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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考场有杀人犯 正文 第二十四章 影弄深处婆娑图解

    第二十四章影弄深处婆娑图解

    一场挟持案即将发生。受害者是整个科举考场五百一十七名考生,案犯是来自一千两百年后的美国秘谍组织。

    试“帖经”,每半炷香检看,凡有出错,格杀勿论。目的是逼皇帝下诏,三个条件——科举察举并行、放宽商人仕禁、武力保护商人产权——不下诏,就一直杀。

    半个时辰后开始。只剩半个时辰。

    江两鬓很快用传译器与熊浣纱通报了情况。后者已在方伯庚那里知悉,便将其他前事也都同步与江两鬓。译器频道共通,李蓬蒿打开,也能听到他们对话,对其中和平演变、历史编辑、中美竞争等语并不了了,粗略领会下,倒也大致明白了来龙去脉。

    “这些事情,让他知道没关系么?”熊浣纱说完,江两鬓还有意无意地看了李蓬蒿一眼。

    “一千两百多年后的事,影响不大。”熊浣纱道。

    李蓬蒿笑应:“嗯,好像天方夜谭。”

    “但是有一点不是天方夜谭。”熊浣纱刻意加重了语气,“从你们的理解层面来讲,吐蕃人伪装成金吾卫,混入科举考场企图挟持考生威胁皇帝,这件事是真的。”

    语落,江两鬓明显看到李蓬蒿在旁震了一震。

    “这是可能的么,改写历史。”江两鬓道,“我记得我们是在一个复制的时空里,特意复制出来,不就是为了防止这种事发生么。”

    “你还记得,我们当初确定李郎之前,费了多少功夫么。”熊浣纱回应,“每一个在复制时空里的行为,都得先经过模拟计算,确保最终结果不会改变时空曲率导致奇点位移——国际上对这个是有规定的,如果美国人要坏规矩,确实没办法。”

    江两鬓追问:“他们为什么还要伪装成吐蕃人?直接伪装金吾卫行事不可以么?”

    熊浣纱:“直接伪装成金吾卫不符合历史逻辑,因为金吾卫不可能挟持科举考场——创造历史叙事就是这样,要想让它发生,就得让它看似有理有据。所以每次行使穿航任务之前,都必须有一个‘历史身份’,让自己真的成为那个时空里的‘人’,就像刚刚说的太平天国,没有黄干黄爱这两个‘历史身份’,历史编辑者就没法成功陷害洪秀全,让他受洗失败。”

    李蓬蒿听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所以‘礼部胥吏’和‘监察御史’,就是你们的‘历史身份’。”

    张树在这时插话道:“对就是这样,没有这个‘历史身份’,就可能出现历史悖论——像他们美国探员穿越过来,不照顾叙事直接开干,是不可能成功的,因为一个2048年的人不可能杀死任何一个唐朝考生,他们有了‘历史身份’,欸,这就不同,他们就‘伪装’成你们唐朝的人了,历史记载逻辑能自洽,这事就能发生——”

    “但他们这个稍微复杂些,假装金吾卫还不行,还得多个吐蕃人身份这故事才讲得通。”

    听到这里,江两鬓忽记起什么,眼神乍然在李蓬蒿身上点了一下,口头却假装若无其事发问道:“也就是说,如果‘历史身份’完备,即便他们来自未来,也可以伤害到唐朝人。”

    “那自然,不然他们整这出做什么。”

    张树的声语犹在耳际,江两鬓已经暗中侧目,看向了身边人那早已痊愈的疮口。

    李蓬蒿没有注意到他的眼神。他也是一脸肃色,落在那张脸上,颇有种风雨夜竹子的深邃感:“当务之急,是得先救人。”

    “先救人。”熊浣纱在传译器另一头接声,语气果断利爽,“但我们人手不足。”

    明显的人手不足。对面是四五百探员倾巢出动,反观这边,知道实情的加上窦尧裴陡行也不过六人,中间除了江两鬓李蓬蒿,其他都手无寸铁且无缚鸡之力,要去硬刚,着实有些不够看。

    这边正自沉默一筹莫展,那边忽起来一声呼喝,回头看,却是裴陡行倏然跪下,脸上五官凝结隐忍态,跟前立着的窦尧抄手在后,供人伏拜的金身铜像一般,合身上下巍巍然出来悲穆的气势,仿佛此刻就在易水边上,一个是荆轲,一个是燕太子丹。

    “我裴陡行是朽木,但知长幼尊卑——既有影弄,泰山一身作科场主司,二供职大唐身居高位,三是我裴陡行所事翁丈,怎么排,都得是泰山先走!”

    听闻,窦尧猛一侧身,挥袖拍在裴陡行脸上,后者不躲,但听噼啪两响,不见红印,却比桩木还疼:

    “你以为我是让你走这影弄逃命么?!我是要你拿着你裴延龄之子的身份,出去通报你父亲,赶紧上达天听汇报今上,好求应对之策!你既知我一为科场主司二为大唐的朝廷命官,就该知道我窦尧不可能舍了这科场离去!我乃唐廷钦定的正三品官员,死也得跟这科场死在一起!什么长幼什么尊卑,生死关头民族大义跟前,就是我们留,你们走!”

    这一句话说得声威赫赫好生威武,与先前的窦尧简直判若两人——前一刹那还在为一个宰相使职勾心斗角苦口争舌,一霎眼,已变作另一副模样:背脊坚挺气质拔卓,恍如平地上一颗斜而刚毅的沥石,孤身面对百丈倾泄而下的乱瀑,身上紫服金玉带经了冲刷更显光彩烨烨,尤其一对利眼,在那急流中乍睁开来,炯炯像鹰隼振翅而去。

    江两鬓李蓬蒿犹在愣神,传译器那头熊浣纱已率先问道:“怎么回事,他们在说什么?”

    “影弄。”李蓬蒿喃喃应答,“这礼部贡院修有一条影弄,当初把它修来,一为防火,二为加密运送考卷,三为紧急事态发生,可以避过耳目迅速向朝廷请示。现今科场出了这么大的事,窦尧肯定是要让人从影弄出去,进宫城去找人求救。”

    熊浣纱:“也就是说,在被挟持之前,五百多名举子还有从这影弄逃命的机会。”

    江两鬓却断然否决:“人太多了,肯定走不了,DARPA布防严,除了我们这里,考场那边已经被他们全部掌控,一旦偷跑被发现,可能当场杀戮——走一两个还过得去,要想让所有人都走这条路,绝无可能。”

    果然,他们这边议声刚下,那边便听窦尧长叹一口气,对裴陡行道:“走的时候,去那中堂问问,那边不是还有八个人么,监察御史,权德舆的儿子也在那儿——哦,还有你弭二人,也走,能走都一块走。”

    说着,他的眼睛正向江和李看来,“告诉他们实情,说这贡院已经被吐蕃人包围了,现在有这个机会,想活命的就赶紧离开——五百多个人没法全挖出去,现在能活多少,就活多少罢。”

    这番话说得平缓,但其中已有悲烈的意味,当下叫人听了,不仅江两鬓李蓬蒿黯然,裴陡行也是死跪在那里,半点不肯动作。

    窦尧见情状如此,登时生怒,倾身又一发喝:“还不快去!当这半个时辰很长么!”猛地一转头,对着江李二人连连拂袖:“走走走!都给我走!”

    声未歇,已听门关处哐啷一响,有人破门而入,未及稳定已将声喉传到:“窦主司,公身作朝廷命官不能弃逃,我们大唐后进士子更没有畏缩的道理!”

    定睛看,竟是卢肝照与晏梓人。说话的是前者,雄赳赳气昂昂,好似身下已经骑着烈马,略一蓄势就要平川而去;后者则相反,惊慌失控手足无措,显然没料到卢肝照会这样突然闯入,一时之间失掉样态,不知如何作应。

    他二人早先在中堂最先将卷子答毕,卢肝照要如厕,晏梓人便陪着出来,折返途中,恰经过这西南偏屋,隔着门板察觉到里头的动静,于是就此驻足下来贴耳窃听,从一开始窦尧搜出木质水纹告身,到现今决定从影弄放人逃命,一整个起因经过都在门外听得清清楚楚,这厢窦尧怒气发喝,卢肝照才禁忍不住现身,起念到行事只在仓促之间,全没和一旁陪同窃听的晏梓人商量,将将打了个措手不及。

    见他二人进来,窦尧满脸错愕,未及说话,卢肝照已抢先一步道:“窦主司,我要留下来,一同解救科场同进!”

    窦尧还没话应,江两鬓已代其说道:“怎么解救?吐蕃人乔装成金吾卫,现在整个科场都是他们的人,半个时辰后就会开始‘帖经’考试,隔半炷香杀一次人,我们自己人手就这么多,怎么解救?”

    卢肝照凛目看向他道:“刚刚那弩手说,隔半炷香就杀一次人,是什么情况下杀人?”

    “题目答错。”

    “对,那不答错不就行了?”

    语出,众人皆惊。江两鬓与李蓬蒿交过眼神,裴陡行放声叱道:“哪来的田舍汉,知道‘帖经’是何意味么?!不答错,谈何可能!”

    前文提过,唐时进士科“帖经”考试,就是对经义原文的填空默写:“

    帖经者,以所习经掩其两端,中间开唯一行,裁纸为帖,凡帖三字,随时增损,可否不一,或得四、得五、得六者为通。”也就是说,把经书左右两边遮住,只开中间一列,再用纸遮盖部分文字,考生根据前后经文补充句子,将所缺的部分填上即可。

    帖经考题出自唐时官方经书,按字数分大中小三类,大经有《礼记》、《左氏春秋》,中经有《毛诗》、《周礼》、《仪礼》,小经有《周易》、《尚书》、《公羊春秋》、《谷梁春秋》。“

    通二经者,一大一小,若两中经。通三经者,大、小、中各一。通五经者,大经并通。”有时《孝经》、《论语》、《老子》这三本书也得兼修。

    进士科的“帖经”,要求“

    帖大经十帖,取通四已上,然后准例试杂文及策,考通与及第”,就是从《礼记》、《左氏春秋》各取十道,每部经书只要答出其中四道,就准许通过,可参加下一门“试策”。听起来简单,但因为应考日盛,考官为了选拔人才,往往绞尽脑汁出一些孤章绝句,且当时整个社会重诗赋轻经义,文人多将经书挂壁不闻,一到考试,就想写个“赎帖诗”蒙混过关。因此“帖经”的刷人几率还是极大。

    正常考试已经是这个难度;这回DARPA要挟持人,“自主命题”之下,更不会让在场的举子好过。

    然而熊浣纱听了卢肝照的话,却在传译器那头毅声说道:“有可能。”

    下一顷,她和卢肝照的声喉同步传出:“只要帮考生舞弊,就有可能。”

    江两鬓和李蓬蒿双双愣住,熊浣纱却已经在那边使唤张树道:“叫一下基站,模拟测算下如果我把传译器给吏部尚书窦尧,会对时空曲率改变多少?!”

    张树很快给出回应:“0.09%,可控范围。”

    熊浣纱于是:“江两鬓!把传译器给窦尧,我来告诉他怎么做!”

    她那边一声令下,这边江两鬓也当机立断,嚓地一下卸了传译器,面向窦尧朗声去喊:“窦主司!”

    叫的是一人,然而不仅窦,裴、卢、晏也纷纷侧脸望来。

    “监察御史蒋兴朝唤你。”江两鬓道。

    一烙饼功夫过后,所有人齐到中堂屏风前爿集合。一方面,晏梓人受卢肝照拉拽,同去与其他六名举子以及林羌笛、权鹤一讲述事情首尾;另一方面,窦尧气势汹汹,拎着江两鬓给他的传译器,见到熊浣纱,当即夺步上前,抓了人手就急冲冲问道:“蒋御史,这当真是咒禁科法器?!如此神物,我在朝这么多年,怎从未在太医署听说?!”

    “咒禁科法器”一解,来自李蓬蒿。适才江两鬓将传译器交给窦尧,势必要同他解释这个东西的由来,要想解释清楚,又得跟前面在廊屋和李蓬蒿讲的那样,从“仙槎一号”说起,讲到时空穿航,讲到连环无头裸尸案,七七杂杂没完没了。

    因此李蓬蒿灵机一动,想到太医署咒禁科多出神异之物,便将其与这传译器勾连起来,饶是如此,还是没解决窦尧的困惑,这厢见面,头一着就要来问这个。

    也无怪他惊愕,正常一个唐朝人,哪接受得了千百年后出现的通讯器械。他这样的状态才符合常理,反观当初李蓬蒿的反应,确有些太平静了些。这样想着,江两鬓又偷眼将身边人看了两看。

    “是啊,你不知道,这个啊,咒禁科发明出来,就是要治耳聋的。”旁边的张树开口一通胡话道,“就是它啊效果太好,戴上之后,别说听得见了,简直有了千里耳的功能,隔着四五间房都听得清——今上唯恐这东西流传出去引发民间大乱,这才强令按下。”

    窦尧将信将疑:“既如此,你们怎会有?”

    熊浣纱上前一步:“窦主司,你忘了,我们是做什么的了?”说完,一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神态。

    听到,窦尧骇然色变。手上这东西,能听人声于千里之外,落在监察御史手里,全唐州县官僚品行举止,都能在瞬息间通达,无须多添一个人事,凭察院八名御史,就能将整个大唐置于他们的耳目之下——简直恐怖。

    但在当前情势下,还有一问:“既如此,其他有这个神器的御史,岂不是已经知道我们的处境了?甚或,今上也知道了?!”

    这问出来,熊浣纱张树脸上顿显尴尬。李蓬蒿赶忙找补道:“是这样窦主司,这个神器呢,它呢,它跟咱们人一样,是需要休息的,哈,我们叫作‘养气’,啊,一般是晚上的时候养气,白天拿出来用,其他监察御史也是这样。今晚呢是为了咱科场,几位监察御史提前把气给养了,所以能在夜间用,其他的估计这会儿也跟人一样在休息。”

    胡说八道生拉硬扯,自己说着险些没绷住笑出声。说完,迎上窦尧又是困惑又是怨艾的眼神,还补充了一句:“这都是几位御史跟我说的,嗯。”

    不管怎样,这一着总算是过去。正当熊浣纱准备说下一步计划,举子那头忽起来一阵翻闹,紧接着便听见武大的粗犷声喉,高而咄咄逼人地说道:“卢郎君,话可不能这样说!”声调激亢,一下子将熊、窦等人的目光也吸引过去。

    武大继续道:“适才你一直说,舍生而取义舍生而取义,不错,孟轲说的是这个理,但你得看这义是什么!是吧!我们从这影弄出去,自己逃命不管其他举子死活,看起来像是茍且不顾民族大义,可我们何尝不是为了自己家,为了家中的小义!这义有大有小,你不能说大义一定比小义重要吧?”

    “你替我们想想,我,武大,上有老下有小,还有你旁边那位,啊晏梓人,你不也有个娘子在家么?韩提子,啊,我们的医生,孩子比我都多,就我们几个,从这条影弄逃出去,不过分罢?甭跟我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现在咱自己都自身难保!那些吐蕃人把考场一围,就凭咱几个,想救人?发梦!”

    卢肝照咬牙顶道:“窦主司可是铁定了心留在这里救人。”

    “你这例子举得不对呀!”武大道,“他窦尧是当官的,你我是什么人?臭读书的!孟轲不还有一句么,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咱没那本事,比不上人家窦主司,再说,他不走,他不走你以为真是为了救人?他一个‘权知贡举’,出了这么大的事,就算逃出去了也是死路一条,朝廷不可能不问罪他!窦主司,嘿!你摸摸你自己良心,真是为了这科场五百一十七名举子留下来的么,嗯?”

    这一箭,破空而出径直射向窦尧。全场人的目光一时都聚在他的身上。

    身在官场多年,窦尧自然不怯这刁难,目光一凛,飒然回视道:“人要登山,到得一处就看得一处风景。你在哪里,看的就是哪里。不管因由如何,我窦尧结果是立在这里,不走。诸位想走,我也不拦着,你弭自由来去,对得起心中托付就行。”

    一语终了,其他举子脸色都自凝重,气氛沉闷下去,仿佛都在踌躇辗转。然而不过两顷,武大就啪地一下愤然起身,气哄哄道:“走就走!那影弄在哪,给我指个路!再不走,我都要被你们给挟持了!”走出两步,猛一回头,“韩医生!晏老弟!你们不走?不走我走了啊!你们在这里对得起心中托付,家中娘子小孩都不用管,啊,让他们自生自灭!”

    晏梓人韩提子没有应声,神情都是郁郁的。

    卢肝照仍旧抢出来道:“你走了,我们人就更少!整个考场就只有我们知道发生了什么,你走,五百多人更没有生还的希望。”

    “与我何干!”武大回骂道,“卢肝照,你谁?你是哪里的戍边大将军么?你凭什么跟我武陵源说这些话?”

    四下立时寂了。宛如晴天一道响雷,劈过,四处都是静悄悄,明晃晃的大白日头下人们屏住呼吸麻木游走,等死一样,不能不说是可怕的。

    也只数个弹指的时间,人们很快听到了卢肝照的回应,仿佛大旱之际的一勺甘声。

    “凭我是个女人。”她颤着声说,“凭我是八至女冠李冶与朱放之女,李抚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