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仁德里35号福禄寿
熊浣纱倏的一下挺直了背脊,颤着声喉说:“你——你干什么——”
方伯庚听了,不应,脸上癫癫笑着,蹲身将手里的盆与短刀放下。腰未直起,已紧着从袖里掏出物事,是个针管注射器,里面充满药液,起着浑浊的颜色。
掏出来,持在手心,将针头对准左上臂的静脉,刺入,开始注射。
见此情状,熊浣纱悚然意识到——
他是在吸毒。
难怪形容枯槁、骨瘦嶙峋。前面笔迹追踪找出他们八人,老弱病残黑白胖瘦,他就属于最后一个。本来还惊疑,何以DARPA二级探员是这副形容,现在终于有了解释。级别不低,还知法犯法,可见上面盘踞了多少势力。
不多时便见嘴唇哆嗦、干瘪发白,然而印堂却渐漆黑下去。末的一下,合身一个剧抖,好像大朵大朵的罂粟花钻出他的五感七窍,脸上现出骷髅似的安详。
“姐姐······”低声呻吟。
下一刻,脚上跌跌撞撞,往熊浣纱这边晃了过来。
他人一走近,熊浣纱简直吓得发疯,又是跺脚又是挺身,将座下椅子都带起,但脚踝有绳子缠着,根本跑不动,没几下又跌回原位。
正蓬乱时,方伯庚已扑到她的膝前跪下,她惊得大叫,要顶起膝盖去踢,不料被死死按住,箍得动弹不得。
方伯庚力气奇大,却不动粗,只是压在那里,把脸埋在熊浣纱双膝间,来回摩挲,有如豢宠在索求爱意。熊浣纱见他不作恶,便渐消止住,但还是害怕,两眼惶惶,悚然看着眼前的白骨人。
“姐姐,拜公嬷了,快来。”他迷幻地喊道,“洗洗手,到桌子边上拿七炷香——五炷插米筒,两炷谢门神。”
又昂首,悄露出一双眼,偷看大人似的:“姐姐,那盘红桃粿,没拜过的,我偷吃了一块,你静些,别跟阿妈说。”
眼神澄澈,简直能从中看到自己的倒影,儿童独有的,熊浣纱简直恍了神。
忽一战栗,“阿妈叫我。”目光下垂,好似真在听人说话,一个大人的阴影就投在他的身上。须臾,神色复见鲜活,显然“大人”分派完毕,已经走了,他洋洋举目,对熊浣纱道:“姐,你在这里等我一下,妈喊我去买瓶香油,去去就回来。”
话落,下膝仍跪着,左右肩却一摇一摇地晃动,好像真在走路。走着走着,陡然眉目一垮,整张脸顿时哭丧起来:“姐——姐我找不到路了——”眸光一闪,竟有豆大的泪珠落下。
熊浣纱吓了一跳,慌要去拭他的泪,然而他并不停止,哭噎两下后竟扯开嗓嚎啕起来。
“姐你在哪——我找不到路,我找不到路哇姐,姐你别丢下我我真的找不到路求求你了姐你出来——”
张皇四顾寂寥无人,惊悚之下,只好埋在熊浣纱膝间大哭。
“怎么了,你要去哪里?你,你跟姐说。”熊浣纱不由自主脱口而出。
“仁德里三十五号。”
“什么?”
“仁——德——里——三——十——五——号——”
没有回应,仿佛是宇宙间的一个黑洞。
后面方伯庚再没别的声语,只呢喃这一个词。他伏着,手脚都蜷紧,把熊浣纱的膝弯处当作子宫,他就是里面一个未出生的胎儿,表情也稚嫩,青浊的泪涕流了一脸,眸光溃散一地,嘴唇又紫又白,还兼哆嗦,反复着呓语:仁德里三十五号,仁德里三十五号。
熊浣纱轻唤他,从他的全名,到他组织代号,再到唤他弟弟,都无济于事。在这怪诞的氛围中,她渐渐感到周围的黑暗都攀爬上来,她悸悚,唯一可依偎的也只有膝上的这个人。于是也跟着念:仁德里三十五号,仁德里三十五号——宛如是法事开坛前的咒语。袅袅香烟中,他们一时同根同源,连着一根脐带,在盘古诞生前的蛋清与蛋黄里,等待鸿蒙初开的那一刻。
弗洛伊德说,那些乍看之下风马牛不相及的梦,经过层层抽丝剥茧,也能看出是“愿望的达成”。
一个21世纪现代人的精神癔症,只有在梦里才能寻到它应有的根由。
臭水沟边上死了一个克里诺林白洋裙的女人。从她尸体边上绕过去,就进入那条街。乌云底下,预感要下雨的人们神色忡忡行走,穿行在一幢幢骨灰色的南洋骑楼间,仿佛个个都是杀人犯。头一个死鱼眼的印度女人,裸着上身,卖甘蔗汁,手上摇蒲扇。上去问,仁德里三十五号在哪里,她张嘴,黑洞洞的吐出一口精液——是哑巴;过去,第二个人,卖鱼的,啪啦啪啦,鱼鳞片片带血刮下来,听到话,木然擡脸,仁德里三十五号?是,仁德里三十五号。没听过。转身,一辆载客摩托晃过,去哪里?仁德里三十五号。仁德里三十五号?对。去那里做什么?不知道。带不了。轰的回头,尾气乌突突直上云霄;尾气后面,一对残疾的母子,一个割掉了乳房,一个缝死了嘴巴,端碗跪在地上乞讨——知道仁德里三十五号么?母亲发了疯抱住儿子,呜呜囔囔,大骂别人不长阴茎;再往前,凉茶店,寿衣店,旗袍店,金银店,棺材店,书画店,照相店,理发店,花果店,灯笼店,佛具店,纸料店,修鞋店,米店,酱油店,蛋糕店,阳伞店——都没有,都不知道。
仁德里三十五号,仁德里三十五号。
死去的女尸忽然来上街。青的面孔,青的四肢,肥腻的白洋裙,四五层楼高,跌跌撞撞,在乌云中走来,向街道投下阴影。人们四散奔逃。于是跟着逃。晃过青苔屋,晃过煤屑路,晃过高高矮矮的死灰老厝,见一株老死芭蕉,见一只晴天娃娃,工厂老烟囱,爬山虎,三角梅树荫,带伤疤的狗,断臂拖拉车,土地爷神龛,剖腹的录音机,破碎八音盒,瘪气篮球,梳妆镜,女人头发,一口井,旱厕,皮猴戏台,化验单,避孕套盒子,烟花筒——到了,青苔屋,旁边又是煤屑路,后面旷野天底下无数苍苍的死灰屋脊。
只当这里就是仁德里三十五号。
于是进屋去。满屋青苔,一张残腿的太师椅。于是在椅子上坐下,然后脱裤子,对着这个仁德里三十五号,开始自慰。
就像是在凌迟。
方伯庚醒转过来,见自己伏在熊浣纱双膝间,赶忙直起身,但腰上不力,脚一滑还是跌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冒了一头虚汗。
熊浣纱默默等了他少顷,见他气色渐有恢复,便径直问道:“仁德里三十五号是什么?”
听到这个词,方伯庚身躯一震,下意识就要逃避。然而熊浣纱的视线牢牢罩在他身上,他终归还是踟蹰回过身,低哑着喉咙回复道:“是一个不存在的地方。”
“不存在?不存在你的梦呓全是它。”
方伯庚一愣,思绪几下辗转,最后还是软下嘴道:“小时候经常去祭祀的祠堂。”
“祠堂?”熊浣纱看了看他的脸色,“一个祠堂,为什么会记得这么久。”
语毕,便见对方脸上一瘪,显然是触到了软处。闭口默了半晌,熊浣纱几乎要放弃了,方伯庚才突然开口坦白道:
“我祖上是潮汕那边的,很重家族观念,经常要拜神祭祖。仁德里三十五号,算是我们方家的一个宗祠,五牲三牲这种大祭祀,全族人——舅姨姑嫂伯叔堂表——都得过去。我讨厌这个地方,一族人聚在一起,攀比,炫耀,命令,鄙夷,我很恶心,所以每次要去,我都会找借口逃避。”
“有一次大概是十一岁,家族有个人去世,是长辈,威望很高,必须过去祭拜。我跟那个长辈不熟,不想去,而且当时好像,好像是有个电影想去看。但是最后没办法,还是去了,我心里不爽,就做了件事,脱裤子,在祠堂门口撒了泡尿。”
闻言,熊浣纱不由得瞪大双眼;方伯庚余光看到,觉得好笑,嘴角不自觉勾起。
“在祠堂门口撒尿,后果就是我姐要打我。拿把扫帚,说我败坏礼俗,当着家族所有人的面就要抽我屁股。但是当时我妈也在,她没让我姐打——那么多人,她让我走了,后面这种重大祭祀场合,她再也没有强迫我去过。她当时说了句话,所有长辈骂她没管束没教育的时候,她说了句话,说——心没到,礼自然也没到。就这句话,她就放我走了。”
熊浣纱昏昏地听着。本以为是个封建礼教残害的故事,不成想中途出现了转折。姐姐要打人,符合历来中国人的逻辑:折了家里的颜面,自然要打——面子文化大抵如此。可是这时出来了一位母亲,这位母亲和以往故事里鞭挞的形象不同——她是通透的,轻飘飘一句话,放儿子逃离了苦海。
就这样一段经历,方伯庚刻骨铭心,以至于长大成人、步入中年,还要穿过十几二十年光阴去回望——那个母亲不作强迫后,再也没回去过的地方,方氏宗祠,仁德里三十五号,上百年家族黑暗史的一个缩影所在——他念念不忘。
为什么。
“后面我妈去世,我爸去世,我姐嫁人,我在外地读书,又找了个很远很远的工作,仁德里三十五号,自然没有再去过了。有时候家里会有消息过来,说这个人结婚,那个人去世,要我回去,我都拒绝。听到这些,脑子里都想到我妈那句话——心没到,礼就没到。我想我就跟着心走,心到了,该有的总会有,现在我没那个心,所以什么也不想做。”
什么都不想做,跟着心走,让方伯庚成为了一个彻底的自由主义者。
“我去了很多国家,见了很多人——不就该这样么?难道像我姐那样,死守着男人和孩子,像我妈,一辈子没出过风柜那个小地方。我觉得我是对的,人生就该那么过——拿最帅的枪,吸最贵的大麻,喝最烈的酒,还有肏——”看了熊浣纱一眼,改口,“泡最辣的妞。”
“本来就该这样,我也以为我会这样一直下去。”说着,惨淡一笑,犹如是自嘲。
见他如此,熊浣纱骤然预感到转变。果然,下一顷便听到——
“三九年,我生了个大病。”
这病是花柳方面的。按照美国的医疗,不至于死,但过程痛苦免不了。那个年月,方伯庚身上挂满红疹,深夜一人挣扎在医院病榻上,忽地就做了个大梦。梦里的内容,就突兀地出现了那个几十年不曾回到想到的仁德里三十五号。
“梦里我一直在找这个地方,到处问,到处问,就是没人知道。后面接连好几个星期都是这个梦,兜兜转转兜兜转转,怎么来回都死活走不出去。然后,然后我就受不了了,我打电话,好多年,这么多年,第一次我联系了家乡的人,说我想回去。”
“之后我就去找仁德里三十五号,我告诉乡政府那帮人,大概是什么位置,长什么样子,最后他们领我到一个新祠堂面前,说原来的那个已经拆迁重建,变成筒子楼,现在只剩下这个新的。我不喜欢新的,怎么说,它太漂亮你知道么,那梁啊柱啊砖啊瓦啊,太漂亮了,我觉得不对,这不是仁德里三十五号,我就想去找老的那个,建成别的我也要找,但我没找成,为什么没去找——我姐不认我了。”
也便是前文所说的那一起事。坐在乡政府的专车里,被方仲瑶直接拽下,当着所有乡亲的面,将父母的遗产散在他面前。
“
方家从此没有后,以后不要再出去说你姓方。”
方仲瑶这样说。
自那之后方伯庚没有再回去。他到底有些自由人的倔强在。不回,仁德里三十五号便从此铜雀春深地在他心里锁下,午夜梦回,时时发着千里之外的召唤,使他不得安息。
只能开始检看自己的来路。
“我以为我没有错的。”走鼻腔出来的气息,已有了酸涩的哭腔,“没有心,就没有礼,不对么——我不戴套,但绝对不和一个想纠缠的女人睡第二次;我去‘自由之家’,去发展署,我不考虑自己是哪国人,哪个国家欢迎我我去哪里;我不站统一也不站独立,我认为两边都不值得我为他们站队;我不想家,所以不回家,我讨厌假仁假义繁文缛节,所以想骂就骂想肏就肏——不对么?自由自在不好么?很好,可为什么,为什么我真的觉得,我真的觉得——”
到这里,眼泪再禁忍不住决堤而出,整张脸庞都滚烫而通红。
抽噎着,上气不接下气,将最后一句话奋力吐完。
“——我觉得我好孤单。”
林羌笛回到牢房,见张树手抓石子蹲地,在沙面上写些什么,知他回来,又踢脚拱沙,把字淹了,直起身来看他,询问情况。
“怎么样了?能出去么?”
问毕,却不见林羌笛回答。后者敛着脸色,在对过石墩扫了扫,端端坐下,然后才点头。
“吓死我,还以为出什么事了。”先喜声,又一辗转,“没提别的条件么?”
“别的条件?——刚刚不是说了么,帮他销案。”
“可我们毕竟不是——他就这样相信我们?”
“这大唐没几个人胆大包天,敢假冒监察御史——他疑心再重,也疑不到这上面。”
草草几句话,就将事情交过。张树犯疑,犹在那里沉思,林羌笛则自缄默下去,闷声想自己的心事。他偶或一擡眼,看见张树蹙眉翘嘴的面容,心头不由摇撼,感到眼前人的活气生动。
然而,不出片刻,这样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要被丢入猴巢,抽骨伤筋扒皮,从此人不人鬼不鬼,穿爬茍活在长安城地底下的排污水渠里,被世人引作市井奇谭,永生做个流言里捕风捉影的山魈或者人彘——想着,心下顿就有些不忍。
不忍,于是决心开口,问些余生的心愿,好作一番良心的补偿。
“张同志,刚刚你在写什么?”
“啊——没什么。”踟蹰一下,很羞赧的样子,“给女朋友写的。有二十四个小时没给她发消息了,手机又不在身上,就随便写写,假装给她发过了。”
“原来你有女朋友了。”
“准确来讲,是未婚妻。”
“哦?什么时候结婚。”
“就——下个月。”到这里,立见些美好憧憬在脸上,“到时我给你发请帖,你有空就过来,不用带份子钱。”
“好,我一定来。”
寥寥几个来回,两人距离仿佛拉近了些。林羌笛心里诧异:不成想他已订婚,先前看资料,他二人岁数相仿,没想到境遇倒有如此差别。
思绪落定,凝视打量几番,又起话头道:
“张同志,你家境不错吧。”
“嗯······还行。”
“你是北京人,在北京有房么?”
“嗯,有那么几套。”
“哦——”
这当时,立有些妒意涌起。
“那你未婚妻,条件也不错吧,你们门当户对。”
“还好,她家其实比我家有钱,是浙江的,祖上是个经商世家。”
“嗯······”
侧耳听着,已不自觉咬起了牙关。
“我之前看资料,你是‘天才计划’进的中科院少年班,后来就直接留下工作,厉害。”
“嗯——也没什么,厉害的人多的是。我学这个也赚得不多,有一些我认识的同龄的,以前一个学校,在华尔街已经上年轻富豪榜了——所以我妈才一直骂我,当年不该报这个,要我报金融。”
“那你为什么不报,觉得不擅长?”
“也不是,我们家很多做这个的。我就是想,做点对国家有用的——不是一直说我们跨时空开发运营落后西方国家么,我就想试试,有挑战——为了钱挑一份工作,我不喜欢。”
好耀眼。不自知的耀眼。
这样一个人,他什么都不知道,他拥有了多少。
“那你挺好的,什么都很好——有很多人都没法像你这样。”
“很多人,你是说?”
“那些······底层家庭的人。”快速脱口,仿佛说的是一个脏话,“他们没法像你这么多选择。”
“哦——我知道,我爸跟我说过,中国还是有很多贫困人口。这些没办法,只能说过得比较好的帮帮人家,而且现在机会还是很多的,中国不比以前了,每个人只要够努力,肯定可以有所成就,不会在底层一辈子的。”
——他在说什么?
林羌笛控制不住地战栗起来;脑海里的杀意铺天漫起。
机会很多,肯努力,就不会在底层一辈子——怎么说得出口。一激愤,眼里全是红丝,狰狞擡起,向那一端望去,望见一个不以为然的身影——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他完全是在俯视。云端里站着,听些萧萧竹响,就当是民间疾苦声,遥遥发些劝慰,从九霄之上恩赐下来,成一道旨意:机会很多,肯努力,就不会在底层一辈子。
他怎么说得出口!
林羌笛牙都咬酸,拼命按捺住,才不至破口大骂。
他一噤口,张树觉出异样,回身察看,见他气得满目通红,不由得惊道:“怎么了?”起身过去,到近前不意间看见对方露出的手腕,瞬间颅内一轰,震在当地。
既已发现,就没有掩饰的必要了。林羌笛一扬袖子,将自己的手腕大大方方地袒露出来。
一只花内燕尾蝶刺青赫然现在眼前。
“这——这是什么。”张树瞪直了眼,支吾问道。
“刺青。诸葛麒麟找针笔匠给我弄的。”
“他、他为什么给你刺这个?”
“我收下他赃物替他办事,他怕我失言,不得做个防范么。”
“什、什么——你,你——”
林羌笛扬扬站起,到另一端搬把木凳坐下,手按在后颈,做些筋骨活动;张树愣在原地,震愕的表情犹僵在脸上,显然打击过大,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反应。
但境况恶化如此,很快也便醒转过来。
“还回去!”怒吼一声,直接奔到林羌笛跟前,“你拿他们多少东西,全部还回去!”
林羌笛仍旧悠然做他的舒展,并不理会。
“你要是不还,你不还——我就去跟他们说,说我们俩根本不是监察御史,是假冒的——今天谁也别想离开!”
闻言,林羌笛终于变了颜色,眼神乍然一冷,利作尖锥向张树刺去:“你凭什么让我还?”
说着,人已起身,气势全开,汹汹顶在张树身前,两人胸贴胸鼻贴鼻,其间缝隙塞不下一粒米。
“你凭什么让我还——那是我林羌笛拿到的!你以为你是谁?出身好,就可以使唤别人评价别人居高临下教育别人!”
口上喝,眼里怒火也出,烧得张树顿时缭乱,张口失声。
“姓张的你听好——这件东西我拿定了,你也给我收起你那公子哥的天真幻想——有机会要努力?哼——恶心!你他妈真让我恶心!一个个都长着鸡巴一样的嘴脸,天生占了一切便宜,却还在那里装无辜:没有没有我什么都不是还是别人厉害——你谦虚给谁看?想做点对国家有用的,不想为钱挑工作——哼哼!就你们他妈的崇高,就你们他妈的有理想有抱负就你们他妈的爱国,我真恶心吐了!”
枪枪进逼下,终于有了填弹喘息的空档。张树挺起声势,圆瞪着眼睛往回反击道:
“再恶心也没你恶心——那边有多少人在等着我们去救,你在这里做什么?跨宙带文物是违法的,我跟你说了东西不能收不能收不能收!你想干什么,你还想带回2048是不是?被督查发现,整个特案组都要坐牢!你要因为一时见钱眼开,把那么多人都毁掉吗?你这人有没有良心懂不懂道义,学中文都学疯了!”
前半段没有问题,后半段见钱眼开、没良心没道义等语,实实戳在林羌笛死穴上,末尾贬低他的专业,更是火上浇油,一下子怒气直窜而起,简直要突破天际。
“良心?道义?好哇好——你们有良心,你们有道义,那是你们的!我们这种人,我们不配有——”
张树随即回道:“你不要什么都归结在出身上,仁义礼智信,那是每个中国人都要知道的——你但凡上过学读过书念过孔子,都应该讲良心讲道义!”
“每个中国人?每个中国人?张同志,你以为现在什么时候——你以为改革开放前吗?!你以为在唐朝吗?!”断喝两声,手也跟着舞起,增长气势,“你以为方伯庚说的那个什么‘士人精神’,是全民都有的是不是?我告诉你,纵使有,也被磨没了——被你们,被这个世界,被贫穷磨没了你知不知道!”
顿一顿,紧接而上:“你以为今天的中国社会是什么样子?你周围都是能人强人,你就看不到窝囊的没用的被淘汰的是不是?我——我谁,十八线农村出来的,我有没有良心道义,有没有仁义礼智信,有没有‘士人精神’?——我有啊张同志,我真的有,我当年何尝不是跟你们一样——理想这东西,它最平等每个人都能有可同时它也最残忍——因为它必须看出身!”
“你知道我这一路经历了什么?——像我这种人,一路提高学历到现在,有用吗?去找工作,人家给我开一个月八千的工资——八千!八千!你在北京全套租一个房子,五千就没有啦!还有相亲,坐在那里自我介绍,读中文的,哦,有什么用?当语文老师吗,谁不会讲中国话?研究那些有什么用?现在核聚变时代,跨宙航行时代,常温超导时代——你跟不上,没人会等你没人会稀罕!”
字字泣血。
虽是口语,溅出的也不过一些唾沫口涎,但张树已觉满目疮红,滚烫的刺眼的血浆当头淋下。
可他还是要争,切口小,绕进对方的话圈里,但还是要挽尊:
“只是个别的遭遇,不能代表整个社会——你只要有心,大有你施展拳脚的地方,这回这个案子不就找上你了?现在国家在转折点什么人才都需要,你就是吃公家饭也是一条路,何必折磨自己想得那么悲观?!”
很良善。
到这个关头了,仍在作九霄之上的劝慰。
林羌笛看着他,越看越觉得扎眼,恨不得将其揉碎,好落入尘埃受千人踏万人踩。
“你还是没搞懂——你在上面,你看不到。”伸臂一指,向着外面的世界,“唐朝,有进士科考,你再穷,只要考得好了考官赏识了有权贵看重了,照样能鲤鱼跃龙门。不管学文学史,读书人士大夫,出门就有人尊敬,谁也不看他的出身。看看我们,2048年,我们怎么样?——”手一收,指在自己身上,“就我这样,就我这个样子——仁义礼智信,良心道义,顶什么用?有房吗,有车吗,年薪高吗有家族企业吗,亲戚在当官吗双亲在体制吗,上头有人帮你打点给你引路替你撑腰吗——你都有,你看不到。”
张树完全哑口、无法回话,彻底输给了眼前这个人的滔天恨意——
他不是一个人,他背后是亿万个匍匐在地的新世纪冤魂,看不清楚面目,只有无数双鬼手,无数声哭嚎,千夫所指,将他拖拽入怨沼。
后千禧时期新一波的“异人”形象。分娩坠地依旧,然而时代的文学作品没有跟上,时代的人们也终无察觉。
“所以要这‘士人精神’干什么?早就没有人读孔丘了——像我这种,就应该拿住一点实在,什么良心道义什么名节风骨,只有你们这样的人需要,我们用不上。人生这么短,及时行乐才是要紧,不是吗?”
林羌笛说,良心道义无用,仁义礼智信无用,“士人精神”无用——时代早无人读孔夫子,须及时行乐。然而同一时段,在另一边,从毒品幻觉中醒转过来的方伯庚,对着熊浣纱声泪俱下,同样说了一番话。在此摘择出来,好作比对。
这位厌恶礼教、父母双亡、逃离故乡、成为美国探员、国际主义、自由主义、吸毒、嫖娼、得花柳病、有梦呓症、抑郁症、骨瘦如柴、自私敏感、痴痴不忘仁德里三十五号的台湾省澎湖县风柜人士——
在他设下的祭祀香案前,展开了他在贞元十二年这个雪夜的最后一段话。
“心没到,礼自然也没到——我好像一直误解了这句话的意思。一个母亲,她对她的孩子说这句话,是什么心情?二十八年,整整二十八年,我终于领会。现在,我有心,想尽礼,可是什么也没了。去年生日的时候,我翻到一本书,是方仲瑶送我的,一本论语,里面有一页,讲‘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我看到,一下子就哭了。乐这么简单,为什么我要到别的地方去找它——‘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啊。”
“曲肱枕,曲肱枕,现在叫这个名字,还来得及吗?”
最后方伯庚举起短刀,悄无声息,抹掉了自己的左手尾指。
事发只在突然一刹那;熊浣纱发疯尖叫。
后面又是第二根,第三根,第四根——直到左手五指全部砍完。
与此同时,另一边,林羌笛捂着耳朵,冷脸,头也不回地走出地牢。
他的身后,张树正被三名武侯强行架起;一刻钟后,他被投入崇仁坊的地下排污渠;再过半个时辰,一群黑毛猕猴狂拥而起,对他进行了侵犯。
因后庭被反复插入,最终撕裂过度,他失血而晕厥。
这个夜晚终是要过去。无论底下有多少虱虫啃咬、狼犬横行,太阳总是要普照大地。
幸而在第一束曙光破晓的一瞬间,新春第一掐芽尖钻出了冬日的雪面;幸而在张树神智恍惚、行将昏死的前一顷,眼前闪过一个人的脸,而后便觉拉力,被倒拽着离开排污渠;幸而,在方伯庚砍掉了左手胳臂,即将对左边下肢动手时,李蓬蒿出现,一扬手,打落了他手中的短刀,又一扬手,劈在他的后脑勺,令他暂晕过去。
熊浣纱放声大哭。
东面的窗子缝隙里,隔夜的积雪正慢慢融化变红。
在第一声鸡鸣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