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崇仁坊文物杀人案
这一夜还没有过去。在李蓬蒿找到吕渭,了却这一桩丙子年的科场公案之前,还有些要事与后话相干,因此不能略过,须做补叙。一码在张树林羌笛,一码在熊浣纱与方伯庚。这里先看前者。
前面讲到,张树林羌笛随了诸葛麒麟从贡院影弄出来,成功进入崇仁坊,不料遭到陷害,被偷换了鱼符,落入崇仁坊武侯手中,传译器被毁,从此失去音讯。
其实他们并未远,仍旧在那崇仁坊中,不过是黑黢黢的一个茅草地牢。武侯将他们两个双双捆住,带到这里,开了个牢房,将这二人锁了,后便自顾着离开,张树在后面攀着牢门,喊说自己是监察御史,几乎要哑,也不见对方停留。
“别喊了。”林羌笛依偎在角落,懒懒地道,“鱼符被调换,说出去谁信。”
张树猛地转过头:“让他们抓住诸葛麒麟不就可以了么?被调换的鱼符就在他身上!”
“抓不到的。”林羌笛叹道,“诸葛麒麟如果真是鬼市酉阳先生,那他用来应考科举的这个身份,十有八九是伪造的;你告诉他们,去抓‘诸葛麒麟’,查出来可能已经是个死人。”
“那就直接说抓酉阳先生啊——他假冒身份去参加科考,还偷换了监察御史的鱼符。”
“问题是没人知道酉阳先生的真实面目。你说他去参加了科考,何以为证?谁能够证明,科场上出现的那个昆仑奴,就是大名鼎鼎的鬼市商贾?”
张树登时哑口。
下一瞬,他猛踢一脚牢门,恨恨道:“那怎么办?时间不多了!”猝然转身,“美国人马上就会挟持科场!”
“你急也没用。”林羌笛冷冷道,“而且如果急过头了弄巧成拙,他们真去调查我们的御史身份——一旦查出我们是假的,那情况会比现在险恶万倍。”
一句话,登时让张树起了一身冷汗。他即刻就想到,这是个唐朝的地牢。他们不在21世纪,不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境内,没有合法公民的身份。
身处异宙的不安全感油然而生。
“当务之急,绝对不能让他们发现我们是假扮的。”林羌笛道,“我们就这一个‘历史身份’,一旦被揭穿,就相当于无籍流民。说不清楚自己是谁,没有一套唐朝法律可以保护我们——别说回不到2048了,悄无声息死在这里都有可能。”
张树不寒而栗。
这时外首有脚声由远及近。他们的地牢恰在一条南北走向过廊的尽头,左右都是牢房,不过空着,另一端尽头横过一条东西走向,成个“丁”字状接口。接口处架了炭盆起把明火,忽猎猎燃烧,一道人影曳长了,就在那里延伸,随着足音一跃跃地变形。
“有人过来了。”张树警惕道。
七个弹指过后,“丁”字口炭盆前出现了个黑色斗篷人,一转身,逆光向他们这端走来。那身姿,那步态,不用多想,正是诸葛麒麟。
林羌笛倏地从角落里挺起:“他怎么来了——”
数语起伏间,人已到了地牢跟前,袖子里掏出碧铜叉形钥匙,三两下打开牢锁,哐当,门链卸了,大步走入牢中;张树踉跄后退两步,林羌笛起身走上前来。
“两位御史久等。”一照面,先款款打了个叉手礼。
林羌笛面若寒霜看着他:“别装。”很快又一补充,“那些武侯,是你的人罢?”
开门见山。
诸葛麒麟咧嘴一笑。黝黑面门上一口皓齿,参差而怪诞:“只能说是相熟。”
“你把我们的鱼符调包,给了那些武侯做文章的由头好逮捕我们,是不是?”林羌笛道,“把我们抓过来,是要做什么?——你可知迫害囚禁朝廷命官,是什么罪责!”
这一喝,实则是三分实、七分虚——因他还拿不准。虽然对方进门,已喊了一声“御史”,但那到底是真心认定,还是他已经识破、只是口头做个揶揄,还看不明白。因此林羌笛喝这一句,不过是摆好架子,要探对方的虚实。
幸诸葛麒麟很快回应:“越御史千万赎罪——某实在有要事请二位帮忙,情急之下才出此下策。”
闻言,林羌笛顿感心上一块石头落地。
这时旁边的张树突然急声道:“你的要事?你的要事和我们有什么关系,和那科场五百个考生有什么关系?你知不知道你整这一出,有多少人会因此丧命!”
语落,忽见诸葛麒麟横过尖利的一眼。那眼里含着毒意,像眼镜王蛇,不经意踏上,立时獠牙一张,就要来喷汁报复。
受他这一眼,张树还未有什么反应;直到他斜过目光,看到林羌笛也在转瞬间脸色大变,这才后知后觉——
他说话没有用唐音。
本来传译器戴着,他们一开口,就会有相应的唐音同声解译回馈到耳中,时时刻刻提醒他们。但这回传译器被那武侯长碾碎,耳边空落落的,情急之下,嘴飞得比脑子快,立时就出了乱子。
当下诸葛麒麟脸色黑得可怕,张树心头发颤,竟支吾不敢解释;林羌笛脑中千回百转,终于思量好说辞,赶忙冷笑一声,镇定声喉道:“诸葛郎君,你看看,将我们陆御史急得——方言都脱口了。”
这样就好,不要过多;过多了,反而更引人生疑。
果然,诸葛麒麟面上一弛,徐徐回过眼来,笑意重回:“从商习惯,看见听见陌生物事,总待要留个心眼。”说着,又看林羌笛,“越御史、陆御史,恕某直言,纵使你们能将从吐蕃人手底下救出这五百一十七条人命,你们也绝无可能将他们平安送出考场——这起科场沦陷案,最终只会有一个结果:全场清剿!”
“清剿?!”林羌笛和张树震愕地对看一眼。
诸葛麒麟点点头:“出了这么大事,吐蕃人在长安城防下混进科场,还伪装成金吾卫——这要是传出去,李唐皇室的颜面就丢尽了。所以吐蕃人想挟持今上下诏简直是异想天开,就算有五百人质在手,神策军出动,只会把他们全盘端掉!”
“可是还能和谈不是么?”林羌笛冷静道。
“是可以,但极为艰难。”诸葛麒麟笑道,“首先,和谈很难。这帮吐蕃人能渗透进金吾卫,只怕大唐的舆情机要也难幸免,怎么确保和谈结束后,这帮吐蕃人不会再乱来,同场举子也不会出去乱说,这是个大挑战;其次,宫中得有人来主张和谈。这件事,吃力不讨好,没人会领衔去做。即或有,也须是个大人物,才能说服清剿派,两面牵头,来进行这项苦差。”
林羌笛紧跟着接口:“和谈还是有很大空间的,毕竟那是五百一十七条人命,其中还不乏官门贵胄子弟——一旦决定剿灭血洗,朝廷对于后事舆情管控的把握,也不能说就比屈服下诏高出多少——所以肯定还是得和谈。”
听到林羌笛的判断,张树立即吁了口气。
诸葛麒麟阴赳赳一笑:“越御史果然才杰,某这点唬人的小手腕,真逃不过你的慧眼。”换了口气,又说,“既然知道会是和谈,二位又何必急切?”
“和谈开始之前,吐蕃人不会停止杀戮。”林羌笛道,“我们能救几个是几个。”
张树在边上狠狠点头。
但诸葛麒麟听了并不松动,反而径直开启他的来意:“某有一事相求,如若二位御史答应,某便立即放你们出去。”
说完,飒然转身,往牢门那边走了两步;张树又有冲动涌起,就要趁他转身,偷欺上前袭击,不过被林羌笛拉住。
“这里是崇仁坊武侯铺的地牢。他们已经认定你二人伪造御史台鱼符,不日审理定是死罪。当然,你们可以要求,到刑部那里查明身份,还自己清白——可若是真查明白了,那他们就是诬蔑囚禁朝廷命官——你说,他们真愿意冒着这个风险,去替你们伸冤么?”
简言之,不查是死,查了也是死——倘或他们是真的御史,那些武侯发现了,少不了要杀人灭口、掩盖罪行;何况他们本来就是假扮,根本经不起查。
好一条毒计,走哪里都是死局。张树顿时感到腿软。
林羌笛心里几下兜转,也寻不到解,只好顺着问道:“你要我们帮你什么?”
问罢,只见诸葛麒麟背对着他们,将手伸进怀里摸索。少顷,他便从中掏出一物,有四分臂高,三寸方径,合身用绸布团团裹着,依着轮廓,应该是个杯器。
“某有几个官场好友,犯了事。”捏着腔调,一截截缓缓说道,“是贪赃罪。据说已经呈递到案头,就等察院提交。所以——”
一面说,一面回过身来,手上跟着动作,将那塑像的绸布一圈圈揭下。
“所以二位御史,帮个忙,把这起案件给销一销。”笑着,手上最后一圈恰好卸掉,“这是首礼,请笑纳。事若办成,诸多好处还在后头。”
一盏十二棱金筐宝钿花草纹金杯。
林羌笛瞬间看直了眼。
“这本来可是贡品。”诸葛麒麟轻声说着,手指轻轻抚上杯壁。
“你看这金丝焊接编成的外框,这宝相莲瓣、这折枝花、这鱼子纹,看到了么,全部鎏金。”五指掐住杯缘,将杯口翻覆,对准了林羌笛,后者霎时间倒吸一口冷气——“你看,这体量,十二棱面。看杯底轴心,看见那两条鱼没有——上面的鱼鳞,是一百三十四片金叶子镶嵌的,工匠用了错金法,把它们映衬在银白色的底纹上面。”
边说,还边往张树那边看了一眼。但发现张树双目空空,并不识货,便回转视线,全副心思都在林羌笛身上。
“这等上乘金器,可不是时时都能见到的。”诸葛麒麟贪婪地伸手,在杯底一兜,宛如兜住了女子的肥臀,“我可查过,越御史祖上,并非显贵吧。这监察御史,又是个清要之职,难升迁、易得罪、多事务、少薪俸,越御史,你不能不为你的将来、为你的子辈孙辈打算呐——你放心,这杯子没有錾文,你随时可以转手,真要出事,谁也查不出这是个贡品。”
一席话,已说得林羌笛狂吞口唾。
他细起眼,仔细去辨那金杯。诸葛麒麟挡在明处,特意擡高了手,让过廊另一端的火光跃在杯壁上,一熠一熠的,灿灿发着金花。随着他的转动,杯子上的花纹金筐银路清晰可见,且在乍明乍暗的光影中,仿佛已蒙上灰尘与锈迹,暗沌沌的有了历史感。
这样一件宝物。
他忍不住舔了舔自己的下唇:这样一件宝物,带到现代,该是多大的价值!
张树本来在侧首静静地站着。他对唐朝金银器没有兴趣,也料想林羌笛会拒绝,所以起先不在意,只惚惚想着贡院那边,焦心唯恐赶不上。
间隙一个思落,乍一擡眼,却看到林羌笛那样一副神容——下巴僵住,唇口全圆,双颊扑扑的大片醺红,一对眼如饿虎扑食,眈眈咬在那金杯上,简直如痴如狂。
怎么回事?他心里一惊,赶忙凛神警惕起来。
“越御史,可考虑得如何?只是勾销一桩小案,于你不算大事。此事若妥当,背后诸位显贵念你的好,尚有你的甜处。”
言罢,手上一滞,将金杯重又揽入怀中,一圈圈重新裹起。林羌笛眼睛跟随过去。没多久金杯包裹完毕,他于是微有些黯然,目光旁落,与张树对视上,被张树眼中滚烫的警意灼到,针扎一般,弹指间收回了眼。
“如何。”诸葛麒麟将裹好的物事塞回怀中,而后又逼一问。
林羌笛暗自捏紧了拳骨;他知道张树正在看他。
三弹指后,他猛然擡眸——
“成交。”
张树身子一震——眼里的惊愕铺天盖地。
诸葛麒麟笑着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看了看。
“过廊另一头左转阶梯上去,有个庑房,我在那里面等着,你们商量好了,就过来找我。”
言罢,已听哐啷一下闭响,人已在牢外,一个背影,缓步向对过踱去。
比及走远,张树倏地进前一步:“你刚刚说什么?——你疯了?!”
叱声落,却见林羌笛低着头,不肯看他。正待要发下一声喝,又见对方猛地昂首,直喇喇盯着自己看:“我们必须这么做,别无他法。”
“跨宙携带文物是犯法的!”张树急骂,“所有工作人员在出时空舱的时候都会被检查,被发现,你必死无疑!”
林羌笛避了避眼,口上依旧强硬:“我没说要他的东西,我只说要帮他这个事。”
怒火陡降。张树皱了皱眉:“我们又不是真的御史,怎么帮——”话到中途,突然想明白,恍然大悟道:“你——你是说,假装帮他?”
“不然呢。”林羌笛有意直视着张树的眼睛,以克服心中的怯意,“现在除了这样,还能怎么逃出这里?刚才他的话你没听明白么?武侯已经拿定我们是罪犯,我们也不可能自证御史身份——私自囚禁朝廷命官是死罪,所以宁可我们死在这里,也不会放我们走的。”
“我们可以跟他们担保,只要放我们出去,一定不会告发他们私囚。”
“有用么?”林羌笛发一冷笑,强装的气势更盛了,“换做是你,你信么?”
“我——”话没出口,已经哽在喉头。
林羌笛趁势进逼:“所以只能和诸葛麒麟合作。先出了这里,后面再想办法。”
说完,心下怦怦直跳,紧盯着张树的面容,好似在等一个生死关头的选择。
后来林羌笛再忆起这一刻,分明地感到当时的自己正处在一个神魔交界处。往哪边走,并不由得张树,但张树的话,是彼时唯一的变数。他如果凛下神色,严辞厉令拒绝,林羌笛的走向也许会有变化——背弃罗刹恶面,往大菩萨大光明的那一端不情愿地走去。
然而——
“行,先从这里出去。”张树最终说出了这一句话。
命运分岔的十字路口,回头看只是一条单行道。
林羌笛心头一卸,无尽的黑暗开始蔓延。
已经给过你机会了,他心想——这是你自己选的。既不阻止,后面出什么后果,就怨不得别人了。
“我们一起去找他说。”说着,一回头,就要往牢外去走。
“等等——”林羌笛上前一步将他拽住,“我去,你留在这里。”
“为什么?”
“你说呢?”林羌笛指了指唇口,“刚才你连唐音都忘记说了。这种关键时刻,人少,更不容易穿帮。”
紧着又补充一句:“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不能出任何岔子。”
张树愣了愣。过了片刻,还是点了点头。
“那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一面说,一面已经蹲下,最后交代道,“记得,这个时代的任何器物都是不能带走的——你不懂时空穿航的规则,这一点千万记牢。”
“嗯,知道了。”林羌笛意味深长地笑了笑,“我不会碰的。”
半烙饼时间后,“丁”字口左侧尽头的庑房内。
“东西怎么给我?”
“陆御史已经被说服了么?”
“没有,先说事。东西怎么给我。”
“越御史莫急,出了这地牢,我们便派人把东西送到你的府上,到时你找人来接应便可。”
“不行。离开这里,东西一并给我。”
“嗯,也行。”
“名单呢。”
“嗯?”
“你不是要我销案么?涉案的官员名单,总得给我罢。”
“越御史真是快人快语——喏,都在此处。”
“······”
“······”
“还有一件事。”
“请讲。”
“我那个同僚,得处理下。”
“越御史的意思是,要我们谋害朝廷命官么?”
“怎么,不敢?”
“敢——只是不成想,越御史有如此胆魄。”
“几时能动手?”
“现在就可以。我们这地牢下头,就是崇仁坊的排污渠,有个万年石窟,秘密圈养了一批鬼脸猢狲,丢个人进去,化作骸骨了也不会有人知道——越御史只需在外首稍候,不出一炷香,我们就能料理完成。”
“有劳,感谢。”
“······”
“······诸葛郎君何以这样看我?”
“越御史休要见怪。某只是觉得,果然没有看错人。”
“······何意?”
“从刚才我发誓断指,你要我以全掌为誓,我就知道,你跟我是同一类人。”
“······”
“话不多说,越御史,为防事后失信,所有与我们合作的官员,都须在手腕上刺个东西,不大,就指甲盖这样。等合作结束,用我们特制的浆液便可洗净。越御史,你明白的。”
“明白,刺吧。”
“来人,叫针笔匠——另外,牢里头待着的那位,给他带底下去。”
“——等等。”
“嗯?”
“我是说,我那位同僚,再等一等罢——我还有些话,想和他说。”
所以林羌笛到底是骗过了诸葛麒麟,赚得一线逃亡的生机,还意外携身一盏十二棱金筐宝钿花草纹金杯,作为赃物,从唐朝跨宙带回。眼下到纹刺青的间隙,暂且按下,看另一边——
熊浣纱昏沌沌从睡梦中醒来,发觉自己身在一个祠堂中。
迎面就是一张金丝楠木八仙桌,桌上簇簇叠叠许多贡品,红桃粿,紫菜饼,粉丝团,大福橘,腌鱿鱼,花篮糖盒,粉壳鸡蛋,猪鸡鱼三牲,正前首两座琉璃莲花烛台,烛台中间一个米筒作香炉,上插三炷袅袅竹香,竹香左右各插一朵供佛金花,旁边一沓金银纸,叠作元宝船,一沓万寿钱,叠作通天塔,又见许多神仙衣,有文昌有地主有财神有伯公有城隍有司命,花花绿绿铺了一桌;桌下一口烧纸桶,森然跃着暗红色的火;桌前还有跪垫,上面两个膝盖印,显然已有人跪过。
这俨然是一场闽南风俗的祭祀。
才定下神,要立起身,忽觉身上剧痛。低头看,才知自己被五花大绑在一张太师椅上。正惊惶,听见一阵步音踏入屋中,立即擡头,看见方伯庚鬼一样白晃晃飘了进来。
麻帽草鞋、双股黑缨,着白长衫,明显的丧服形制。
到了近前,见手上端着一个瓷盆,盆里都是血水,上面漂了一柄短刀。
熊浣纱不寒而栗。
“姐姐······”方伯庚对着她这样喊道。
这注定是个不眠之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