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吕洞宾谱牒重译解
往中堂去的路上,江两鬓微避过左右监视者的耳目,擡手去调试耳上的传译器。他特意调大了李蓬蒿和窦尧信号频道的声量。
先入耳的是窦尧。哈哈两声大笑,听着中气十足,但据江两鬓这一晚对窦尚书的了解,知道他只是假充门面,驱赶心中的怯意。大笑过后,就是咯咯一阵念珠串响,一边在手里掐,一边笑说道:“都好好说都好好说,吕侍郎,久不见,你还是这般脾气,既是来和谈的,总须要有些气度。”
而后另有一副苍老声喉接话,声源离得远些,听来模糊:“窦尚书,他吐蕃人杀我唐人屠我亲族,你倒有闲情,乐坐在这里与我说气度。”这人料来就是吕渭。
窦尧顿了顿,复又笑着回道:“杀唐人屠亲族,又不独是他一个吐蕃军将,吕侍郎,你身作唐人,不也有这个可能么?”
锋意十足的一句话。传译器另传出基站曹向东的声音:“是在暗讽清剿。”江两鬓了然。略一想象,便觉三方局势相当微妙:吕渭与乌纱头的敌对自是不必说,然而窦尧夹在中间,便使得他们亦敌亦友了——
都不愿清剿,因而都竭力要避开这个结果,吕渭说破口舌,就是要让乌纱头接受唐廷的和平条件,乌纱头则煞费心机去哄擡,欲从中多占便宜,两人讨价还价,到了都有好处,独窦尧在那里给他们当秤砣——压住了,天平稳当和谈顺利,但无他的结算;压不住,天平失衡全场清剿,他便是其中一个牺牲品。
因此三人互为敌友。窦尧自不在乌纱头那首,然而他也知道吕渭对他的利用,这其中不能不说有些不大畅快;乌纱头害怕清剿,但在吕渭那里讨不到更多的利酬,被逼急,甚或可能退步与窦尧勾结,也不一定——当下是吕渭擎住两方、控驭场面,不过一旦一着不慎,便可能风云翻覆,受制于人。
“除了你们的皇帝,按照我们的要求下诏,别的条件,我们都不答应。”是乌纱头的声音。
吕渭应道:“我们圣上不可能屈服于吐蕃人的一场挟持——你将天家颜面置于何地!”
窦尧在中间打太极:“不然这样如何,吕侍郎,你说服今上,按照他们的要求下诏,但是对外就宣称,那是和谈的结果,并非是我大唐对吐蕃的屈从,反正世人并不知道,吐蕃人挟持科场的原本目的——如此操弄,岂不两全其美?”
话毕,吕渭当即驳斥:“窦尚书,我们如何信得过这帮吐蕃人?如若依了他们,真将诏令颁行,回头他们出去散布消息,说唐廷懦弱无能,国家机要被渗透,致使科举考场如此重镇被挟持,最后还打不还手骂不还口,乖乖颁布诏令——这我们当如何应对?他刚才可也说了,除了这科场,他们在长安其他地方,也埋伏了人手!”
听到这里,江两鬓忽感到不远处有同声,擡头看,原是中堂已在视野,再过一条回廊就能抵达,堂内吕侍郎言辞激烈,荡出来,与传译器同响在一起。
他于是将声量重调试回去。本是为听李蓬蒿的状况,不成想他一直不说话,不知是何缘故。想着,心下倒有些忡忡起来。
正思想间,忽听曹向东在传译器里说道:“我们的人已经做好历史身份伪装,到贡院的影弄出口了。”
闻言,江两鬓脸色一穆,提起一指在传译器上敲了两敲,以示收到。
一碗饭前,从被紧闭的廊屋出来,趁着看管的金吾卫锁门交班的间隙,江两鬓悄悄拉开了距离,三两语间,与曹向东说明了后续的计划。
“后续最要紧的就是抓住‘摆渡人’。他对‘蒙太奇’计划至关重要,既是他们行动过程的记录者,又是他们的时空开发工程师,抓住他,我们就有了与美国人谈判的筹码——”
“可我们连他是谁在哪里都不知道。”曹向东道。
“稍后我进入中堂,想办法挟持那个乌纱头,逼他说出‘摆渡人’的身份和位置。‘摆渡人’要记录历史编辑行动的全过程,所以他肯定要在现场,要在这贡院里面。你们派人手伪装好历史身份,从贡院的影弄进来,注意听传译器,一旦听到我逼乌纱头说出‘摆渡人’的消息,就立刻过去把人拿下。”
曹向东继而又出疑声:“可你不是说,这‘摆渡人’是个超越光速的怪物么?我们普通人类,能抓得住他么?”
这话问得江两鬓也一时哽住:“美国人能放心跟他合作,应该是抓住他什么把柄,所以他肯定也有弱点——到时见机行事,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说完最后一句,曹向东那边默了两顷,终是应下。那两顷之间,江两鬓意识到,对方定有困惑在,譬如关于“摆渡人”的结论——说“摆渡人”是一个超越光速的怪物,是源于一个假设,即DARPA历次“蒙太奇”计划,找的都是同一个人,替他们做中国主权国境内的时空开发。
可为什么会假设“是同一个人”——因时间紧迫,整个交代过程迅捷而跳跃,颇有粗糙之处,并无时间作推理线条的梳理,包括对于这假设由来的解释。曹向东毕竟是老刑警,知道情况危急,也便没有再多问,当机立断,凭着对队友的信任去部署。江两鬓心里感激他。
“是同一个人”的假设,来自熊浣纱。
“假设是同一个人,是因为每一任‘蒙太奇’计划的时空开发工程师,除了开发参数,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工作。”从中堂临出发到科场舞弊救人时,熊浣纱强撑气力对江两鬓说道。
“这个工作,就是记录参数。”
江两鬓:“记录参数?”
“对。”熊浣纱道,“你不觉得奇怪么,除非超越光速,否则没人记得上一段历史的内容,也就是说,在新时空里,每一个人,包括DARPA,都不可能知道历史编辑曾经发生过。既然这样,历史编辑的记录者,又如何说服DARPA,在新时空里开展新的‘蒙太奇’计划?”
“不是有文字记录么。”江两鬓道,“就像那个《太平寓言》。”
“光文字记录远远不够,必须有专业数据的支撑,证明计划里的操作时空真正存在过。方伯庚说过,每期‘蒙太奇’计划记录文件的附录里,都有那个被编辑过的旧时空的相关参数。”
江两鬓:“你的意思是,‘蒙太奇’计划的时空开发工程师,也必须跨时空存在,这样才能把参数带进下一个时空。”
“对。”
“为什么不能交给历史编辑的行动记录者?这个记录者可以跨时空存在,把上一段时空的历史记忆带入下一段时空,他理应也可以记得旧时空的相关参数。”
熊浣纱虚弱地笑了笑:“如果他们就是同一个人呢?”
“什么?”江两鬓没有回过神来。
“我是说,如果‘蒙太奇’计划历史编辑的行动纪录者,和它每一任的时空开发工程师,都是同一个人呢?”
顿了一顿,见江两鬓没有应话,熊浣纱接而道:“前面方伯庚说,‘蒙太奇’计划第一期历史编辑的记录文件,也就是那本《太平寓言》,是用中文写的——文白掺杂,记录者肯定是一个中国人。”
“要做中国主权内的时空开发,必须得到相关数据的使用权限,所以必须进入中科院时研所。那么这个工程师,他也只能是中国国籍。”
闻言,江两鬓瞳眸一亮。
“记录者要说服新时空的DARPA,除了有足够的文献支撑,他本身也得有解读时空数据的能力,否则无以解释旧时空参数——也即是说,得要有高水平的时空穿航知识。”熊浣纱道,“那不就和开发工程师一样么。”
江两鬓凛色道:“所以,历史编辑的行动纪录,操作时空的参数开发,这两项工作,很可能是同一个人做的。”
熊浣纱:“就是‘摆渡人’。”
推论于是顺流而出。
当前时空的开发者,是“摆渡人”。他是中科院时研所的成员。他要将参数记录下来,带入下一个时空,所以他也是记录者,可以跨时空而存在。“蒙太奇”计划每一次历史编辑,他不仅仅在背后利用单位权限从事时空开发,还记忆好每一次开发参数和行动过程,到新时空里以文字呈现出来,用以说服失去记忆的DARPA,开展新一期的“蒙太奇”行动。
要做到这一切,他必须超越光速。
他不是人类。
勾一牵百,最终竟到这样一个荒谬的结果,然而不得不信。
不多时,中堂就在眼前。堂外的岔路上,分别有两支卫队对立站着,不说话,都自剑拔弩张。西一支是金吾卫,显是DARPA探员伪扮,来护乌纱头的;东一支是神策军,便是从宫城而来,奉旨拥从吕渭,必要时便是清剿的主力。
绕过,径到了门前,扣响,很快有人来应。见是江两鬓,即刻让入。
一进去,便见满地的鳞片与老鼠毛。走深几步,看到南北各一张酒案,乌纱头就伏在南面,后背出来两张蝙蝠翅,一张大开扬着,还作气势,另一张则残掉了,软趴趴的,冒着乌浊的瘴气;北面就是吕渭了,江两鬓远远看过去,见他酒案上的上半身,照常是一副老人的筋骨样貌,酒案下面却伸出一条枯白的蛇尾来,破了碗口大的黑窟窿,淋淋淌着红的绿的黄的各色的血。
赫然是两败俱伤的场景。窦尧立于中首,安然如故,然而转眼向江两鬓看来时,却是青而细的一双狐貍瞳孔,嘴上一笑,毛毛的,俨然是个兽态。
就在这满室的幻觉间,江两鬓看到了西北角落里的李蓬蒿。立在那里,手脚受捆,嘴上也塞了口封,然而明明净净的一个人,没有变化。不是蝙蝠不是蛇不是黄狐貍,更没有变成豺狼犬豹蚊蝇鼠蟑。就是李蓬蒿。望见他的一刹那,仿佛整个屋子都清朗起来。
要救他,江两鬓想。挟持乌纱头,然后救他。
应门的金吾卫往前几步:“吕侍郎,你要的礼部胥吏江两鬓到了。”
开口的一瞬间,江两鬓已经冲身而上;“到了”二字音落,对方已被撞翻在地。
惊呼声起。江两鬓咬住对方腰间横刀刀柄,呛啷一下拔出;而后擡手,将束住两边手腕的麻绳凑上——呲啦,绳子应声而落。
“头儿!!!看后面!!!”那金吾卫撕喉叫道。
然而已经来不及——乌纱头甫一回首,已见寒光横在喉前。
“起来!”江两鬓放声一喝,将乌纱头从座上拉起,同时手上横刀翻转,卡在喉头咫尺之间。
追上来的金吾卫即刻止住;江两鬓面对着他,脚上一步步往北,向吕渭那头退去。
“不许上来。”他说。
所有人霎时间里惊慌失措;窦尧第一反应抓起了乌纱头案上的铜壶。
终于退到北面吕渭的案前。江两鬓在乌纱头耳边低声道:“‘摆渡人’在哪里?”
乌纱头平静回应:“什么‘摆渡人’?”
“你们‘蒙太奇’计划的记录者。”江两鬓道,“给你们开发时空参数的人——中科院时研所的成员。”
一边说,一边又退了一步,到了酒案的边上。
“为什么要找他?你们走不了的。”乌纱头。
“少废话。”江两鬓冷冷道。
乌纱头顿了顿,回道:“你已经看见他了。”
“什么?——”
“我说,你已经看见他了。”
话音刚落,江两鬓猛觉心口一猝,身子瞬间乏力。垂眼去看,见到胸前已破出一血豁口,一柄锋亮的刃尖贯穿出来,阴阴发着寒芒。
他一颤颤的回过了头。
一个白鳞蛇头现在眼前。血信吐出,猎猎喷在他的后脖颈上。
“别来无恙啊——江同志。”吕渭笑道。
1997年,一辆绿皮火车。从哈尔滨开往张家界,车次428,开点8:38。行驶次日,下午两点整,它在北京西站停靠。一名河南籍大学生在这里上了车。
十五分钟后,列车继续开动,河南学生在自己16号车厢第三个方窗前的位置坐下。他很快睡着,膝盖上摊开了一本书,书名《雅言杂载》,正翻在《吕洞宾传》那一页上。
火车一路出了北京地界,到得河北保定定兴县中心一个名叫红树营的村子。这时候他听到邻座传来一声呼唤。
北方冬日午后枯而焦黄的日光里,他睁开眼,看见这样一张脸,老而温煦,有些白浊的眼珠子,颌角刀刻一样。伸手去摘帽,露出铮亮的脑门,是个秃头。这副形容,没有鹤发,自称不上童颜,但外有一份悦色在,让人想起神农架深山里的千年老芝,很显矍铄。
“你多少岁?”他这样问。
河南学生醒了醒神,回他:“74年。”
秃头老人点点头,又道:“上大学了?几年级?”
“大四。”
对方于是垂眼,看向他两膝间的古籍:“那你要写毕业论文了。”
他点了点头,没有出声。
“不是关右人。”老人突然道。察觉到学生惊异的目光,他指了指书页上的文字,“这里不是写了么,‘吕仙翁名岩字洞宾,本关右人’,错了,吕洞宾不在那里。”
学生诧道:“老先生研究过吕洞宾?”
“略知一二。”老人笑道,“他祖上在唐朝是河中府人,也就是今天的山西。”又说,“这书上写他‘咸通中举进士不第,值巢贼为梗,携家隐居终南,学老子法’,没有错,吕洞宾是唐朝人,后来学者说他是南北朝,甚至是宋,纯属胡扯。”
河南学生微一发怔,即刻回头,在背包里游摸,到了摸出一篇学术文章来,兴致勃勃递到老人面前:“这是一位学者写的吕洞宾考辨,你看看。”老人接过后,他又接着道,“这文章里说,根据《能改斋漫录》里记载的岳州吕洞宾自传石刻,吕洞宾是京兆人,与《旧唐书》里记载的吕渭、吕让等人籍贯不同,所以并无亲缘关系,以此断定他不是中唐时人。”
语毕,只见秃头老人一目十行,瞬息之间已将文章读完,唇角一勾作一冷笑,道:“孩子,休要信他。这人是个榆木脑袋。”说着,凑过身去,将文里的漏洞一一数与学生听。
“首先是这里,啊,他说,岳州石刻《吕洞宾自传》里写了,‘再遇钟离,尽获希夷之妙旨’,这句话里的‘希夷’,他理解成指的是陈抟,啊,那个晚唐人陈抟,号希夷先生嘛,他说‘尽获希夷之妙旨’,意思是吕洞宾获得了陈抟的指点,所以吕洞宾是陈抟的后人——一派胡言。”
微一顿促,接着道:“他要是读过《道德经》,断说不出这样的话——‘听之而弗闻,名之曰希。捪之而弗得,名之曰夷’,这才是‘希夷’的本意,所以吕洞宾这里说他‘尽获希夷之妙旨’,意思是他领悟了‘道’,可不是什么,啊,受到了希夷先生陈抟的指点。”
闻言,那河南学生登时醍醐灌顶,大喜道:“原来是这样!”
秃头老人得意一笑,又批正:“还有这里——欸,说,《谈苑》一书中记载,吕洞宾跟张洎谈起家世,只说他父亲吕让曾任海州刺史,但根据《旧唐书》,这吕让,是当过‘太子右庶子’的,吕洞宾偏漏了这一职位,可见他对吕让的履历并不熟悉,所以这作者说,啊,吕洞宾是假冒吕让之子,否则怎么连父亲的履历都记不住?——这又是个笑话。”
见河南学生懵然,秃头老人便解释道:“海州刺史比‘太子右庶子’官大,一个正四品上阶,一个正四品下阶,何况海州在唐时是个中等州,当刺史是有实权的!太子右庶子,不过是闲职——你出门,介绍你父亲,肯定将一个品阶又高、又能干实事的官职放前面,其他的放边上,有时就不说,这是常事,哪能拿来做文章理据?”
学生恍然,道:“那籍贯——”
“也是一样呀。”老人笑道,“《吕洞宾自传》里说他京兆人,很正常,因为他前几辈人就已经从山西搬到当时的长安去了,你祖籍在河南,但一直在北京生活,河南话一句说不出来,独北京话说得顺溜,说自己是北京人,不是人之常情么?”
反问之下,学生立时了悟,忖思间喃喃道:“所以吕洞宾真的是唐朝人。”
秃头老人富有深意一笑:“唐朝人,而且还是中唐。”
“中唐?”
“按现在的分法,就是那个时间。”秃头老人看向学生眼睛,“父亲是吕让,祖父是吕渭。”
“《谈苑》里确实有说,吕洞宾是吕让之子、吕渭之孙。”
“有三本书你也可以参考一下,宋代范志明《岳阳风土记》、明代王世贞《列仙全传》,还有他们吕家的《吕氏家乘》,这些书里,都写了吕洞宾就是吕让的第三子,吕煜,可以采信。”
学生顿时被秃头老人的博学折服。“这么一来,关于吕让、吕渭的很多史料,都可以作为吕洞宾的家世背景来写了。”
“嗯,可以。”秃头老人笑了笑,“吕渭,弱冠年中进士,先后当过左金吾卫兵曹参军、节度巡官、婺州永康令、河东节度使下团练判官、大理评事、监察御史、殿中侍御史、尚书司门员外郎、楚州司马、舒州刺史、朝散大夫、行尚书吏部员外郎、驾部郎中、中书舍人、太子右庶子、礼部侍郎。”
“妻柳氏,生了四个儿子,分别名叫温、恭、俭、让。”
换一口气,无视在旁学生瞠目的神色,又连珠说道:“当年裴延龄是权臣,吕渭为了巴结他,贞元十二年当科场知贡举的时候,特别取了裴家的儿子——裴陡行做进士,从此仕途走了下坡。贞元十六年七月一日,六十六岁,当寿去世,获赠陕州大都督。”
“几个儿子本来成绩尚可,但是大儿子吕温得罪了李吉甫,后来李吉甫之子李德裕当政,吕家子弟就没好果子吃了。”
河南学生愣怔怔地问道:“那吕让呢?”
秃头老人斜了他一眼,笑道:“吕让体弱,但平生仰赖他父亲,也算顺遂。贞元十二年,吕渭当知贡举的时候,录取了一个进士,叫李蓬蒿,这李蓬蒿后来成了宰相,作为吕渭的门生对吕让多有照顾,去地方任职,湖南河南陕西山西,经常叫吕让做他的幕僚,所以也算有些庇护。”
说到这里,两个人忽地就安静了。仿佛收音机兀地跳了键,出来一些尖细的乱音,仔细听,才知是对面座位的女人,听的是京剧《红线盗盒》,花旦的亮喉一飘一飘缠在窗外的铁路缆线上,整辆车一时都凄艾起来。
吭呲吭呲的轮轨撞击声中,火车驶入隧道,天地一片昏暗。
河南学生在这时说道:“可真有人活那么久么——如果吕洞宾真实存在,那他就起码活了上百来岁。”
秃头老人笑道:“有什么稀奇?——有本书,《世说新语》,里面写了一个鲜卑奴,活了三百五十年,言语饮食跟常人一样,啊,没半点奇怪。福建那边,有个永泰县,里面有个老人,县志里写了,从唐僖宗时期,一直活到元朝泰定,四百多岁,还有,八七年一个报纸,写山西一个老女人,1855到1987,一百三十多,耳聪目明健步如飞。”
吭呲声渐响,乍明乍暗中听来,好似一个蒙面杀人犯,正倒拖电锯循路而至。
“——你还年轻,这世上太多东西,你没见过,不代表他们就一定没有。”
河南学生背靠座椅,闷然想着老人的话。隧道里有黄灯,摇摇晃晃淋在他的窗前,他在窗上看见自己的倒影,凹一块凸一块的变了形,然而毕竟有实感;恍看老人那边,却是雾蒙蒙的幽灵一样,一霎眼有了头发,一霎眼又变成个女人。
他登时有些毛骨悚然。
有人在黑暗中叫唤。是那个生了妊娠纹的女列车员,又粗又腻的嗓子,与花旦的尖声交斗在一起。
“摸摸裤兜摸摸裤兜,有人身份证掉了呦——都摸摸裤兜,看自己身份证还在不在。”
窸窣的掏摸声响起。河南学生也应了,跟着低头翻去。
“叫个什么名?你一喊名儿不就知道了么!”乘客中起来一个男嗓。
空气中顿了两顷,仿佛都在等列车员报出姓名。
终于——
“吕渭吕渭——名字叫吕渭的乘客,您的身份证掉了——”
下一瞬,火车驶出隧道,阳光冲入视野。河南学生看到身边人举起了手。
“这里,我的。”秃头老人微仰身子笑道。
女列车员趔趄挤来;证件递到的同一时刻,火车叮当声响。
“石家庄到了,有没有石家庄下车的,行李都收拾好,准备下车准备下车——”
秃头老人迟迟站起了身。
满车厢的喧闹中,他回过头,将眼眯起,在河南学生震愕的目光中和颜说道:
“那么,有缘再见,小兄弟。”
“别来无恙啊——江同志。”
老而温煦的一张脸。白浊的眼珠子,颌角刀刻一样。这回不摘帽,一顶幞头戴着,底下出来些花白的鬓角,不是秃头,脱了一份方外的佛性,宛如白蛇化身,躲在深山里冒充牛鼻子老道,一对眼发着诡气,仿佛正从树冠里倒挂下来,窥视过往的路人。
注意到江两鬓的目光,他伸手抚了抚发梢,凛色说道:“这次回来,我特意去做了这头。庚子年八国联军那场火,我头发没了,一直没收拾。怎么样,看着可行?”
笑,手上一使力,刀子从江两鬓体内拔出,血水溅落。
江两鬓两眼一翻。上半身还在强逞着往上吊,下半身已经颓颓地坠下去,负重千钧一般,转眼就已经瘫跪,独一对膝盖和腰身还在硬挺,不让倒下。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他?
千念百转间,视野已经模糊;耳际嗡嗡,一句句声语忽响忽弱。
乌纱头道:“刺成这样,还要挟得了李蓬蒿么?”
吕渭回答:“偏开要害,死不了人。人在我手里,现在他知道我真的会对江两鬓动手,可便更有威慑了。”
乌纱头声语忽沉:“你根本没有向你们的皇帝谏阻清剿,是不是。”
吕渭淡淡应道:“劝了。但朝堂上不独吕某一个礼部侍郎。别人主意要清剿,吕某毫无办法。”
乌纱头:“不必再演。如若你是主张和谈的一派,定不会让你带领清剿的卫队,今晚坐在这里的,不会是你。”
三言两语间,已冲撞得江两鬓头昏脑胀——他们在说什么?
堂上静默两顷。很快又听乌纱头的声语:“你的目的是什么,敞开谈谈吧。”
这时两个金吾卫行至旁来。一人一边,搀住江两鬓的手臂,就要将他往堂下去拖。然而江两鬓腰胁一紧,硬是定在原地,不动弹。
“是当收网的时候了。”说着,吕渭声调忽扬起,往远处去够,“窦尚书,可帮吕某一个忙么。”
窦尧的声音很快跟上:“吕侍郎,和谈一事,我在此先作祝贺。如若最后谈不成,你决意要清剿,但允老夫笔墨书家信一封,回头还烦转呈与我的家人。”
吕渭:“不为和谈,也不为清剿。”
窦尧疑声顿起:“那吕侍郎意思是?”
后面吕渭紧跟着一话。然而这时江两鬓耳鸣加剧,等一潮过去,只听得末尾几个字,约摸是“须窦尚书在堂上相助。”
说完,窦尧那头没有即刻的应声,反而是乌纱头先有了反应:“你布了这么大一局棋,蛰伏那么久做那么多次历史编辑实验,就是为这个。”
“是。”
“好一招借刀杀人——让我们的人替你挟持科场,全作了你计划的棋子。”
“是。没有你们,没有这场挟持案,圣上不会有契机,意识到进士科考的问题所在,吕某也没有机会推动这个改革。”
“现在我们想撤手也来不及了——你手上有神策军,一旦发动清剿,我们只会是死路一条。”
“没错。你们配合好吕某,吕某能保证你们DARPA所有探员,安全离开这个时空。”
听到这里,两边的拉扯更强了。左右两个金吾卫齐齐使力,江两鬓终不敌,被一把从地上拽起,还要扎挣,已有一肘捅在胸口,剧痛之下,几乎昏死过去,只好任人摆布,被拖了往外走。
奄奄之际,还要勉强镇定气神,将勾缠的思想一一捋顺:
首先,现已确定,吕渭就是“摆渡人”。
他和DARPA合作,记录了历期“蒙太奇计划”的历史编辑过程,还参与了每一次的时空开发。
但他们之间不合。
吕渭在利用DARPA。这次挟持科场,完全是吕渭假人之手全己之欲。他如此迂回摆布,按他刚才的话意,为的是推动一场改革。
这场改革是什么?
思及此,便听那首的窦尧回了话:“吕侍郎,依你的意思,你是想利用这场挟持案,跟吐蕃人一样,要挟今上、逼今上下诏,不过诏令与他们吐蕃人要求的不同,是与不是?”
吕渭:“正是此理。”
窦尧:“你要下的诏令,就是让今上改革科举,废除诗赋,全然凭靠经义取士么?”
闻言,江两鬓瞳孔一张——科举改革?!
震愕间隙,已听吕渭振亮声喉、慷慨一气道:“不错。我将以本次科场挟持案为名目,向今上痛陈诗赋取士之弊,废除进士,宣扬经考,改革乡贡,倚重生徒,以绝天下浮薄,重振致用之风。”
“窦尚书,你且助我,在堂上与今上明言,此次科场沦陷,乃是那陇西士子李蓬蒿李氏一族,与吐蕃外邦、商人世家勾结,特作此乱,欲煽动大唐乡贡士子之心,威扼大唐国祚。如此一来,今上定能明白进士、乡贡之所短,我的改革,也便在望了。”
陇西士子李蓬蒿——他们要嫁祸李蓬蒿!
就在这焦灼之际,忽地左右发出惨叫。江两鬓觉得臂上一轻,两个拖拽他的金吾卫应声倒地。下一瞬,江两鬓感到身子急往下掉,但很快有人从身后冲到,圈住他的臂弯,将他捞起。
恍惚间睁眼。李蓬蒿的一削侧脸,猝然闪出,像冰山断面。
“你——”一动气,喉咙里全是血浆,发不出声。
“别说话,我带你出去。”说话的须臾之间,李蓬蒿已经拔出横刀。
那刹那间,江两鬓知道自己安全了,浑身筋骨霎时松懈。视野全暗的前一顷,他看到乌纱头和吕渭在前方拦出,紧跟着,就是李蓬蒿冷冽的声喉在他头顶响起。
“不想死的话就让开——公孙大猷的剑法,你们想见识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