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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考场有杀人犯 正文 第三十一章 礼教千古翻案文章

    第三十一章礼教千古翻案文章

    丙子科场沦陷案过程,统共三封血书从科场递出,经由金吾、千牛、神策抵达宫城,最终送至内官乃至天家手上。三封血书都有罹难者计数,分别是二十九、十一、七,依次递减。

    第三封血书出去后,不出半炷短香,大内便有快马将回旨火速传到,内容大致如下:

    唐廷将即刻派出当朝大员,亲到贡院与吐蕃人谈判。使官未至,一切累及无辜不得继续,当立即止戈,等待商榷回旋。

    后来人议论纷纷,都在揣测,何以朝廷反应如此迅速——前后大概一炷寻常线香的时间,就有了对策。要知道信件在大内与贡院间来回,就有不少门卡关节要过,并且那还是深夜,急召大臣入宫想办法,也得耗费相当功夫。

    有人就认为,吐蕃人在宫里也安插了细作,当晚直接把信放在了天家门首;也有人说,贡院为求迅捷,一直都有设置密使,但凡有急事发生,这密使就能突破重重宫禁,直面龙颜。

    更广为接受的说法,则是事先通传:早在吐蕃人挟持之前,科场就已有考生发觉端倪,顺影弄出了贡院急去求援——这说的,自然是权鹤一了。

    那夜权鹤一回到宣阳坊家宅,恰好街上梆子声响,是戌时六刻。他一路经由回廊过了大门、中门、东廊屋、东厅、中堂,都静悄悄的不见人,直到自己寝室外围,才见乌泱泱一大群,里三层外三层,当中还有一名老妪尖厉的喝骂声传出。

    到了近头,听清那老妪声喉,无疑是自己的继母祝大娘子。权鹤一顿了顿脚步,终还是走上前去。

    越近了,便听见围观仆役的私语:“纵使人没了,肚里有一个,就赖在这里他权家还能亏待了不成?”“就是喽,等生下来,她也是这屋头的娘子喽,下半辈子的清福就在眼前,何苦这般想不开喽?”

    絮絮叨叨说着,目光朝里,并不知背后有人来到。

    权鹤一到了边上,忽发一声:“让一下。”挡在前首两个柴夫猝然回身,见是当家的小郎君,登时吓白了脸,颤缩缩的往旁边站。

    这一站,其他仆役也注意到了,都咬到舌头一般,霎时噤了声,刷刷退避两侧,让出一条道来。让完了,各自都垂头,却将眼睛朝上,偷去瞟权鹤一,有一种探究的意味,仿佛要等一场好戏。

    权鹤一正莫名,擡首便见道的尽头,祝大娘子已经止住了骂声,叉腰回眼,冷飕飕地看着他,不说话。

    迎着祝大娘子的寒目,权鹤一咽了咽唾,踏前一步,道:“我阿耶在哪?”

    他这一问才落,旁边忽拍起一记哭嚎,悲天恸地,直掀到屋顶九霄上去。权鹤一被吓了一跳,目光旁落,这才见一姬女蜷坐在地,头发蓬乱衣衫不整,周围有一把歪凳,以及一捆断绳。

    那姬女名唤芙蕖,年方十六,刚进权家时是个磨镜的,专事擦洗府中所有铜镜,后来因为性子柔、样貌也好看,就被祝大娘子派去服侍权鹤一。当下她发出悲声,权鹤一向她看去,两人对上眼睛。就一刹那,权鹤一发觉她虽口上嚎啕,眼里见到自己却有喜色乍放,滔天漫地,要将他吞没一般。

    还没反应过来,一侧的祝大娘子先应他道:“找你阿耶做什么?”

    权鹤一回头,对上祝大娘子的眼神:“贡院出大事了,我必须找他。”

    “出什么大事?”

    “一句两句说不清楚,情况危急,快告诉我他在哪?”

    面对权鹤一的飞沫,祝大娘子仍是一张冷冽的脸:“先说什么事。”

    权鹤一顿时怒了:“我说了情况危急你耽搁不起!贡院五百条人命在等着!五百条人命!”

    他这头声势赫赫,那头祝大娘子也毫不示弱,硬着脖子,直瞪瞪与权鹤一对视。

    权鹤一熟知这位大娘的脾性,当机立断,决定不再纠缠,便一甩袖要扭头而去:“我自己找他。”

    然而才一转身,便听背后祝大娘子高起声喉道:“他在宫里。”

    闻言,权鹤一惊诧回首:“他去宫里做什么?”

    祝大娘子冷笑:“做什么?你找他做什么?”

    旋即之间,权鹤一明白了祝大娘子的话意,心下一震,嘴上愕声道:“什么意思?阿耶他知道了?”

    可那祝大娘子不答,径从他跟前绕过,到一众仆役当中,凛目顾视左右,沉喉道:“都爱看热闹不必睡是吧——明天点卯我看谁睡迟了不在,到账房领了工钱给我滚蛋!”

    威喝之下,左右下人都自震悚,赶忙一一上来行过礼,躬身告退。

    等人都去了,屋里一时只剩三人,气氛沉甸甸,权鹤一站了数顷,究竟是觉得胸闷受不了,倏地转身向门关走去,一声不告,眨眼就到了房门边上。

    “你去哪里?!”祝大娘子忽在这时出声。

    “回贡院。”权鹤一冷冷应过,哐地开门,已经一条腿踏出门外。

    “站住!”祝大娘子喝道,“好不容易逃得条命在,你还想回去寻死?!”

    听到这话,权鹤一更加笃定,贡院情况他们已经全部知道了。他顿生好奇,不知他们是怎样得到的消息,但很快心上对李蓬蒿的牵挂便盖过一切,驱使他快快迈出另一条腿,急奔那科场去。

    到了另一条腿还是没能迈出,因祝大娘子在此时说了一句话。

    “你要死先把身后事料理干净!别连累别人同你一起!”

    这句话当即把权鹤一定住。须臾,他犹疑着回过身,反复咀嚼话中的深意,蹙眉问道:“你什么意思?”

    祝大娘子猛一旋身,却到那芙蕖跟前,站定了,睥睨着道:“起来!说与你的权郎听!我什么意思——说啊!”

    权鹤一怔怔的将目光调转,第二次看向那磨镜女。然而这回后者却直背过身去,手上哆嗦梳拢自己的乱发,半点不敢瞧他一眼。

    见她这副模样,祝大娘子又一冷笑:“好笑了,有胆子为他上吊殉情,没胆子跟他吐露你的人生大事?”

    此话已经将人引到了门框边上,然而权鹤一还是懵懂。他愣愣立在那里,脚步一个在外,一个在内,维持随时要走的姿态。

    “怎么回事?”这回是向芙蕖发问。

    听到他问,芙蕖瞬间擡起头,触到他的目光,又辗转低落下去,怯怯的道:“我以为,以为你要死了。”语毕,竟又扑簌簌落泪。

    “什么?”权鹤一不由得向屋内倾了倾身子,“我要死?我为什么要死?”

    芙蕖缓缓将眼挪起,瞥了一下祝大娘子的脸色,见无禁止,这才如实说道:“阿郎在宫里递了消息出来,说、说、说——”嗫喏着,没说出口。

    权鹤一犹在焦急等待,那边祝大娘子却直接打断了芙蕖的话头,转头向权鹤一,轰隆一击下来:

    “她肚里怀了你的孩子!已经三个月大三个月!”

    五雷轰顶。

    噔的一声,权鹤一收回了他在屋外的那一只脚。脚落在室内,仿佛不踩在实地,而踩在海里。他擡起头,觉得整个屋子都如梦似幻。

    那瞬间,三人立着的寝房在月色下隐淡掉了。权家宅邸也消失不见,夜风一吹,整个宣阳坊空空荡荡。再往外,长安城成了荒郊野岭,遍地骸骨,只端端三个活人在那里,不知今夕是何年。

    肚里怀了你的孩子。

    三个月。

    “难以置信是不是?”祝大娘子凝神端详他的表情,犹如在看一件刚出坊的雕品,“你没料想到会有这个结果,你以为老天会放过你——那一天晚上你也这么想,所以你放肆,你想不到会有今天!”

    那一天晚上,哪一天晚上?——权鹤一合身一个惊悚,险些就要抱臂蜷跪下去——那一晚,贞元十一年十二月望日,圆月,一个圆月的夜晚。

    宅前的枣树停了只白头乌鸦,树底下有人拉出一窝发青的蛇蛋;那一晚,后厨的六只指在账房求人帮他写信,东墙那边满脚水泡的刘大娘在弄小孩,驼背的喜四郎跌跌撞撞走在回廊里,要出门去倒夜香;那一晚,权鹤一觉得自己的胃袋有些发烫,走到东回廊,这股烫一路沿着食道往上爬,到了唇际眼际,浮浮现于脸上,等到了自己寝房,就往下降到四肢手脚,烫得全身如同在云端。

    就这样一个晚上。

    “怪只怪你那晚吃了那样多酒!”祝大娘子道,“进了门,什么都不认得了,满脑子酥掉,可还将什么夫子的礼义廉耻放在耳里——”

    “——住嘴!”权鹤一喝止道,“你别以为我不知道,那晚的焚香,那晚的焚香有问题!”

    人憨直,但并不呆钝。祝大娘子的企图,他早便清楚。芙蕖由一个磨镜女变作他权鹤一的通房,与她是祝大娘子的陪嫁丫鬟不无关系。一是为监视,而是为把权。

    权鹤一生母早逝,权德舆续弦,引祝大娘子进门,但在她之前,权府已有许多跟随老权夫人的媵妾。这些媵妾还很争气,一个个都有子嗣,在权府扎深了根节。因此祝大娘子刚跨过门槛,一擡眼,就是好几个山头,巍巍向她投着阴影。

    身在妻位,自然是压别人一头,可她始终没能怀孕。没能怀孕,不能给权家再添枝叶,她便渐渐落人褒贬,受人掣肘。所以才有了上面的办法——把自己的陪嫁丫鬟,塞到权家嫡子的房里去。

    她不愁控制芙蕖,制住了芙蕖,也便制住了她腹里的孩子,制住权鹤一这个权府未来的当家人。

    “你想怎么样?你想我娶她是不是?”权鹤一声声如雷,脖子青筋直冒。

    “她出身低贱,你不可能娶她,纳她作妾即可。”

    “我告诉你不可能!我不可能纳她!这辈子也不可能!”

    “为什么不可能?”祝大娘子口头逼问,手上袖子一挥,直指地面的芙蕖,“你没看见她在那里要为你生为你死吗!你没听见她腹中已经有你的亲生骨肉吗!你要冒古今圣贤士人之大不韪,抛家弃子,只为全你心中的私念吗!”

    “——我没有妻没有妾更没有子!我不可能奉子成婚,绝对不可能!”说着,他猛然低身,要去拉芙蕖的手;芙蕖正在伤神,忽被他拉起,惊诧间被拖拽起了半身。

    “听我的,打掉,我给你找医生——喝落子汤,吃堕胎药,一定要把他做掉把他做掉我求求你——”这样厉厉说,却见芙蕖泪眼婆娑徐徐摇头,他登时高起声嗓,“为什么不去?你别嫁给我,你不会幸福的,我不爱你不爱你你知不知道?——”

    “爱?”祝大娘子放声大笑,蓦地也低下身去,抓住权鹤一的肩膀,掰正过来看他的眼睛,“什么是爱?我的好权郎,什么是爱——你阿耶爱我吗?我爱你阿耶吗?婚姻只是合作,有情人终成眷属那套东西除了写作话本根本不值一文!”

    权鹤一狠狠瞪着她,嘴抿紧了咬紧牙关,只从两个鼻孔出气——呼哧呼哧,整个身体都随着起伏。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好权郎,你想你年轻,你少壮,你满腔孤勇你豁得出去!你想你和你牵挂之人属意之人未尝不能成就正果,即便那人是个禁忌!——你这样想,可别人呢?别人怎么看?你会不会只是一个人在这里牵肠挂肚逾越天伦,人家对你全然漠视全然忘怀甚至——甚至目你为怪物。”

    “我不在乎!”权鹤一喝道,“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

    “错了!你必须在乎别人怎么看,这就是‘礼’!”祝大娘子尖声道,“夫子教导,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你对人好,须得让人觉得安妥觉得舒适觉得没有负担——你得给别人想要的。你的爱,是人家想要的吗?——你自以为爱,其实只是你的私念。”

    说到末句,语势已经走下滑坡。权鹤一两眼茫然,已经不知身在何间,祝大娘子仍凝视着他,身子慢慢直起,回正后,目光便朝向他处,脚步也跟着挪走,向门首那边悠悠踱去。

    “你必须在乎别人怎么看——否则只是在全一己之私。”她冷声下了结论。

    到这里,权鹤一感觉跟踵发麻,不多时便失去支撑,跌坐下来。芙蕖爬到他身边,撕了衣角去擦他脸上的汗,一面擦,一面问他的状况。

    “有没有哪里疼,那些吐蕃人有没有伤你?”殷切几句后,又转为悲戚,一抽抽啜泣道,“我想跟你走,我以为你会死——大娘子看见了,怪我,怪我不小心——你没事就好,够了,够了,谢谢老天爷让你回来,谢谢,谢谢——”

    权鹤一完全听不进她的絮话。扪心而言,他觉得芙蕖很好,不单在样貌,更在那性情上。长年寄人篱下,造就她的卑怯,因此多为别人想,少为自己想,常常将自己委屈。一回隆冬大雪,权鹤一唤了她换炭,回头自己倒忘了,自闭门呼呼大睡,等到醒了开门,见她候在门前冻得瑟瑟发抖,才知她不敢进去打搅,又怕自己有急事,因此守在室外等了一个雪天的午后。

    知她好,但只在浅处。年幼失母,权鹤一多少也有傍人门户之感,在这一点他们是共通的。但只在浅处。更深的所在,早在太学少年时代,便有了占据。偏执多年,门户已经锈迹斑斑,门外的寂寞梧桐已经森森,可他仍旧锁着,经年累月偶然一刻,打开来,去看那另一面的深秋。

    所以这时候权鹤一满脑子只想要驳。他倏然立起,冲着祝大娘子的背影,朗声说道:

    “全一己之私,有问题么?难道你设计我们,让我娶她,不是一己之私么?”

    “当然不是!”祝大娘子刷地转身,“古往今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是天经地义!她心悦你,但与你地位不相称,所以我让你纳她作妾,好全她美意;你已行过冠礼,早到婚娶年纪,但未有门当户对的女子,先纳妾,也是礼法所依;权家独你一个嫡子,你广纳妻妾,为权家接续香火开枝散叶,这是你应尽之责——”

    “桩桩件件,俱合礼制,哪一条哪一款见到我的私念?!”

    权鹤一指向芙蕖:“她一家老小都在你的掌握之中,你把她塞给我,就是想控制我,控制我的子孙!”

    闻言,祝大娘子勾唇一笑:“好,就当是我有这个私念——那这个私念有何不对?触犯了大唐哪条律令,忤逆了孔夫子哪条礼法?”

    权鹤一恨道:“那我的私念又有何不对?我也无伤人也无害人,凭什么对我谴责?”

    “当然不对!”祝大娘子断喝道,“权郎啊权郎,你还是听不明白——世人为何尊孔崇儒,因为世人皆在此岸,不在彼岸!彼岸可以无拘无束自由驰骋,可是此岸呢?此岸有生老病死旦夕祸福,你永远不可能走得比天地更远,永远不可能活得比时间还长!”

    “所以谁也别高看自己!谁都在此岸,都有限,都得认命——‘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你只有认得这个命了,你才不怕瞬息万变,才有可能把握住一点实在。你知道为什么要有礼?就是用在这里,‘不知礼无以立’,千百年这套礼传下来,就是让人认清楚自己,认清自己活不过时间远不过天地,好好把握此岸的东西,就有对彼岸的私念,也得规在这套礼里面!”

    忽地声语骤降,冷落下来:“你的私念没有对错没有是非,可是它在彼岸不在此岸,它不在当前的礼制里面,所以不行;你的私念也无伤人也无害人,可是伤你自己害你自己,有现行的路可以走,你为什么要去另辟蹊径——而且你安知你所辟的不是前人千百次失败过的?!”

    权鹤一:“前人千百次失败,我就不可成功么?”

    “当然不可!”祝大娘子又一厉声,“简直大逆不道异想天开!你以为你是谁?孔丘再世还是孟轲嫡脉?!别的不说,单说你考的这个进士,进士科诗赋取士,你可知是什么渊源?——你不知,我来说与你听!”

    说着,踏前一步,气势更逼:“诗赋取士,全出于武后则天朝。往前也有考试,但都是试经义,从无按文章选人的道理,何以有了这变化?——李唐自建朝来,从来都是关中本位,关陇集团是李唐背后的顶梁支柱。武曌上去柄政,要清除旧党、丰满自己的羽翼,所以要开创新流、破格用人,这才渐重诗赋,有了如今这贵进士贱明经的风气。”

    “可往前看,哪有这些穷书生做高官的道理!文状一交,光看你的姓,就能决你一生,东南看朱张顾陆,山东看王崔卢李,看关中,就是韦裴柳薛杨杜!所以武曌此举,实是在翻天覆地。她能翻,但她是谁?她是武则天!你看看她背后,是爬着什么到了那个位置——亲生女儿都只是她脚下一个台阶!”

    话锋一转,从当头响雷,化作绵绵阴雨:“纵使如此,可她又翻覆了什么?她是女子,她有没有让女子参加科考?没有!为什么没有?是因为女子不如男,读不懂那些圣贤书么?不是,是因为从古至今都没有!——强悍如武则天,也知道要踩着前人的路,你是谁?你凭什么认为,自己能有另一种活法?!”

    权鹤一郁郁的沉下头去,百般思解,登时接不上话。

    “要出一条新路,那将是惊天动地的翻覆。”祝大娘子道,“你以为我生来就是你阿耶续弦的妻子么?你以为我天生就爱读《列女传》和《女诫》么?权郎,没有人是天生澄澄净净的,你生在这世道长在这世道,你根本和它脱不了关系。你以为自己能有另一种遵循,那是你高看了自己!人究竟在此岸不在彼岸,趁早了别做这种春秋大梦!”

    一连叠话毕了,见权鹤一没有回应,祝大娘子终于鸣金收兵,飒然转过身去,淡淡收尾道:“等科场那头处理完,你阿耶回来,我便告诉他这件事。芙蕖毕竟是你通房,你蓄她作妾,合府上下包括你那几个庶母,不会有人敢有意见。”

    她这里已在收场,权鹤一那里却犹扎挣着,也不回话,只是双目倥侗,立着呢喃自语,贴近去听,才知他说的是不可以不可能等语。芙蕖侍在一侧,空自焦急对他看,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一味絮絮的将心意诉说:

    “你平安回来了,我很高兴。我肚里的孩子,我没有想过拿它来作要挟。权郎若有此心,我自然欢喜;若没有,也并无关系。看你完好无恙,没有倒在禁军的马蹄底下,我已经知足——”

    本是引人掉泪的情话,可就这三言两语间,忽又震得权鹤一浑身一悚——他发现自己遗漏了一个恐怖的细节。

    “你刚刚说什么?什么禁军的马蹄底下?哪来的禁军?”惊颤颤回过眼,直瞪着身边人道。

    芙蕖一愣,斜看了一下祝大娘子那头,顿了顿,终于支吾着说:“阿郎不久前受到召见,入宫去面圣,不多时派了六郎回来传话,说你们科场出了事情,被吐蕃人挟持了。”

    权鹤一紧接着叱问:“然后呢?跟禁军什么关系?你适才为什么觉得我会死?阿耶他们在宫里商议出了什么?!”

    见他凶神毕露的情状,芙蕖立时被吓住了,不敢回答,战战地向祝大娘子看去。

    祝大娘子一声冷哼,决然回复:“你们科场那个事,本来宫里有争论,分作两派,一派主张和谈,一派主张清剿,到今据说是已经拿了主意。”

    权鹤一顿感喉咙发抖:“是——是什么?”

    他感到自己正在接近一个翻天覆地的结果。

    恍惚间,只见祝大娘子将半弦脸庞侧过,声喉凉薄,一字字旋紧了说道:“先派使官和谈,如果和谈无果,就下令戒严,把那些吐蕃人和全场五百士子——”

    “全部剿灭。”

    朝廷派出的使官到达科场时,江两鬓正在给第三行第二列位“月”字座的考生比划指节。他的同伴中,即便座位最前的李抚琴,也已到第十六行的位置,因此前十五行考生看不到她,只好仰赖身在都堂前首的江两鬓。

    江两鬓没有韵书,窦尧便一并查过了告诉他三个序数,由他直接传递。

    比划完毕,见那考生低头匆匆书写,江两鬓舒了口气,这时就有人进来传话,说使官已到贡院中堂,请乌纱头前去会见。

    听得此讯,传译器内自是一片欢声。

    晏梓人:“终于来了!”

    张龟寿:“不知来的是什么人,但愿是位高贤。”

    武大:“这种时候,肯定不能随随便便派个人过来,不然怎么力挽狂澜,救这四百多条人命?不说将相之才,起码得经韬纬略——再差劲,不能比窦主司还不靠谱吧?”

    窦尧:“······”

    李抚琴:“胥吏小郎君,你能听到那些吐蕃人的议论吗,他们有没有说来的是谁?”

    身边确是嘈嘈切切。乌纱头出去后,除了监考的金吾卫,其他伪着探员都自低语起来。江两鬓细了耳朵去听,终于在一众杂音中,听到了一个名字。

    “窦主司。”江两鬓对着传译器道。

    “怎么?”窦尧不知所以应道。

    “我记得,您是临时的对吧,‘权知贡举’——原来的‘知贡举’有事推辞,才派了你来的。”

    “是,怎么?”窦尧。

    李抚琴忍不住插嘴道:“你没头没尾问这个干嘛?”

    下一刹,她忽地反应过来,与窦尧不约而同愕声道:“你的意思,来的人是——”

    江两鬓沉喉道:“对,就是他。”

    下一顷,还未等他把那个人的名字说出,屋外便有一阵急骤的脚步直逼近来,轰的一下撞开门,霹雳雳大喝道:

    “权知贡举窦尧、礼部胥吏江两鬓、‘地’字列‘芥’字座李抚琴、‘玄’字列‘尊’字座李蓬蒿、‘地’字列‘璧’字座晏梓人、‘地’字列‘舍’字座武陵源、‘玄’字列‘毁’字座韩提子、‘地’字列‘友’字座张龟寿——”

    未及反应,江两鬓已被左右两个探员剪手压下,仰首时,见自己的同伴也被一个个钳出,伏喘之间,只听得最后一记喝令:

    “全部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