男人向女人看了一眼,似在征求同意;而后,便听见那副男喉亢亮说道:“我是中国科学院时空科学研究中心助理研究员,张树,她是我们研究所研究室主任,熊浣纱。”
熊浣纱。
方伯庚笑了笑,微回正了身子,眼睛从此落在对面那个女主任身上,再挪不开去。
“怎么是你们来审,大陆政法系统这样缺人么?”
“我们只是内部例行问话,后面把你交给警察,自有手铐审讯室伺候——言归正传,姓名,年龄,籍贯,单位,职业。”
方伯庚努了努嘴,腹部用力,调动丹田气息说道:“方伯庚,三十八岁,祖籍台湾高雄,国籍美利坚,国防部高级研究计划局,二级探员。”
就当重新认识,他想。
或许是另一个开始。
那头江两鬓将暴怒的裴陡行拦下,窦尧发出断喝,过去将人搀走,一场闹戏,落幕了终于得些空暇。
江两鬓料想,理该再起不了什么波澜,李蓬蒿也安全,是时候回中堂后爿,和熊浣纱和张树一起审那曲肱枕。
可偏偏这时候有些犯懒——太累了。从领了任务过来,一直紧绷着,昨晚一夜没合眼,天刚鱼肚白,就和其他礼部胥吏一起过来应卯,查验举子放人入场,后面又给李蓬蒿传字条,解释前后原委,从五百多人当中找到那八个嫌犯,定计策,诈出曲肱枕——到今实在精疲力尽。
他于是在旁边找了个雪覆的石墩坐下,想,曲肱枕喝了麻药,他们又给他上了绳索,大抵不会有意外。于是身子渐渐松快下去,困意也在一点点涌起,正当要坠入黑甜,忽传译器滴滴两响,尖叫起来。
出中堂前,熊浣纱跟他说,他们审问曲肱枕,可能涉及国家在时空数据安全方面的机密,希望江两鬓暂作回避。他于是将传译器的通讯功能关闭,没有再听后面的审讯内容。
这时传译器叫唤,却是急报——遇到紧急情况所做的突破设计。
江两鬓倏的一下精神起来。手一提,立时按下接听开关,熊浣纱的声音即刻在雪夜里挤出:
“江警官!江警官!”
“我在。”
“曲肱枕眼球有视网膜成像共享!”
“什么?”
“他有同党!!!”
话音未落,江两鬓已听到破空一下振响。他悚然间擡眼,看见一道冷箭已经钉上裴陡行的后脑勺。
箭头只在尺寸之间的当口,裴陡行忽遭人一推——他身后刷地闪出一人横挡其中,手上长刀划出,直接砍在箭身——人是李蓬蒿。
可是箭虽砍断,只是稍却攻势,那箭头到底是戳进了李蓬蒿的肩窝;江两鬓两眼看直,身体早不受控制地飞奔出去,要去抢人。
抢在半途,又听见一下振响,这回是对着他来。江两鬓终归是受过现代训练的身手,背脊一低就避了过去,同时两眼已经锁紧发弩的来者,一发力,顿时好像脚下生风,牦牛一样猛冲而上。
弩手见距离拉近,正要去摸腰间佩刀,但李蓬蒿哪容他有这个间隙,手腕翻转,横刀已经送到,弩手要躲他的刀,就躲不开江两鬓的拳头,邦邦两下正中胸口,直接倒地吐血。
江两鬓夺到他跟前,第一件事,拔掉他佩戴的视野共享器;李蓬蒿刚喘一口气,后面的窦尧和裴陡行已经忙不叠地围拥上来,要检看他的伤口。
然而这时外院回廊又有足音,窦尧大惊:“我是今天的主司,你们做——”话没完,已经被江两鬓捂住;李蓬蒿虽然不明情况,但见他这个举止,多少也反应过来,当机立断道:“都趴下!装死!”
江两鬓转瞬领会,一手拉着窦尧趴倒,另一手抢过弓弩,对那受伤的弩手喝道:“站起来!”;裴陡行张口还待要问,已被李蓬蒿一把拖拽倒地。
四个人齐齐卧下,独那弩手被逼站起;江两鬓手持弓弩,在地上直对着他的裆部,说道:“不准暴露我们。”
恰恰此时足音闯入,回廊尽头出现两个人,都是金吾卫着装。他们在十步开外站定,看到院中场面,放声问那弩手道:“都死了?”
“死了。”弩手声喉发颤回应。夜色的掩护中,身后江两鬓的弩箭与他近在咫尺。
“我们帮你搬吧,尸体。”还不走。
“不——不用。”弩手赶忙提声道,“我自己就行。”
那两人狐疑地对视一眼;江两鬓感觉自己握弩的手心冒出了冷汗。
“真不用?”
“真、真不用。”
“那你快点,就快行动了。”
说完,两个金吾卫利落转身离开。
待到足音远去,李蓬蒿和江两鬓放开裴和窦的嘴巴,两人这才呼哧呼哧,大口喘气。
半盏茶时间后,江两鬓用麻绳将弩手捆好,立马闪到李蓬蒿身边。
“先别动!得把箭头拔出来!你先放开,让我看看伤口!”
“我没事,包扎一下就好。”
“放开。”
“我真没——”
“李蓬蒿!都受伤了!听话!”旁边的窦尧听不下去了,直接喝他。
李蓬蒿嘴唇一瘪,这才缓缓将手从肩窝放下;江、窦、裴咻地凑上前去。
“你这、这怎么就······”裴陡行嘴唇发抖,连连颤声,好似看见了什么恐怖的景况。
“这怎么就结痂了?!”
听完江两鬓的回复,熊浣纱一把将传译器扣在桌上,双目凛下铁尺一样,直接击向对面的方伯庚:“你的同伙已经被我们制服。”
张树也是气得不行:“你以为这是哪里?!袭击中国警察!”
熊浣纱胸膛上下起伏。她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我们在礼部贡院外面还布置有人手,你要逃,不可能——和、平、演、变,想说什么,说!”
对面的方伯庚无所谓地歪了歪脖子:“你知道这个词的意思。”
熊浣纱目光一寒:“知道。美国国务卿杜勒斯,20世纪50年代,本意是要用西方自由主义价值观、生活方式,影响社会主义国家第三代、第四代的青年,潜移默化,让他们改变自己的国家,变成和西方一样的‘自由世界’。”
冷战期间诞生的词,强烈的颠覆意味。不用炮火硝烟就能打成,所以叫“和平演变”。
方伯庚笑了笑,道:“然后呢,它成功了么?”
熊浣纱:“你前面说的‘三和路线’,‘改革与新思维’,和它多少有些关系。”
还有21世纪的“阿拉伯之春”。这一回箭头从社会主义国家,转向了阿拉伯世界。国际开发署,自由之家,民主捐赠基金会,一个个以“治理援助”为名,相继在阿拉伯国家开展“民主自由化”的社会政治变革。
变革两个重点,一个是分权:将这些国家的政府权力逐步下放,从人权、劳工、妇女各个领域,放到社会各个非政府组织;一个是竞选:只有竞争民主才是真的民主,于是各式各样的竞选团体如雨后春笋拔地而出,和上文的NGO
注:非政府组织英译简称
汇合在一起,兴风作浪。
局面一乱,政府自然介入;政府介入,国际社会就在裹挟下发难,而后是国内“民主革命”,而后是“人道主义干涉”,或者升级叫“保护的责任”。埃及“一·二五革命”就是其中显例。
方伯庚:“今天还有没有,21世纪中叶了,还有没有?”
熊浣纱皱了皱眉,不知他所问何意:“今天?今天不用这个提法,二十三大的‘精神谍战’,或许是一个意思。”一面说,一面心下旋绕,突然触到一个猜测,蓦地身躯一震。
看到她这个反应,方伯庚笑意更深:“看来,你已经猜到了。”
在旁的张树不明所以地看向熊浣纱:“怎么了主任,是什么?”
熊浣纱惊疑地转过眼眸:“他是来和平演变的。”
“什么意思?”
“他穿航过来,就是为了利用时空机制进行和平演变,编辑‘奇点’最终引起历史辐射,改变我们国家。”
“这——你意思是,改变历史?!”张树震愕道,“这怎么可能!我们是在‘芽’时空,他哪来——”
话到这里,就再进行不下去了。身作时研所的助理研究员,他再清楚不过,时空穿航本身就有极大的风险,即便是身在子本‘芽’时空,一言一行也必须符合国际跨时空开发署的管理条例,否则一着不慎,触动了某个宏观叙事的事件分岔,时空质量发生变化,引力牵动整个子母光锥位移,很有可能导致旧奇点崩溃,滋生新的奇点出来。奇点一变,整个光锥的因果逻辑也跟着改变,历史就会改写。
前面熊浣纱他们唯恐影响宏观叙事,在《登科记考》里千挑万选,才最终择定李蓬蒿来做帮手,就是这个道理。
“你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熊浣纱沉喉发问。
她感到自己的手脚逐渐冰凉起来。
“什么时候开始?你是说我们第一次对中国历史进行和平演变的时间么。”方伯庚笑道,“那可是好早之前了。”
微一思忖,最终将惊雷平平托出:
“第一次,是太平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