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唐血案内视点长镜
亥时初刻,贡院上方飞过了一只黄嘴白鹭。它雪雪然过去,身上下了两片羽,珊珊落在底下一行人当中的一顶黑幞头上。
黑幞头的主人即是江两鬓。他走在次末,羽毛落下时,他有所感应,擡头,看见一掠白翅影闪过贡院金色的檐角。很快他又垂下眼,凛目看前面的队伍。
他们走在回廊中,曲折蛇行,因此一望即可望见队伍最前首,窦尧正阔步走着,高出旁边监视的金吾卫半个人头,昂然有入阵之势。在他后面,依次是晏梓人、李抚琴、韩提子、武大、张龟寿,彼此拉开一丈来远,旁边都有个卫士,寸步不离地把刀跟着。李蓬蒿在江两鬓后面,好几次要紧几步上来同江两鬓耳语,都被一侧的伪着探员瞪视回去。因此一队人一路都沉默。
到了科场外首,一个把门的举手作拦,队伍驻足下来。
默声等了少顷,忽听到科场脚步大踏传出,众人擡眼,只觉一堵黑墙迎面压来,那墙细眼去看,竟密密麻麻的全是六爪蝙蝠,一只只开了翼,獠牙大张,瞅准人脸就要来扑。
江两鬓吓了一大跳。其他人也都惊得颤巍,李抚琴甚至放声尖叫。但一霎眼,砰砰砰,蝙蝠尽化作黑雾,蒙蒙散了,黑墙没有,那仅是一个通体漆黑、身姿邪诡的乌纱罩首人,往前都是幻觉。
正惊惶时,乌纱头已将人逐一点过,微顿一顿,头纱下传出一阵电流音,是他在使用变声器:“少了七个,Kim。”
立即就有人上前去解释。正是适才在中堂外与方伯庚呛声的那个:“两个御史,陆看潮越下风,三个考生,权鹤一元疫走诸葛麒麟——都不见了。剩下监察御史蒋兴朝,和一个考生裴陡行,Carlos说,他有事要盘问他们,关系到机密安全。”
Carlos即方伯庚的代称。以上关于他的说辞是他受迫下谎称的。实情在于,他的搭档弩手Ethan——吐蕃化名“张辣子”——用完了韩提子用五石散调制的最后一副毒药。没毒灌给方伯庚,须得有人留下看着,同时照顾发病的熊浣纱。
窦尧是科场主司,肯定不行,江两鬓拳脚功夫好,必要时能救急,其余七个考生中,就数裴陡行学识最浅、最无点墨,因此留下。
好在乌纱头没有太过追究,淡淡一句:“查查那五个失踪的是怎么回事。”后便侧过身子,要将他们一行让进堂中。
然而为首的窦尧却不动弹。乌纱头见了,默默将身微倾,两手抱拳,行了个揖礼,道声请。可窦尧还是不受,鼻腔里发一冷哼,说:“李郎晏郎,你们看看,这是个什么景色?嗯?一个挟持科举考场的吐蕃人,向我行起唐礼来!——要不怎说活到老见识到老,我要是早几年死,如此盛景欣赏不到,岂不可惜!”
话是说给李抚琴晏梓人听的,锋意却直递向乌纱头。那乌纱头听过,也不见恼,还是让请。窦尧于是继续:“你请什么?请我进去?——你们吐蕃人的门槛吐蕃人的场子,要我迈过去走进去?我配吗?我不配。里面都是年青才子,你拿他们作质,我,我不过是个老匹夫老獠奴,不值一文。你们拿刀来,冲我脖子这里抹一下,让我痛痛快快走,来!抹!冲这里!痛快点!”
正叫嚷,乌纱头恭恭敬敬的开口道:“窦主司,这还是科场,还是你的地界,不是我们吐蕃人的门槛吐蕃人的场子。你是朝廷大员,坐在里面的再如何青年才俊,总归是平民。杀平民和杀高官的区别,我还是知道的。”
窦尧冷笑:“我的地界,如何见得?”
乌纱头:“你还是都堂主司,权知贡举,行你该行的权力。”
窦尧:“那好,那我要这‘帖经’考试取消延后,你依不依?”
乌纱头:“窦尚书果然幽默。”
窦尧:“那我有狗屁的权力!”
那乌纱头想了一想,到了回道:“试卷有任何错误,经你指出,我们立即终止,请出下一套卷;最终‘帖经’优胜者,经你复核,决定是否通过,过与不过我们都不干预;一切仪式礼节,开香伏拜念诵,可悉从简,也可听窦主司的意愿,照还原样。”
窦尧:“那我要这全场五百举子,重新来一次搜身。”
此话一出,江两鬓心脏立时揪紧。看队内旁人,也是一样的紧张神情,抿唇蹙眉,屏住了口鼻向那边看去。
第一道关口来了。
这一关迈不过去,整个计划便告失败,一切努力付诸东流。
幸乌纱头很快应承:“没问题。”而后转头,向旁边那个代号Kim的二级探员问:“叫些人过来,给考生搜身。”
Kim答过,到后首叫了一个卫士去吩咐。江两鬓认出那卫士,正是被他们灌过毒的金吾卫之一。
卫士接了Kim的指令,一回身,与江两鬓四目相交。
而后就有一连叠人被叫了过来。统共七个,与前述那卫士一样,都是熟悉面孔——两刻之前被强灌了韩提子的毒药,拖到中堂,身上起了症状,惶恐之下,只好任听江两鬓等人的摆布。
“你们听好了。”离开中堂前,江两鬓逐一为灌了毒的金吾卫解开绳索,“我们给你们灌下了致命的毒药,现在你们自己检查你们身上,会发现很多红点点红皮疹,那就是初步毒发的症状。”
于是一个个都低头去检看,发现如实,瞬间都变了颜色,结巴了舌头。
“这个毒是我们唐人秘制的,很厉害,它——”话到这里,江两鬓忽觉有些编不下去,便扯过一边的韩提子,冷色道:“你跟他们解释。”
韩提子于是带着自己那副眯眯笑眼,蹲下身去,对那些人温蔼说道:“这个毒哇名字嘞叫作‘火烧霞’,吃了它吼,第一天,起些小痘痘哇小皮疹哇,像你们一样;第二天,这个皮疹就疯长,唉,不只胳膊大腿噢,面堂五官前胸后背,甚至你的阴囊阴茎尿口肛门,都会长满这种东西;第三天,嘿,这些东西就开始连成一片,想象一下,连成一片吼,哇大面积的,怎么样,就像红色的晚霞一样对不对,然后呢,又痒又疼又烫,像被火烧一样,到第三天晚上噢,就能把你给活活烧死。”
恐惧跃现在每个听者脸上。
这些卫士并不知,他们吃下的,仅是五石散配合丹砂礜石制出的粗滥毒品,身上的红颗粒现得快走得也快,不出三日便可全消。
他们不知这些,来自东方的古老药学的神秘诡雾笼在他们身上——他们只能屈服。
“我们怎么做,才肯给我们解药。”一个金吾卫瞪大了眼问,眼眶漉漉的有了泪光。
得逞,江两鬓上前一步,凛声说道:“很简单,帮我们给考生搜身。”
“搜的时候,悄悄跟他们说两句话。”
五百举子不多时便被全部遣散到场外。排作七条纵列,都按座位依次排开,每队立一名金吾卫,正是被灌了毒的那几个。
排列过程,江两鬓张望那些考生,离得远,只觉一片片身影薄薄的飘飘的,缩肩塌背,曳长了步走,被人驱赶,便紧上一紧,拘束而怪异,让人恍神以为手脚有铐,正悠回在黄泉路上。
随着一声令下,每列第一个考生上前,开始搜身。
江两鬓心脏再次揪起。他下意识偏过头去,不敢看那一首。只凭听觉,随听到些叫人上前的喝令,心下暗暗默数,祈祷时间快些流逝。
他不自觉开始设想后果:会不会被发现,被发现怎么办。前面的考生被搜毕,从他们面前经过,要入考场,江两鬓于是打量他们,死盯他们脸上的表情,心想:
他们听到了么;那些金吾卫有没有告诉他们;如果听到,为什么是这个反应;如果没听到,又该怎么办——
反复旋绕,胸腔里砰砰作响,直擂得石破天荒。
偷眼看其他人,李抚琴晏梓人韩提子张龟寿武大,都是纷纷避过头,只敢观察经过考生,不敢去看搜身过程,仿佛那边血腥大开,正进行杀戮。
唯有窦尧。唯有窦尧,身子侧过,眼睛却不避,直喇喇向那端望去。同时嘴上开合,与那乌纱头对着话。江两鬓顿时心生敬意。
不能每个人都避着不看,那太可疑;而且,得用言语勾住乌纱头,让他专注这首,遗忘那首,减少识破的可能。
窦主司不怕么?不是这样,他怕,只是他克服。他知道自己的位置、自己的职责,所以硬挺着在那里看、在那里说。
思及此,江两鬓顿对窦尧生出另眼——从表面之下,另觉出一番深浅来。
大约三盏茶过去,搜身完毕。过程中,曾有一名考生忽扯开嗓,高声问:“你跟我说什么,听不清!”一时乌纱头看过去,窦尧看过去,那搜身的金吾卫呆立住,回头看到这两人目光,更是惊栗。
好在眼睛一斜,看见乌纱头、窦尧后面,江两鬓暗中使出的眼色,这才悚然想起自己身上的剧毒,浑身一战,赶忙找补道:“我说让你举起手举起手,哪个字不懂!”
考生骂了一句他的口音,而后照做。此外再无枝节。
最后一个考生进入科场,七个被灌了毒的金吾卫告声退下。江两鬓顿感恍惚,霎时间里以为自己才行到科场,一切事由犹未展开。
直到这时听乌纱头对窦尧说:“窦主司,搜身已完毕,我们的考试可以开始了罢。”他才幡然醒转——
搜身已经结束,计划第一步成功了!
仰头看,队友都是喜形于色,只是暗自掩饰。身后一紧,是李蓬蒿悄步上来,扯了扯他的腰带。他将手背过去,招了两招,以示回应。
下一步就要进考场。一进去,队友便四散开来——
窦尧身作主司,自然回那香案后帷帘中端坐;江两鬓自己是巡场胥吏,然而此刻场上俱是伪装的DARPA探员,已经没有他立锥之地,所以被一个三级探员控了,乖乖到一旁去伺立。
其他人——李蓬蒿回“玄”字列“尊”字座,即第八十二行第三列位;李抚琴回“玄”字列“芥”字座,即第十六行第三列位;晏梓人回“地”字列“璧”字座,即第五十九行第二列位;武大回“地”字列“舍”字座,即第一百一十一行第二列位;韩提子回“玄”字列“毁”字座,即第四十行第三列位;张龟寿回“地”字列“友”字座,即第八十九行第二列位。
入位坐定,每人前后相差约摸二十行距离。
五百一十七人,一百三十行,每一行东西靠壁的位置,都有一名金吾卫持刀立着。烛火一盏盏燃了,科场上爿乌蒙蒙,下爿乌蒙蒙,唯中间一截,见到些书生伏案,也见到些卫士立毡,本来白飘飘的袍裳都是士子们的病气,这时加了甲胄戎服,气氛顿时肃杀,仿佛一聊斋哭嚎的鬼都被拘住了,押到这帝王陵墓之中,周围刀枪剑戟,都威压着要一同陪葬。
开香伏拜念诵一应礼事行过,就当是放卷开考时候。在这关节,乌纱头忽重进来科场中。他在中间出去,这时回来,后面随了两个胥吏装扮的探员,一前一后担着一团红肉。
江两鬓定睛去看,才发觉那是一个被砍了四肢剥了皮的人。
场上惊声大作,有人呕吐。
“来,放这里。”乌纱头指挥,命将血尸放在香案前的一处空地上。
血尸轰的落下,肚腔被砸开,里面滚出白花花的肠子,混杂屎尿,腾腾的起热汽。血剥落剥落起着泡流出去,好似一样生物,张牙舞爪往外爬往外生长,勒紧地面,蚕食空气。
江两鬓拼命忍住扑身上前的冲动。
乌纱头面向全场五百举子说道:“你们当中若有想走的,可以走。我们不强求。但是,手脚完好,肢体健全地离开——不可以。”
踏前一步,念诵道:“这个人,他刚刚念了一句诗,大诗人杜甫,《伤春五首》——‘难分太仓粟,竞弃鲁阳戈。胡虏登前殿,王公出御河’。”念毕,忽头纱里发出爆炒栗子的笑声,“可以,很好,不愧是大唐士子——你们有谁想像他一样,大可仿效,到我跟前来,念,念完,我便放你走。”手一擡,指了指地上的血尸,“像这个样子走。”
全场兢兢的,没一点声语发出。屋外雪压断枝头,喀嚓一响,隔了十来里远传进,每个人心里都自惊心动魄。
乌纱头:“刚刚我在想,是先砍他的手脚,还是先剥他的皮,这两样都不会使人速死。后来我选择先砍手脚,因这符合做菜的顺序——总没有人是将鸡鸭烹熟了,再来切割的。”
“所以我先将他四肢去了,剩个躯干,翻过来,先在脖颈上划一口子,顺着脊背往下到肛门,直直一条缝。接着,就把手伸进缝里头,抓住了往两边嚓——左边一半,右边一半,就像蝙蝠的翅膀一样展开,那个美得呀——”
又有呕声响起。这回不在远处,就在耳边。江两鬓回头,原是看守自己的金吾卫忍不住吐了出来。
乌纱头在血尸边上蹲下,伸出一根指,点了一点血尸的阴根,白色的手套立即沾上一抹红。带着这抹红,他站起,向第一行的考生走去。
他问:“要不要尝一尝?”
被问的考生齐齐捂住口鼻向后躲避。他们两腮鼓起,显然呕意已经冲到了唇边。
乌纱头停住了。他将自己的纱微微揭起,底下伸出一条肥大的舌头,裹住了沾红的指尖来回吮吸,口涎淋淋,就滴在“地”字列“地”字座考生的墨砚里。终了,他将纱放下,捏起案上的磨杵,在那墨砚中捣了两捣。
“给你磨好了,一会儿可要好好写。”
那当时,江两鬓眼前一恍惚,觉得那就是一只巨大的红眼猩毛六爪蝙蝠。
各种威吓前言结束,后面即是正文——该开考了。
乌纱头兀地立起回身。他双臂大开,声喉雷霆万钧嘶叫道:“六十道题从《礼记》到《毛诗》从《周礼》到《周易》应考尽考!每半炷短香检看一轮漏答错答跳答一概揪出格杀勿论!持续时间从现在开始到你们的皇帝下诏同意我们所有的要求为止!每个人不许传义不许代答不许交头不许接耳如有发现当场击毙现在——”
猛吸一口气,乍然放声:
“考试开始!!!”
第一轮的半炷短香很快到了尽头。江两鬓只觉那截香一寸寸地短了下去,才一恍眼的功夫,就只剩两积灰在炉中。
在这一轮里,没有一个考生举手,向一公里开外的望远镜打出手势。
中堂出发前,与灌毒金吾卫的对话——
“你们搜身的时候,要跟考生说的第一句话,就是让他们打手势,遇到不会的题目,就将那道题的编号用相应的数字手势表示出来,记住,越显眼越好。”江两鬓。
一个蓄了一字须的金吾卫举手问:“显眼是什么意思?举过头顶让监考看见的那种显眼吗?”
江两鬓:“······你觉得呢?”
旁边的韩提子:“肯定不能让监考看见啦!要假装不经意地,唉,抓一下头发,捏捏肩膀,闻看腋下臭不臭,不动声色,把这个手势打出来。”
一字须:“又要显眼,又要不动声色,你当他们是拿我们这碗饭的,个个都是间谍?”
“走投无路的时候,人什么都干得出来。”江两鬓冷冷道,“还有,我们的望远镜架在贡院东面,让他们手势尽量用右手打。”
“怎么回事,为什么一点响应也没有?”传译器内,李抚琴的声语已然焦躁。
“不要着急,第一轮没人相信很正常,这事本来就匪夷所思。”晏梓人赶忙出声慰抚。
“可他们不信就要死了呀!”李抚琴战栗道。
江两鬓侧过眼,目光游走,穿行在士子之间。头几行穿过,都是士子被强制叫停的情状,还算正常,到第十行,即“黄”字列“霜”字座,那一位却仍在奋笔,简直箍紧了飞赶,面目已经狰狞。然而在旁监考的金吾卫抽出刀,无声架在他的脖颈,他登时就瘫了——卷子被收的一瞬间,竟捂脸哀号痛哭。
视线再往后走,看到卷子纷纷收到每行两侧的卫士手中。这时乌纱头在香案前说道,漏答错答跳答,三个答,沾一个,就得死——“死”音一落,江两鬓视线正到达二十六行“玄”字列“殷”字座,是一个橘子皮脸的人,死气沉沉坐着,旁边金吾卫犹在校看卷子,他猛地起身,扭头将脖子送上,就在那金吾卫腰间刃上一划,邻座的纸上立时开了一朵娇小的红梅。
恐怖,不敢去看,于是不将目光停留在人的身上。从那纸上横移过去,只在各张书案之间穿行。
不多时检看时间已过,乌纱头喝令下达就要统一落刀,哀求声霎时铺满科场地面。视线拐到一张书案时,忽啪嗒嗒见到许多方孔铜钱落下,视线上擡,方知这是“天”字列“祸”字座,一个八尺虬髯美男,又是下跪又是磕头,袖子撸起,掏出两手都是甸甸的孔方兄,大喊家中千金可散尽,只求饶过一命。
匆匆避过,继续往后。同是“天”字列,过了十三行,到得“渊”字座,忽就有一白色圆球砸进视野,细看时,那圆球中还有一黑斑在骨碌碌转动——那竟是一个人的眼珠子!显然犹未死透,还在霎着,蓦地就湿了,挤出许多咸泪,渐渐又变红,血与泪夹杂着流出。
骇极,赶忙将视线往旁边转移。还未将目焦放远,就听得轰的一下巨响,忙调转回望,原来是一个黝黑而五短身材的人,跌跌撞撞地往外逃,然而后背已经被划开,里面的脏器哗哗往外掉,走一步掉一个胃袋,再走一步掉一个胆囊,等人逃到门槛边上,里面已经空空如也,可他不自知。
眼见就要出去的一刹那,被边上一个卫士拔刀拦腰斩断,下半身跑出去了,上半身还在室内,看到自己的双腿踏在雪地里,他脸上喷出迷幻的笑意。
江两鬓不再看了,狠命将眼闭上,然而无数惨声仍旧手脚并爬闯入——一颤颤断喉,头颅扑秃秃落地,碗口大的血芙蓉簌的一下喷放,都闯进来,从头皮一路到脚底,合身一个寒颤,险些要发疯。
“下一轮我们一定要救他们······”李抚琴的声语已经有了哭音。
“你把眼睛闭上,不要看。”同用传译器的武大沉声道。
突然间,江两鬓很想看一看李蓬蒿。自从进了考场,后者就再没有在传译器中说过话。
他还好么,也被吓住了么——于是探身出去,去寻“玄”字列“尊”字座,可惜隔得太远,探前缩后,也只能看到一角衣袖。
最后只能回正身子,心中郁郁地想:但愿没事。
杀戮结束后,几个伪作胥吏的探员入场,用杠架将场内的尸首擡出。又进几人,擎了尘帚地拖等洒扫工具,将一应断手断脚五官脏器收拾,同时拭净地面、墙壁、案角包括茍活考生身上的血水,足足拎了一十八桶出去。
一张胡床被搬进来,放在香案前、血尸侧旁,乌纱头走过去,屈身坐下,而后罩望科场,开始数数:“二、四、六、八······”声音渐弱,后又渐强,“二十六,二十八——二十八个,噢不是,那边还有,二十九。”
数毕,转看向一边记录的探员,肃声道:“写清楚了,第一轮,二十九人丧生。”
探员点点头,擎笔在一张红纸上写好。写毕,搁下文具,独将那纸揣在兜里,急步跑出都堂。
乌纱头回首,看向全场剩下的四百余名士子,指了指那探员离去的方向:“送信去了,给你们皇帝。”
换个气口,接着说:“所以不必害怕。只要你们的皇帝按我们的要求,诏书一下,我们立马就放人,说到做到。”
全场寂寂的,有一种冷气涌上来,因此呼吸声渐小了,牙齿打战的声音渐大——这是死过人的地方,人们这样想。
在这死人的冷气中,第二轮的半炷短香点燃了。
不过顷刻,传译器中传来基站刑侦人员曹向东的喜声:“有人打手势了!我看到了!不止一个,有好多个!”
窦尧的声语紧接在后:“快快快快快!题目编号告诉我!口水话少说!”
曹向东:“二十六,三十八,还有四十一,方位分别是第二十二行第四列位‘黄’字列‘裳’字座,第八十六行第二列位‘地’字列‘奉’字座,第一百一十六行第一列位‘天’字列‘弁’字座!”
江两鬓很快反应,指出对应的负责人:“第一个是李抚琴的区域,第二个李蓬蒿,第三个武陵源!”
李抚琴、李蓬蒿、武大一齐应声:“收到!”
然而下一顷,便听李抚琴慌道:“坏了!二十六题我不会!”
传译器中话音甫落,江两鬓一擡首,便看到李抚琴那一行东侧,把守的金吾卫有意无意侧过身,向她看了两眼。
“你先别急注意声音,别被听到了。”江两鬓提醒道。
话未竟,传译器已紧跟窦尧的答复:“第二十六题,语出《周礼·天官冢宰》卷八,‘内司服掌王后之六服:袆衣、揄狄、阙狄、鞠衣、展衣、缘衣、素纱’,帖‘袆’、‘揄’、‘阙’、‘鞠’四字!”
李抚琴:“多谢!”而后飞快翻动手上的《切韵》。
窦尧又道:“第三十八题,语出《尚书·商书·咸有一德》,‘天难谌,命靡常。常厥德,保厥位。厥德匪常,九有以亡。夏王弗克庸德,慢神虐民’,帖‘谌’、‘靡’、‘厥’、‘慢’!”
李蓬蒿道:“了解!”
那边武大已经等之不及:“窦主司,救救我啊,我这题《老子》的吧,这书我启蒙后一遍也没抄过啊奶奶的!”
窦尧于是赶紧:“‘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帖‘毂’、‘器’、‘凿’三字!”
武大欲哭无泪:“我他娘第一个字怎么写啊这不是考帖经这考生僻字默写呢吧?!”
过了须臾,三人已将各自答案在《切韵》上找到。记住对应页序列序字序后,立即活动指节,悄悄侧过身子遮挡,就要将答案传递。
与灌毒金吾卫交代的第二句话——
“这句话,就是让考生认准要给他们传答案的人。”江两鬓一面说,一面转过头,看向中堂另一侧立着的六人,“就是他们。”
一字须插嘴道:“这不可能,科场那么大,一百三十行,你就六个人,怎么传递全场五百个考生的答案?”
江两鬓道:“他们座位并非聚集一处,而是前后分散,每个人约摸相隔二十行距离,差不多能辐射整个考场。往前看容易往后看难,所以,各自座位往后相间隔的区域,就是他们分别负责的传递范围。”
语落,眼神示意,六个人依次上前,介绍自己的方位与负责领域。
李抚琴第一个道:“我是‘地’字列‘芥’字座,在第十六行。因此,从十六行到四十行的考生,让他们都认准我,我就在他们前面,给他们传递。”
接着就是韩提子:“‘玄’字列‘毁’字座吼,从四十行到晏老弟所在的五十九行,就看我的。”
晏梓人即刻接声:“‘地’字列‘璧’字座,五十九行往后,到——我下一个谁来着?”
李蓬蒿赶忙立身:“是我。”
“多少?”
“八十二行。”
“哦对,八十二行。”晏梓人转头道,“从五十九到八十二,这中间二十三行吧,都看我。”
李蓬蒿:“嗯,往后便是我和张老丈人了,他在八十九,我在八十二。”
一个刀疤脸金吾卫说道:“你俩挨得很近啊。”
“对,但还是跟前面一样,八十二到八十九看我,八十九往后看张老丈人。”李蓬蒿解释道,“我在‘玄’字列‘尊’字座,他在‘地’字列‘友’字座。”
最后就是武大:“一百一十一行,‘地’字列‘舍’字座,一百一十一往后的,整个考场最后面的,都看我!”
一百三十行就这样铺排完毕。
刀疤脸发问:“那你们要怎么传答案?”
闻言,众人都把目光朝向江两鬓;后者便举着《切韵》,在旁人注视下飒然走出。
“用这本书。”他掷地有声道。
整个计划陈述起来,就是以考生所打的编号手势为输入,以窦尧广博的学识作中央处理,最后凭借考生每人一手的《切韵》为输出。
考生将题号用手势打出,一公里外崇仁坊架设的军用望远镜捕捉,即刻告知窦尧,以及相应区域的答案传递人。窦尧说出帖经答案,传递人即刻找出在《切韵》上的对应位置,记住页序列序字序,并通过手指运动向考生传递。
“食指中指无名指,分别对应页序列序字序。”江两鬓将三指竖起说道,“食指敲击桌面,三下快两下慢,代表第三十二页;中指八下匀敲,代表第八列;无名指敲一下,间隔后再两下,代表第十二个字。”
一字眉苦着眉头道:“大哥,太复杂了哟,你这让我怎么跟人家考生说——搜身很快的啊,刷刷刷几下就过去了。”
“你在说的时候,暗中捏他的手指,给他做示范。”
旁边一个倒三角眼冷笑道:“不知道的,还以为我骚扰他。”
闻言,江两鬓登时沉下了脸。
“希望你们搞清楚——命在谁手里。如果整个过程,我们都没收到编号手势,或者在望远镜里看到,我们用指节传递了,但考生看不懂——”
“你们的解药,就不必奢求了。”
倒三角眼噤声了。其他人也同垂下头去,神情又恼又惧。
“还有问题吗?”江两鬓。
一字须缓将手举起。
“刚那些座位行数,可以再讲一遍么?”他怯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