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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考场有杀人犯 正文 第三十四章 刽子手追缉意识流

    第三十四章刽子手追缉意识流

    那夜李蓬蒿驮了江两鬓,从礼部贡院的南门出来,天上大雪正纷纭。他们踏到雪地里,一脚深一脚浅,就似一对越冬的白鹭,上下依傍而飞,蹒跚寻着前路。

    得以顺利脱逃,是吕渭有意放他们走。从中堂到前廊,直线去走,要八百六十三步。途中还有神策军来拦截。李蓬蒿使了霓裳剑法,奋杀出围,到得七百五十到八百步间,终于力渐不逮,再咬牙出去十来步,臂上已狠狠挨了一刀。这时吕渭从后方跟着出来,发一声:“放人”,啪的一下,眼前立开出一条明路。如此才逃得生机。

    出来时,李蓬蒿犹急着往前奔走,江两鬓伏在他背上,昏昏地扎挣起,回头望了一眼。他看见一座乱雪中乌沉沉的大宅子。金绿窗棂,青黑屋瓦,朱红绣门,一时都没了,只作黑白的颜色。他们就像聊斋里的两个书生,无意中撞进一户人家宅子,进去时载笑载言、莺歌蔓蔓,出来时在燎天大火中回望,看见荒烟蔓草、断壁残垣,才发觉那不过是前朝的乱葬坟。

    这一夜总算要过去了,江两鬓心想,像有几世子那么漫长。

    到得崇仁坊的一处医馆,李蓬蒿擡起一脚,哐当把门踹开。一进屋,就是两声叠起,将楼上打鼾的医郎震醒。不俟人下来,他已径奔至里间屏风后,找到一处卧榻,将江两鬓放下。

    过不多时,馆子的主人打着呵欠寻来,见是两个年轻郎君,服饰平常,于是张口就要骂。李蓬蒿旋即转身,呛啷一下,亮出横刀,对在他的胸前。那医郎立时蔫了,道歉连声,急扑去前台抓了药箱,过来给江两鬓看诊。

    数盏茶时间后,金创伤敷好,包扎完毕。医郎收好药箱物事,叮嘱几声,便猫着腰自遁逃去了。李蓬蒿登时合身一懈,软在榻边上,就要闭目养神。在这当口,忽感到人的视线。

    他睁开眼,看见江两鬓正直勾勾地望着他。

    “醒了。”李蓬蒿强作笑意道,“已经止血了,你就放心睡会儿罢。”

    江两鬓目光冰冷,不答。过了几弹指,忽奋起身来,一把揪下李蓬蒿的襟领。

    一道半痂半脓的疤痕跃现在他的眼前。

    这是一员神策军砍的。就在从中堂出来,到前廊,八百六十三步的那条路上。砍在上臂,两寸来长五毫来深,就在半个时辰前。半个时辰,伤口已结有半痂,边缘较浅的位置,痂壳脱落,已出来粉色的新肉。

    只有半个时辰。

    江两鬓木然松开了手。李蓬蒿静静的,默在那里,也不起身走,也不将襟领挽起,就是斜过了半边身子,逆着榻前的东窗,成一道剪影,掩盖形色,独一截藕白的上臂还露着,雪光里显着狼藉。

    两个人都等待着,任意一方将那几个字说出。

    骤有一阵风破入。颠破木窗前,红泥小暖炉,上面呲呲煮着药汁。风雪吹进,先掀动药锅的盖子,泠泠的起了响动。后面掀出一道缝,大蓬大蓬的水汽缭绕着起来,花花散在风里,一时整个屋子都飘逸了,仿佛是世外仙姝寂寞林。

    天明前的最后一个时辰,雪下得分外隆重。

    “你就是‘刽子手’罢。”江两鬓徐徐说道。

    第一次起疑,是在张辣子出现时。

    张辣子是方伯庚搭档的吐蕃化名,DARPA组织代号叫Ethan。前面方伯庚被权鹤一揪出,就是这张辣子,通过视野共享器获知了情况,持一张手弩赶来救援。

    中堂外混战,他射了李蓬蒿一箭,就在肩窝。

    那个伤口不多时就全部愈合。起初江两鬓听了李的解释,还当是跨宙的关系:时代不同,因此无从造成伤害。到后面,在熊浣纱和张树那里,他得知了“历史身份”一词,从此疑窦滋生。

    DARPA探员有两重“历史身份”。一重是吐蕃庶民,一重是金吾卫。他们完全伤得了李蓬蒿。

    所以问题不在施害者——而在伤者身上。

    李蓬蒿不是正常人,江两鬓开始有了这一层认知。

    但这只是开始。本来他并不十分在意,还当是时空运作的漏洞,或者个人体质的特殊。直到熊浣纱与他们说起“摆渡人”与DARPA的联系——即参数主权演绎推理那一章,熊浣纱说,“摆渡人”在帮DARPA开发时空。

    问题就来了。既是一伙,何以“摆渡人”与“刽子手”要制造那八起无头裸尸案,何以他们要将当前时空的参数,写在第八具尸体的手掌心处——这简直引火烧身。

    就这一疑结,牵出两种解释,分明指向两种猜想。第一种猜想,由李蓬蒿提出,说“摆渡人”与“刽子手”并非同气连枝,相反,他们彼此对立——“刽子手”发现了“摆渡人”与美国人合作的秘幸,为作阻止特意布局,以八具无头裸尸将中国警察牵引至此。所以案件不是双人犯罪,仅“刽子手”一人所为。

    这一说法有其致命所在。就像江两鬓说的那样,“刽子手”毕竟是杀了人。背负八条人命的恶徒,却有检举国贼、拥护国权的良知,着实是匪夷所思。

    而后便是第二个猜想,来自熊浣纱。她想的是,沟壑不在“摆渡人”与“刽子手”,而在“摆渡人”与DARPA之间。“摆渡人”与“刽子手”留下参数,为的就是引入中国方面的阻力,作DARPA的制衡,好让他们放开手脚,去圆些旁的企图。

    两个猜想,都各有其通畅处,又有其堵塞在。因此熊浣纱提出了第三个——

    “超越光速的怪物”。

    这个“怪物”,首要指的是“摆渡人”。因每一次“蒙太奇”计划,既要开发参数,又要记忆参数,记忆了,才能带到新时空里,作为说服DARPA、进行下一场历史编辑的依据。做到这记忆,不是寻常人类。

    到这里,本还与“刽子手”无关,更牵扯不到李蓬蒿身上。只是难免会思想,“摆渡人”非寻常人类,那与他同犯无头裸尸案的“刽子手”,又是什么由来;进一步——非人类,除去可以超越光速、跨宙存在,可还有别的特征,譬如长生不死,譬如光速痊愈。一勾连,有几刹那,眼前也会划过李蓬蒿的面容。但无确凿明证,只能按下。

    “吕渭”出来,一下子拨云见日。千机算尽,也没料到这“摆渡人”原是个唐朝人。由是天翻地覆,一切旧的推断都有了翻新的必要。

    首先是第三个猜想,确乎是应验了:从中唐活到一千两百年后,肯定不正常,肯定不是人类。

    其次,第二个猜想,先前熊浣纱提出时就遇到堵塞,这其中堵就堵在,她想不出来为什么“摆渡人”要泄露参数,与DARPA为敌——现已明朗,她只猜对了一半,“摆渡人”是与DARPA为敌,但参数不是他泄露的——泄露参数,定然的后果就是引来中国政府,熊浣纱本来的推测,是“摆渡人”要借此形成均势制衡——

    然而吕渭在中堂刺江两鬓的那一刀,就粉碎了这个看法。

    又要人制衡,又要人命,哪有这个道理?

    所以中国官方的力量根本不在吕渭的考量内。他要制衡,自有他的手段在——神策军。他是唐德宗钦点,到科场来与“吐蕃乱贼”和谈的使臣,神策军听他号令,必要时可作全场清剿——这是多大的权力。乌纱头定料不到他藏有这么一记杀招,所以适才在堂上,才那样凛然逼问。

    吕渭与DARPA为敌,或者周全地说,他们是相互利用。DARPA利用吕渭,开发中国主权下贞元十二年的科场时空,好通过历史编辑推动和平演变,让中国提前诞生资本主义;吕渭则利用DARPA的人手,替他挟持了整个科举考场,假人之手,威逼唐德宗,下诏推行他所要的科举改革。

    由刚才堂上对话推出的,就是这样一层关系。

    那么,参数是谁泄露的?毫无疑问,能解答的这个问题的,只有第一个猜想——捋顺了“摆渡人”和DARPA的关系,紧接着要看的,就是“摆渡人”和“刽子手”了。

    前面他们想得草率,八起无头裸尸案,中科院时研所成员个个都有不在场证明;由笔迹鉴定找出八个嫌疑人,一一人脸识别,找不到一个与时研所成员相合,所以下了结论:

    作案的有两个凶手,一个负责杀人,一个开发时空参数吸引警察;逃到当前时空的,是“刽子手”,他不是时研所成员,所以识别不出。

    有理有据,也顺利推出有两个人的存在。至于为什么留下参数,还是遵循原来特案组的犯罪心理分析——为的是挑衅。但是“蒙太奇”计划一出来,涉及到两国竞争,这个分析就站不住脚了,所以才有了第一个李蓬蒿的猜想:

    “刽子手”与“摆渡人”不和。“刽子手”留下参数,为的是让中国官方介入,阻止“蒙太奇”计划。

    可为什么非得杀人?

    他为什么不能直接向中国警方举报,为什么要一步一步,犯下八起血案,用这种方式来达成自己的目的?

    往下想,只有一个解:

    他不想被警方发现,或者是不能被发现。

    再一勾连,“摆渡人”的身份已经确认,他不是人类,那“刽子手”呢?——电光火石间,眼前又划过那八具无头裸尸。

    没有头颅没有指纹,虹膜图像识别、人脸识别、指静脉识别、DNA生物检材识别和传统指纹识别全部无法凑效,凶手在做一件事——掩盖尸体的真实身份,就像掩盖他自己一样。

    那些尸体,真的是人类么。

    悚然间,身上已是冷汗淋漓。以上这一些,都是从中堂出来时,那八百来步间,江两鬓伏在李蓬蒿背上想到的。身子颠簸,周围都是杀声,于是更兼紧张,思绪乱窜下,就像蒙了眼去摸一棵树,各种枝节都摸遍,但没法将分岔口联结,主干仍旧是黑里的,自然也得不出全貌。

    就在这焦头烂额之际,忽灵光乍现,摸到一个新的枝节——吕渭是“摆渡人”,他亲自来到了贞元十二年这个科场时空。那么“刽子手”呢?他有没有来?

    前面八仙过海,答案是很笃定的,“刽子手”就在当前时空,就在那八名举子之中。后来揪出方伯庚,得知他与裸尸案无关,这个问题的答案又显得隐晦了。目前来看,除去方伯庚,其他七名举子并无异状,确无一个一千两百年后的杀人犯藏身其中的可能。

    所以“刽子手”并没有过来么?——想法一出,立遭否决。江两鬓很肯定,“刽子手”一定来了,原因很简单:

    “刽子手”不来,他们根本抓不到方伯庚。

    回忆一下,方伯庚会被揪出,是因为什么。熊浣纱分了两个步骤,让他放松对权鹤一的警惕,相信权鹤一与他们并非一路人,最后托出自己的“枪手”身份。

    当时这样做,是因熊浣纱认为,他们是因“刽子手”留下的参数追来的,是当时科举场上唯一的异动,所以“刽子手”在暗,他们在明,一举一动都被看在眼中。故而需要权鹤一这样一着暗棋,来引蛇出洞。

    没想到最后引出来的方伯庚,并不是“刽子手”——尽管不是“刽子手”,但前提仍须成立,那就是将他们几个御史视为敌人,全神贯注去提防,这样权鹤一才能趁虚而入、诱引成功。

    可方伯庚为什么视他们为敌,又防他们作什么?他既然不是“刽子手”,自然不知道几个御史是千年后的中国警方派出。难道“刽子手”作案留字,被“摆渡人”吕渭发现,所以后者特意知会了DARPA,好作提防?——不,不会是这样。如果DARPA知道时空参数已经泄露给中国官方,不会没有任何应对,冒冒然就来开展计划。从前面的表现来看,他们显然并不知道,中国政府已经介入。

    那么方伯庚防的,就不是中国警方,而是某一个人——

    他在防“刽子手”。

    “摆渡人”肯定知道,他与美国人勾结已经败露,所以预料,“刽子手”定会来阻拦,如何阻拦,他不知情,或者知情了,没有告诉DARPA,只说那个人要来。所以方伯庚要防。不是防中国警方,而是防一个一千两百年后的杀人犯。

    所以“刽子手”肯定在。就在当前这个SCE796时空,就在这个科举考场内,就在他们身边。

    在他们身边,藏在哪里——那六个副考官么?不太可能。之前他们听到御史台来人,那仓皇失措的情态,不像是演的;主司窦尧也不像,在中堂听到吕渭要请他帮忙,还当是眼前事,在和谈与清剿中间做文章;不是考官,便也不可能是巡场胥吏或金吾卫,因要潜藏其中,须像DARPA一样长线埋伏,那便没有时间回来2048犯案;最后是考生,可是往前已经做了许多筛除,最有可能藏匿枪手的八个人,已经通过笔迹鉴定揪出,暗在其中的除了一个方伯庚,再无其他。

    或如果,这个人并没有以枪手的身份混进考场——如果他和吕渭一样,就是一个唐朝人呢?

    到这里,全部水落石出。

    难怪一开始在枪手群里找不到他。

    难怪他会提出第一个猜想。

    难怪他的伤口可以急速愈合,无论是射在肩窝里,还是眼下被砍在臂上的这一道。

    兜兜转转,原来一切都早有因由。

    那一当时,江两鬓忽恍然想起,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情形。

    那是在崇仁坊的邸舍,进士科考的前一天夜晚,熊浣纱约他相见,迎面就给了他一张图纸。

    他揭下来,发现是一张唐朝男子的单人简笔肖像。

    “做什么?”他问道。

    熊浣纱:“他是明天科场上的一名考生,你去找他,尽力让他答应协助我们。”

    江两鬓:“为什么?”

    熊浣纱:“我们毕竟是异宙人,对唐朝不熟,科场上如果发生变故,多个本宙的帮忙,就多一份保险。”

    江两鬓:“为什么找一个考生?我在礼部已经埋伏了有些时候,明天的巡场胥吏里面,有我信得过的,我可以去拜托他。”

    熊浣纱:“不行,那些胥吏的个人信息没有文献存世,我们对他们缺乏基本了解,时空穿航被他们得知,对这个时空的曲率影响多少无法计算,所以必须找能够掌握到基本信息的人。”

    江两鬓:“明天科场考试的那些人,你有他们信息么?”

    熊浣纱:“只有大概二十来个。清代徐松的《登科记考》,记载了这一年进士及第的所有考生名字和生平信息。特案组联同专家团队做了层层筛查,最后才确定了这个人。”

    江两鬓:“可我对他不了解,明天去做前哨的是我——这个人,应该由我来选。”

    熊浣纱:“我们整理了有关这个人的所有史籍资料,一会儿你回去可以抓紧时间看一下。另外,你可以放心,这个人你一定可以合得来——他是白根植前辈,亲自拍板的。”

    “我师傅?”

    “对。”

    到这里,江两鬓也便没了旁的疑声。他撇撇嘴,眉毛蹙起,低眼在那画像上草草扫了几下,声色不动地问道:

    “他叫什么名字。”

    熊浣纱默了两顷,最终将那个人的名字平平托出。

    “李蓬蒿。”她面不改色说道,“‘我辈岂是蓬蒿人’,李蓬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