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历史黑事二律背反
窗外进了风雪,掀掉药锅的盖子。李蓬蒿立起身,过去复将盖子掩上,而后俟在左右,一手压着盖上的把嘴,一手擎了柄鹅毛扇,小心翼翼掌着火候。
不多时程度煎到,便熄了火,旁边拿口青瓷碗装了,呵着热汽端到江两鬓跟前来。还有一步之距,便见黑影闪过,手上碗并药汁水飞出去,淋淋洒了一地。正是江两鬓扬起右肘将其打翻。
李蓬蒿看看地上,又看看江两鬓黑着的脸,终没有作声,出去外间拿了尘帚,将碎片与药渣滓一并扫去。回来也不坐下,就茕茕立在江两鬓前方一丈处,默了少顷,忍不住开口道:“那个药还有第二煎。医生说,对你有帮助。”
江两鬓不应。
李蓬蒿又踌躇半晌,终说道:“我不是有意要骗你们。”
听闻此声,江两鬓倏地擡头,嘴角带着冷笑,“那是什么?——八具无头裸尸只是一时兴起,时空参数不过是作个玩笑,你成为这一年进士科场的考生只是偶然,礼部侍郎吕渭跟你素无交集、从未相识——”一声声高起,到最后骤然冷落,“你很想这么说,是不是。”
李蓬蒿一下子回不上话。
“麻烦你搞清楚。”江两鬓凛声道,“我们特案组一共来了十个人。出来做任务的一共四个。除了我,熊浣纱张树林羌笛,现在全部杳无音讯!就算是我——”低头,戳向自己胸前的伤口,“就算是我,现在也成了这个样子。”
停顿,予人窒息的沉默。霹雳过后的空白,酝酿着,只待下一声凄烈。
“李公子,你不觉着你这一声‘不是有意’,太过单薄了么。”
李蓬蒿鼻头一酸,立时就要滚下眼泪。他微仰起头,将泪意止住,咽了咽干掉的喉咙,勉强挤出声气说道:“不是这样。”
哽一哽,强撑着继续往后:“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我也料想不到。”说着,鼓起勇气,侧目向江两鬓看去,“我并不知道,这是美国国防部的计划。也不知道这个计划有这么危险。”
“早知如此,我肯定不会让你过来的。”
闻言,江两鬓瞳眸微晃,似乎有所触动。抿一下嘴,语气和缓了些,问:“是你让我师傅招我进国总安——你们认识?”
李蓬蒿点点头。
“特案组决定让我来找你,也是你与他安排的?”
“是。”
江两鬓舒了口气。一想到他的师傅白根植,他立觉安稳许多。
见他面色有些放缓,李蓬蒿渐大起胆子,试探着说:“一开始,我只知道吕渭和美国人勾结,是与历史编辑有关,但并不知他们确切的底细,所以才——”
“先说你是谁罢。”江两鬓打断道,“你和吕渭,为什么能活这么多年?你和我师傅又为什么会认识——超越光速,跨时空存在,你们是不是真的可以做到?”
“你们,到底是什么东西。”
李蓬蒿登时面上一僵。显然,他还没做好全盘托出的准备。
然而那边江两鬓的脸色已又见黑下去:“如果这些你不说,那我们之间就没什么好谈的了。”
语落,立即将脸撇过,肃然看向一个不聚焦的所在。
派头已做足,门户紧闭,就等对方松口。
猝然一阵疾风乍起。呼啸进来,卷得火也倾斜烟也溃散,瓷器叮当图纸忽猎,人的衣袂飘飘长发袅袅,满室都是萧然。
李蓬蒿怔怔站了一会儿,还是走过去闭窗。闭上了,却不严实,中间一条经年的细缝,几下渗漏又撞破开来。于是只好拿手去按。
他由此便留在窗边,成一道孤薄的身影,翘首外望,茭白色的单衣扬扬化出去,簌簌的,头顶有杈枯枝横过,仿佛他也是上面的一梢落雪。
又是一个味老的时候。
“这一切,得从‘历史黑事’说起。”他淡淡说道。
“时间与空间,合而言之,为一切感性直观之纯粹方式,而使先天的综合命题所以可能者。但此二类先天的知识源流,仅为吾人所有感性之条件,亦即以此点规定其自身所有之限界,即此二者之应用于对象,仅限于对象被视为
现象
而非表现事物为物自身。此一点乃时空二者适用效力之唯一领域;吾人如超越此点,则时空二者即不能有客观的效用。”
——康德《纯粹理性批判》
“从世界历史的观察,我们知道世界历史的进展是一种合理的过程:知道这一种历史已经形成了“世界精神”的合理的必然的路线······凡是对于“理性”的本身的使命所作的考察,假如把它同它对于世界的关系相提并论,那就等于询问,
世界的最后的计划是什么?
这个意思便是指这个计划是注定要实现的。”
——黑格尔《历史哲学》
要理解“历史黑事”,李蓬蒿说,首先得先看一组二律背反。
“正题:历史是线性发展的;反题:历史非线性存在。”
“假设正题成立,那么我们可以推导得出:历史的发展遵循由蛮荒向文明、由落后向先进的规律,我们把它叫作‘单向递增’——这个规律告诉我们,高水平的科技成果终将出现,低水平的科技成果会被叠代,只是时间问题,没有人类科技发明不了的东西。既如此,时空机器作为一种高水平科技成果,它一定会出现,只不过会在更晚的年代。”
“时空机器出现,带来了一个矛盾:它使得历史从此可以被编辑——意思就是,原本按照单向递增,时空机器应该在更晚的年代被发明,但是人们通过历史编辑,可以让时空机器诞生的时间提前,这样一来,未来事物与过去事物可以同时存在,历史就不遵循单向递增规律,也便不是线性发展了——它变成非线性的形态。”
到此,正题被证伪;接下来轮到反题。
“如果假设反题成立,也就是说,历史没有单向递增性,蛮荒与文明同在,落后与先进并存,过去、现在、未来成为同一个时态——也就是共时共存法则。按照这个法则,同一个时空是没有边界的,在里面包揽了古往至今以至将来,人类文明产生的所有科技成果,无论高水平低水平,都在同一时刻存在——其中包括时空机器。”
“可是时空机器又万万不可能存在——因为这个机器发明诞生的逻辑前提,就是历史是线性发展、单向递增的,所以才有发明时空机器、穿梭古今去做历史编辑的必要。现在我们假设非线性,那就是说,亿万个时空都共生共存在一起,根本不需要历史编辑,那么人类也就不会有动力去探索发明时空机器——它如果存在,历史就只可能是线性的。”
综上,正反命题全部被自身证伪。这是一组似乎无法破解的二律背反。
看到江两鬓沉思的神情,李蓬蒿很快给出了他的回答:“如果熊主任在这里,她很快就会告诉我们——时空是非线性存在,但是以线性的逻辑运行。”
江两鬓懵然道:“什么意思?非线性存在,以线性逻辑运行?”
“想象无数颗沙子,掷入水面,泛起涟漪。这无数颗沙子在水面漂浮的状态,就是时空在宇宙中存在的模样。”李蓬蒿道,“就是说,时空散布在宇宙的每一个角落。它们本身不是排成一条线的样子,而是随意分布,呈现出各种各样的拓扑结构。公元796年,和公元2048年,可能就是相互挨在一起的两颗沙子。也正因为如此,时空航行才成为可能——从796年回2048年,不是从一条线上的一个点回到另一个点,而是在一个拓扑结构中发生位移。”
一言以蔽之,时间以空间的形式存在。这一点,符合共时共存法则。
“但这无数颗沙子,它们的运作,是必须遵循一定的因果光锥逻辑的。掷入水面产生的涟漪,就是它们彼此的联系——每一颗沙子,都有自己的编号,不管把它切割到多小的单位,还是放大到多大的单位,都会产生一定的编号,这个编号决定它们内在的属性——公元796年的沙子尽管在2048年的隔壁,但它绝不可能产生2048年才产生的东西,所有的沙子都是,只要在同一条光锥序列上,就必须遵循由蛮荒到文明、由落后到先进的因果定律——所以那些哲学家们论证的,历史的终极目的,才能实现。”
单向递增规律由此可见。
“这就是时空运作的基石。”李蓬蒿下结论道,“也因此时空穿航才成为可能。”
江两鬓道:“所以前面熊浣纱说,要想历史编辑成功,必须得有‘历史身份’,使‘历史叙事’逻辑圆满,这是为了符合单向递增规律。”
李蓬蒿点点头:“时空就像一个有机生命体,共时共存和单向递增是它的生命体征,只有两个指标都不出错,才能维持整个系统的健康运行。”
“那如果出错呢?”江两鬓忽昂首问。
闻言,李蓬蒿微一苦笑,缓缓应道:“出错,‘历史黑事’就发生了。”
江两鬓霎时呆住。原来是这样。
“外祖父悖论本来不可能——如果在子芽时空,杀一个人,并不能引起曲率变化导致奇点位移,光锥序列不变,所以原来的时空也没有变;如果去的是母胎,直接改变奇点,那需要‘历史身份’,把祖父杀死,在历史叙事中,他也就不再是孙子了,而从此成为那个‘历史身份’,服从于整个时空有机体的健康运行。”
话刹,李蓬蒿脸色忽沉,语调骤然冷落:“可如果时空有机体运作发生意外,阴差阳错,让这个人在没有使用‘历史身份’的情况下,杀死了自己的祖父——”
听到这里,江两鬓猛地感到一阵寒毛倒竖。
在这起刺杀外祖父的叙事中,主人公的“历史身份”就是他的保障,外祖父死了,他还可以凭借这层保障,顺理成章在历史叙事中存活;可如果没有“历史身份”,他刺杀成功,也便丢失了原来叙事的那一个自己,从此空落落,在那里不该存在,在这里也不该存在,历史瞬间没了他的容身之地——他会变成什么,变成时间长河里的一个幽灵么?
“没错。”李蓬蒿笑道,“会变成幽灵,变成异类。”
那当时,他背着窗户侧目看来,脸上半边是雪光半边是阴影,好似一分为二——两个李蓬蒿站在那里冲着江两鬓微笑。
“幽灵,异类,就是我现在的身份。元和初年,我就是经历了类似这样的一起‘历史黑事’,变成了现在这个不人不鬼的样子。”
“为了现在的样子,我们还特意,给自己取了一个名字。”说着,又一个笑,幽幽的,凉凉的。
“叫‘视肉’。”
“视肉”,或称“聚肉”、“肉芝”、“肉芫”、“封”。《山海经》里写:“狄山,帝尧葬于阳,帝喾葬于阴。爰有熊、罴、文虎、雄、豹、离朱、视肉。”郭璞注解:“聚肉形如牛肝,有两目也。食之无尽,寻复更生如故。”又说:“聚肉有眼,而无肠胃。与彼马勃,颇相仿佛。”《白泽图》:“封,食之多力者也。”明朝李时珍在《本草纲目》中,又将以上“聚肉”、“视肉”、“封”等物事视作一样——
也即民俗里常说的“太岁”。
“‘太岁’这东西,本来是一颗假想天体,是由岁星发展出来的。干支纪年出现之前,岁星,也就是我们现在说的木星,它因为运行一周近似十二年,被古人用来标记时间。但因为运动速度不均匀,用它纪年会超辰,于是那时候的人又想象出一颗和岁星同轨道、反方向、运行一周十二年的虚拟星体,就是‘太岁’。”
“岁星是‘人主之象’、‘君之象’,象征博大、神力恢弘,人们对它的敬畏慢慢转到‘太岁’身上,也就有了‘太岁’的一系列民间禁忌——所在方位,不能动土,不能发兵,后来它甚至成了一种诡奇生物的指代。”
听到“诡奇生物”,江两鬓隐隐记起自己曾看过的相关报道:“你是说,那种没有五官没有四肢,长得像脂肪的肉菌么?割一片长一片,吃了能让人长生不老。”
1992年,第一篇关于“太岁”的现代新闻出现。陕西周至渭河滩,一个农民去打捞浮柴,途中捡到了一团烂肉。后面新闻接二连三出来,河北、天津、山西、北京、吉林、新疆、内蒙古、甘肃,许多地方,都出现了这种不明物种的黏稠白肉。
后面人们翻书,才发觉这是古老的“太岁”,早在千百年前就有了关于它现世的记载:“董表仪撤屋,掘土得一肉块。术士云:太岁也。弃之,亦无害。”“率僮仆掘之,深丈余,得肉块,如盆盎大……识者谓:肉块,太岁也。”
“我记得,已经有科学家做出初步研究。”江两鬓道,“鉴定那是一种黏菌复合体,但确切的物种身份还不清楚。”
“嗯,但重点不在于它。”李蓬蒿微侧过了身子,脸自此全背入了阴影中,“这只是我们这一类怪物给自己借来的名字——以星纪年,本就是对时空规律的运用。‘岁星’被人为异化成‘太岁’,最后产生不祥之兆的肉灵芝,就像时空规律因人为产生错误,发生‘历史黑事’。‘太岁’长生不死、食之不尽的特征,也跟我们自身很像,所以最后取了这个名——我们是‘被历史排泄的人’,不会有史料对我们做记载归纳,所以只能自己牵强附会。”
“被历史‘排泄’?”江两鬓敏锐地注意到这一用词。
预料到这一点,李蓬蒿笑了笑,说:“就是‘排泄’。前面说了,时空是个有机体,在它健康运转的情况下,任何人都是其中循环轮回的细胞。‘历史黑事’的出现,就像这个有机体的免疫系统遭到破坏,出现了我们这样的‘癌细胞’。然后,时空就会吞噬我们、溶解我们,把我们改造作另一副样子,随着其他不合时空规律的代谢废物一起排出体外。”
很理性的说辞,然而江两鬓却感到不大舒适。后来他意识到,自己是在不忍——那样污浊的一个词,用在那样一个明净的人身上——着实刺耳。
“你们和我们,有什么区别么,除了不会死、不会受伤、可以超越光速。”话到末尾,江两鬓忽声量减弱,脸上现出懊丧。他不想这样问的。本来脑海第一反应,是“你和正常人类”,略一辗转,顾及李蓬蒿心情,不欲强调其中的差别,便要将“正常人类”替换,换作别的什么,又没有好的思解,嘴笨,一时脱口,竟成了“你们和我们”,到底是有了区分的意思。
见他的情态,李蓬蒿也明白了几分,心下有些聊慰,便温声回道:“有很大差别。你不觉得好奇么?既然时空是非线性存在、线性运行,为什么我们只能感到它线性的部分,却不能直观看到它非线性的模样?”
江两鬓想了想,犹疑着给出了自己的想法:“因为我们不能超越光速?”
李蓬蒿竖了个大拇指,笑道:“是这个道理,同时还有寿命有限。”
这是基于物质基础的一个判断。人类的身躯有许多生理限制,寿命有限且行动低速,这某种程度上就是为了时空有机体的健康运行服务——寿命有限,便有了生死交换、新旧更叠,历史才不会静止,才能发展进步,符合单向递增;行动低速,无法进入其他时空、知晓其他时空的变化,便有了经历阻隔、记忆阻隔,历史才能修正改写、自圆其说,符合共时共存。
“以前有哲学家说,时间空间之所以是我们现在认识到的这样子,不是它们本来就如此,而是我们人类本身被一种先验认知形式限制到了,只能认识到时空有限的模样——意思是说,我们看到的时空,不是它们物理意义上的本来面貌,只是我们纯粹主观直觉到的一种‘现象’。”
“但如果,如果这些哲学家能够突破生命极限,他们就会发现——所谓先天认识形式,并不存在:如果能够长生不死,能够超越光速,我们就会看到,时空散落在宇宙各个角落的样子。所谓人的认知,都是由物质基础决定的,物质基础变化,我们的认知就跟着变化,认知的对象也会改变——不是认知的问题,归根结底,还是物质。”
话是简短,然而话中种种,对江两鬓而言实在过于深奥了些。他虽心思细腻,却不喜钻研浩牍长篇,不像李蓬蒿,虽然性情疏旷,但实在活得太长,总归要做些事情打发时间。
他这一席话,意在提醒江两鬓:超越光速、长生不死,这两者给“视肉”和人类带来的区别,并不仅仅表面所见那样的浮薄。它们组合在一起,足以让人类突破物质与认知的双重限制,看到那个隐藏在人类认知背后的“终极所在”。
“生理局限导致的狭隘,被误以为是认知局限带来的——不止哲学家,很多人都有这种想法。像物理学里面,有个哥本哈根诠释,说——现实依赖于‘观察’,不观察,现实只是一团概率云,充满不确定性,什么都有可能发生;一旦观察,就发生‘坍缩’,现实才呈现出我们眼前确认的模样。”
说这话时,李蓬蒿脸上带着一种浮凉的讪笑,仿佛身在泰顶,看着底下众山拔节、徒作突破云端的努力。
“如果哥本哈根学派能够长生不死、超越光速,他们就会看到,没有观察者和被观察者,也没有划分量子和经典的‘海森堡边界’,更没有不确定性到确定性的‘坍缩’——波函数描述的不是观察者的预期,而是宇宙的真实状态。”
到这里,停了一下,出来一刹那的空白。
在这瞬间的空白里,江两鬓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他听不懂那些名词,但他知道,李蓬蒿每一句话都在实处。既牵引到这个地步,定是有新的关于世界的真相要让他知道。
李蓬蒿微喘了口气,终于徐徐地往下说。
“宇宙本身就是多重叠加的,埃弗雷特的多元宇宙理论完全成立。”他笑了一声,“我就去过其他的宇宙,或者用你们的话说,其他的光锥序列。”
言罢,转过头,对上江两鬓因惊颤而发白的双眼。
而后他风轻云淡地说出后面的话。
“八起案件里的八具无头裸尸,就是我从其他平行宇宙带回来的,我自己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