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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考场有杀人犯 正文 第三十六章 大唐国祚延续计划

    第三十六章大唐国祚延续计划

    长安风雪夜。一起一千两百年后的连环杀人案真相,正在缓缓浮出水面。

    “其他宇宙的尸体?”江两鬓诧异道,“你是说,在其他平行宇宙里面,和你一样的分身?”得到李蓬蒿肯定的答复,他又难以置信地暗自咽了咽唾,“可视——可你,你不是长生不死么?”

    下意识要说“视肉”,一踟蹰,还是换了代称,不愿去提那个名词。

    “我们也会死。有两种办法,可以杀掉我们。”说得很温蔼,仿佛是别人的事情。

    “第一种,‘视肉’可以杀死‘视肉’,所以如果活得不耐烦了,可以找同类帮忙;第二种,人类也可以杀死‘视肉’,把有关对方的事迹,记录下来形成史料,就可以让‘视肉’在任何时空永远消失。”

    “形成史料?”

    “‘历史排泄者’,自然不该在历史上留存。史料出现有关我们的记载,这是时空有机体不允许的,所以会将我们强制清除。”

    “那八具尸体是——”

    “我在另外八个平行时空的分身。他们想死,找了其他的‘视肉’帮忙。临死前,把他们的遗体处理权托付给我。”

    江两鬓登时愕然。追查了那么多个日夜,没想到是这个结果。

    李蓬蒿深深看了他一眼。骤然讲的这许多骇人视听的话语,是不易在短时间里理解的。李蓬蒿知道,所以这时特意停下,好作缓冲。他看见江两鬓痛苦地捂住双颊,上下揉搓,一时心下便有些委顿和发愧。

    然而江两鬓很快恢复过来。“继续说。”放下手,现出微有些通红的脸,“为什么要用这种方式。”

    言下之意,为什么要以多处抛尸、制造连环杀人案的方式,吸引中国警方的注意。明明有很多旁的方法去处理。他认识白根植,白根植既然信他,为什么不让白根植转述。

    他这边在困惑,李蓬蒿那边则将身子微微探出,要去瞅对方的脸色。确认无恙后,李蓬蒿轻吁一口,这才稳定心神,接着往下:

    “第一,我不确定。就像刚才说的那样,我知道吕渭和美国人合作,要做历史编辑,达成他的目的——但不知道他们具体计划的细节,也不知道这已经引起美国官方的注意,连国防部都亲身参与——所有这一切,包括‘蒙太奇’计划,包括科场挟持,都是这一次穿越过来后,跟着你们一步一步调查才知道的。”

    江两鬓惑道:“我师傅也跟你一样,一无所知么。”

    “嗯。”李蓬蒿点点头,“他也是从我口中辗转得知。在这之前,他和吕渭并不认识。”

    说完,忽见江两鬓猛擡起头,欲言又止,脸上现出担忧而又尴尬的神采。“我师傅他——”

    见他如此,李蓬蒿先不知意,但很快也反应过来,赶忙解释道:“他不是。他是正常人,关于我和他怎么认识的,后面你想知道,我再跟你说。”

    闻言,江两鬓脸色明显一弛。但很快垂首掩饰,心下感到隐隐的歉疚。

    不该这样。即便是“视肉”,也没有什么,不该有另眼,不该存在刚才的担心,听到李蓬蒿说不是,也不该有那一瞬的轻快——他这样想。

    都应该是正常人。

    江两鬓没有再追问,李蓬蒿便继续往后述说:“第二,我——”支吾了一下,“我害怕。”

    江两鬓瞬间擡起头。

    “我们这种异类的存在,是不能被别人知道的——否则,想象不到,人类会利用我们做什么事情。”

    会做什么事情——江两鬓霎时就明白。一个吕渭,就挑起了中美之间的大国竞争。要是有更多国家知道“视肉”的存在,知道拥有他们,可以无限次地发动历史编辑,把历史修改成想要的模样——真真就是天下大乱了。

    “要想掌控我们的自由很简单。每个国家都有档案馆,只要留存一份有关‘视肉’本人的文字记录,我们就会从此灰飞烟灭——不是像《太平寓言》那样的文件,而是把‘视肉’个人信息一五一十陈列记述,就像传记一样。”

    换言之,他们就是大国博弈的牺牲品——就像那个人一样,江两鬓心想。戴着外交官徽标,死在两国战火间,终了连真相都无法追究。

    所以李蓬蒿当然会害怕。已经被历史“排泄”,永远无法载入史册、无法为人铭记。最后以那样的方式离开,史料留在人间,不清清白白写他的本来身世,全篇浓墨重彩,全在他“视肉”的身份上。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屈辱。

    害怕,便没有告诉警察,而用了那八具尸体,造了那样一起连环杀人案,不想被发现,也不能被发现——

    一切都如前所料。

    江两鬓叹了口气:到这里,三个猜想就全部自洽了。后面,就该解决真正的始作俑者了。

    思及此,他目光重又凛起,罩住李蓬蒿,一连叠逼问发出。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吕渭和美国人合作的。”

    “他的目的是什么。”

    “刚才在中堂他说的进士改革、废除诗赋,和他的目的有什么关联。”

    “还有,我知道贞元十二年的这一场进士科考,你们一个是座主,一个是门生,但除此之外,我对你们一无所知——”

    “你和他,是什么关系。”

    关隘处就在眼前。

    李蓬蒿回过身,轻轻伸手,将窗推开。风已经停,落雪也近乎于无,外面黛色的天渐渐淡下,有些地方已剔透地泛起了蓝,冷瓷一样,引得底下的亭台楼阁飞檐翘角也蓝阴阴的。就要破晓了。

    “长安的天色,还得数这唐朝时候的好看。”李蓬蒿笑道,“千年来一个朝代一个朝代比过去,终归还得是这里得了上乘,也难怪吕渭那老头念念不忘了。”

    江两鬓不答。

    窗子推开,黛蓝的天光就水一样流了进来。李蓬蒿靠在边上,被浸湿了半边身子,起了折射,还泛出涟漪,一时半边实的半边虚,仿佛庄周的梦里。

    就在江两鬓为这晕眩的景色所惑,盹盹将要睡去时,忽听见李蓬蒿淡然的一句话:

    “所以,他才想要延续大唐的国祚吧。”

    他诧然惊醒。

    大雪隐匿之下,万籁俱寂,秃鸦惨声叫起。

    天地仿佛白居易没有写完的一首长诗。

    在原初的历史里:DARPA还未入侵,吕渭没有辞任窦尧没有接替,丙子科场沦陷案从头到尾不曾发生——贞元十二年,就是中唐时候一个普普通通的年份。在这一年的二月,吕渭担任了进士科考的知贡举,李蓬蒿恰在这一年应试,两人在考场相见。最后李蓬蒿凭借一篇《日五色赋》获得青眼,吕渭将他拔擢为进士榜状元。两人就此结识。

    “他出身很好,父亲是浙东道节度使,祖上是经史大家,所以从小就有治史的兴趣,最大的偶像,就是杨绾——那个向代宗上奏,要求废止进士科的一代名臣。”李蓬蒿娓娓说道。

    “依祖辈的品轶,他本来可以门荫入仕,却硬要亲身参加考试——在我们那时很多人都是这样,以科举为荣、以门荫为耻。他厌恶诗赋取士的浮薄之气,心中有成见看不起进士,但又觉得明经太简单不愿去考。百般踟蹰,最后还是选了进士。前后六次,天宝十四年登第,二十一岁,简直少年天才。”

    一千两百年前的一个人物,江两鬓恍恍惚惚听着,仿佛切在耳边,从古书里脱出来,身上黑白蒸腾,都是枯纸老墨的陈年雾汽,躬着身,彬彬向他做着叉手礼。

    “他很有才干,也很有雄心。为实现抱负,可以不惜手段。有一件事,说出来你没什么感觉,但在我们当时是很轰动的——贞元十一年,他为了攀结裴家,在进士科考‘帖经’的时候,放裴陡行一诗不赎一经不帖通过考试——那一年他也是知贡举,裴陡行也刚好在他的考场。”

    听及此,江两鬓惑道:“先前我在礼部潜伏的时候,一直听闻,这吕侍郎是朝中有名的清流良臣,怎么会和裴延龄······”

    “你这样想,大家也这样想。后来东窗事发,才知他是为了拉裴延龄下水——为了做得彻底,那一年他甚至打算让自己儿子娶裴延龄的女儿,结作亲家,更可摧枯拉朽、连根拔起。”

    江两鬓大感诧异:“这不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么?”

    “所以说,他和窦尧不一样,不是那种左右摇摆见风使舵的——一条道他选择其中一端,就会一头走到黑。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可以玉石俱焚。”李蓬蒿道。

    微一停顿,复又续说:“手段是这样,念想也是这样。他偶像是杨绾,杨绾生前官至宰相叱咤朝野,他却不行,一生平平始终没有办法大展宏图,所以心中生了怨结。经历‘历史黑事’成为‘视肉’之后,这怨结更重了,史书上写,他在贞元十六年去世,但其实在那之后,他一直以隐秘的身份面目活跃在各大政坛之间。”

    “唐朝最后一百年的时间里,他跟王叔文、裴度、李德裕等都有交集,永贞革新有他,元和中兴有他,后面牛李党争、甘露之变、庞勋之乱、王仙芝起义黄巢起义,乃至朱全忠篡唐建梁,他都作为幕后隐士奔走努力。”

    就是这样一个人。禀赋天才而自视甚高,经史满腹而固守成见,工于计谋而行事极端,壮志不酬而怨结深重。

    也便是这样一个人,才会殚精竭虑,在李氏王朝覆灭千百年后,穿梭时空编辑历史,与美国人合作组织起一系列“蒙太奇”计划,只为延续他痴痴不忘的大唐国祚。

    “唐朝灭亡,他简直痛不欲生。”李蓬蒿笑了笑,“但死不了。这是上天对‘视肉’降下的惩罚,万物皆可轮回,独我们不可以。不能死,就开始反省,到底是哪一步开始出了问题。三百年李氏王朝,那么多人,为什么救不回来,为什么最后葬送在一个朱温手里。千百种原因想过,最后得出一个,不是别的,终了还是科举。”

    江两鬓皱了皱眉:“科举,和一个王朝的灭亡有什么关系?”

    “关系很大。”李蓬蒿沉喉说道,“按吕渭的观点,首先——进士浮薄。和前面的杨绾、后面的李德裕、郑覃一样,吕渭很讨厌进士科的诗赋取士,他很多次上奏要求改革科举,以‘试策’为主,废除‘杂文’。”

    “世人都知道,进士科之所以蔚然,托的是则天朝的扶持。武曌要从李唐的官僚集团里挤出来,就必须改变用人制度,上层被关中贵族盘踞,只好瞄准下层,用‘杂文科’选拔有才干的穷苦士子,从此才让旧时门第天翻地覆——”

    “吕渭知道这一层,但他就是认为,由进士选拔上来的,若本先是世家子弟还好,若不是,只穷落落一书生,那是空有文才而不懂政治。”

    这里可用《中国知识分子》中的文段来作注解。武曌之前,门第犹重,入仕的新进士子多是世家子弟,从小交游官宦,耳濡目染中,已经“谙习世故,练达政事”。他们“好发大议论,好作大计划,好摆大场面,好有大组织”。

    武曌之后进士得势,门第衰落,一个个新人从底层爬上,“事先并不了解政治,也未经传统人文深细陶冶”,“有西汉人的自卑心理,而没有西汉人的淳朴。有东汉人结党聚朋的交游声势,而不像东汉人那样尊尚名节”。

    “多是狭隘之语,但也不乏深远洞见。”李蓬蒿道,“进士在开始时是可破除门第、选拔良才,但到了后面,却成了追名逐利、攀比依附的通途。考诗赋,多半只将一本《文选》背得肚烂,就可走入考场潦草应考,从来以《文选》为范本、以齐梁诗为体格,根本没有所谓文学的进步;为求得一个声名,他们奔走行卷,忍受轻慢,吃了无数辛苦,而一旦名列金榜,便觉富贵在望,又不免大开宴会,招妓侑酒,欢呼若狂。”

    所以虽开平等之风,但助长轻薄、缭乱心性,也是逃不得诘问的。

    “知识分子是保证一个国家长盛不衰的根本来源。进士浮薄,所导致的就是大唐费尽心力养的这一帮人,追求的都是空中楼阁,实践的都是纸上谈兵,热衷结党,工于权术,却无文韬武略,徒有政治幻想——甘露之变那个策划的李训,就是最好的例子。”

    江两鬓静静的,没有应声。他霎时也想起自己国家的景况来。

    再次就是朋党之私。

    “当时我们有一句话,叫‘欲入举场,先问苏张。苏张犹可,三杨杀我。’”

    这里面,‘苏张’指的是苏景胤张元夫,‘三杨’就是杨虞卿杨汝士杨汉公,他们都是李宗闵亲信——也就是牛李党争中,维护进士势力、反对科举改革的那帮人,与吕渭主张相左。

    “也就是说,通过‘座主’、‘门生’的关系捆绑,天下进士已经牢牢团聚在一起,把科举当作他们的权力工具——要想金榜题名,必须先问过他们的人。所以呢,当年科举出来,士族门第没了,现在这帮人勾结起来,又搞了一个‘进士门第’,堵死入仕的路,在朝堂上翻云弄雨,经营势力,至于藩镇割据宦官专权,他们一只眼也看不见。”

    “所以吕渭的观点,实在是有道理的。”最后一句作结,慨然唏嘘道,“也无怪他布了这么大一盘棋,落脚点全在科举改革上。”

    前因已释毕,往后便是现世的操弄了。

    “我和他是‘座主门生’关系,但在唐时我和他交集很少。他好争权,我对这方面无意,所以生前只是照着师生礼节,对他的子孙多加照顾,没有别的因缘。后面我们都经历‘历史黑事’成为‘视肉’,但彼此并不知道对方存在,千百年来从没有打过照面通过音讯。”

    “为什么?”江两鬓问道,“你们经历的,不是同一起‘历史黑事’么,怎么会不知道?”

    “不是。这里面的详情,以后有时间,我会再跟你解释——‘视肉’的诞生与生存方式很复杂,一时之间很难讲清楚,我们自己也是花了上千年时间才慢慢搞明白。”

    “那你们是怎么遇到的?”

    李蓬蒿微微一笑,说:“四六年,游大雁塔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