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礼部刀笔吏罗生门
天刚蒙蒙亮时,窦尧出了中堂,由一左一右两个神策军士兵监守着,一路经由曲折回廊,最终复又回到科场当中。
这是他自己提的。吕渭派那两个神策军看他,临行前只叮嘱:“去哪里都行,只一条,不得离开贡院”,所以在中堂门口那个三方向岔口,窦尧毅然选择了回到科场的路。
此时的科场还与前同。死过了人,因而很森然,说那边正在和谈,“帖经”杀戮暂止,但没人敢松懈,煎熬了一夜,在这当口都不敢合眼,轻的只紧绷,瞠瞠瞪着两眼血丝,翘首在盼和谈的结果;重的则战栗,间或一个巡视的金吾卫经过,也能吓得半死,哭天抢地求饶;最夸张的,则是些癫的,各有各的癫法,忽蓬头乱发高吟离骚,忽以头抢地痛骂神佛,甚至还有人要突围,顶着金吾卫的刀剑就往外冲。
闹声只在顷刻。更多时候,整个科场都静悄悄的,考生们屏息凝神,仿佛听到那死去的四十七人正拂着衣摆在身边走过。
窦尧入内,全场立时警觉。几个金吾卫上来,没有拦,放他一路径直入了堂前香案后的帷帘,然而后面两个神策军却不行,放他们跟到帷帘外首就截住。于是双方对峙,僵持原地不动,给了窦尧趁机密话的空间。
帷帘后自是那六个副考官在如坐针毡。见到窦尧,一个个欣喜若狂,争抢着拥上来,会不会清剿,能不能谈拢,七嘴八舌,只待要问个究竟。但窦尧全都不应,只将脸黑着,六人群中穿过寻一席子坐下,仰看天窗。
见他如此,众人味出不对,登时都咽气一样寂静了,左看右看面面厮觑。其中一个吏部郎中,与窦尧是同门的上下属,受众人眼神暗推,鼓起勇气向窦尧问道:“窦公,朝廷派来的使臣,可真的是吕侍郎么?”
问毕,不见回应。但都知道——这是默认了。
于是当即有人来挑起话锋。考功员外郎,油光满面,捧一个颤颤的肥肚,就要来发他的议论:“你们礼部可着实会算计——前面知道有问题辞着不来,现在能立功,巴不得抢在前头。”眼神一蔑,斜向膳部郎中、祠部郎中、库部郎中三位官员。
这话显然是骂吕渭。窦尧在前,礼部的三人不敢吱声,旁边兵部郎中一捋长须,代为打圆场道:“事到如今,理论这些也无用,还是看看如何能促成和谈、避免清剿,好让大家伙捡得条命在。”
窦尧听了这话,不由得发一冷笑,道:“清剿不了。”
闻言,六位副考官顿时眼前一亮。祠部郎中一下子忘形,脱口而出:“是吕公救了我们,对不对。”
话音刚落,便见窦尧恶狠狠横过来一眼,霎时吓得他合身发颤,再不敢言。
“这么好的机会,你们的吕侍郎怎可能错过。”窦尧暗讽道,“他还卖我一个人情,要我事后与他在朝堂上一同指证,将这起科场沦陷案的罪责,都推到那陇西士子李蓬蒿身上。”
“李蓬蒿”名字一出,有的已经变色,有的还在懵然。
吏部郎中:“李蓬蒿,就是十年前,主动与窦公千金废除婚约的那一位么······”
窦尧:“嗯。”
膳部郎中:“那太好了,有人顶罪便查不到我们几个头上——吕侍郎定已准备周全,我们做好配合即可!”
兵部郎中:“蠢货!那是窦尚书的前女婿!吕渭无端端让人做这一层指控,安知他存的是什么坏心!”
就是这样。窦尧的两面摇摆、左右投机,朝野尽人皆知。李蓬蒿与他是旧时翁婿,他去做指控,难免引人联想是在自我择清。本来什么都没有,突兀来这一手,着实可疑。
窦尧:“而且这么大一起案子,也不是他一个小小的举子所能发动的。”说着,手上轻轻掐起了念珠,眼神一细,分明又是老狐神态,“虽然现今我还不知道,吐蕃人要求下的诏令具体是什么内容,但肯定不简单——吕渭给李蓬蒿安的罪名,一是勾结外邦,二是串通商贾,说明至少涉及了两股势力。这一切,单单揪出一个士子来顶罪,别说今上,就是御史台刑部大理寺那边看了,都得笑掉大牙。”
所以他不信吕渭。
原本在吕渭提出这个联合指控之前,他的想法和其他人的一样,都当是吕渭贪功忌失:运气好,让他顺利辞掉“知贡举”,躲过了底下人受贿泄题的牵累,不成想碰上这么个吐蕃人挟持的大案,千载难逢,自然争着要来表现。
然而后面听到要推罪李蓬蒿,想法就变了:窦尧不傻,好歹是大唐三品官员,微一辗转,就想通了其中的关窍——吕渭是故意的。他知道窦尧作为科场的“权知贡举”,纵然躲过清剿留得一命,也逃不了朝廷的问责。走投无路,只能与他联手指控,将罪名压在李蓬蒿一人头上。
但这也是陷阱。如前所说,一旦窦尧真的参与了指控,依群臣对他为人行事的了解,立即就会生疑。到时他非但择不干净,反倒要把自己搭进去——三品大员勾结外邦、串通商贾,可比一个小小举子有说服力得多。
这个陷阱要成立,须有一个前提——窦尧与李蓬蒿同在科场之中。而他之所以在科场,却又是吕渭的操弄铸成。
前前后后形成一个闭环的阴谋链,处处都有吕渭的影子。因此窦尧有理由相信:
就是吕渭,策划了这一起科场沦陷!
这个结论一出,立即在众人当中激起波澜,一直不说话的库部郎中马上就要抗辩:“窦尚书!我知此番变故,吕侍郎占尽风口、易引谗言,可他为人忠直耿介刚正不阿,朝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勾结外邦商贾这种事,怎可武断安在他的身上!”
窦尧不屑地扫他一眼:“怎么不可能。”侧过身,正对着他道,“交接外宾,不正是礼部的职责么,勾结个外邦,有何不便利?”
简简一句,顿让对方无言。
兵部郎中这时接口:“可即便真的如此,仅仅栽赃窦公和那李蓬蒿,就能归结此案、将你二人定罪么?证据未免太过单薄了些。”
是太单薄。因此,定还要有其他的手笔。
“证人太少,当然不行。多一些证人,罪名也便成立了。”窦尧悠悠说道,“我出来时,吕侍郎就与那吐蕃贼头共处一室。”
“这会儿,不定是做些什么串供呢。”
另一边,贡院中堂。
吕渭放下血书,看向对面端端坐着的乌纱头,沉下声嗓道:“我劝你早作放弃,这上面没有一项可以颁行——包括那三条。”
血书上笔墨捭阖,由左而右一连列了一十三条诏令要求,除了原先那三个——科举与察举并行、解除商人仕禁、武装保护商人产权——还额外写了好一些作掩护,譬如割地,通商,免税,联婚,更切合吐蕃人的历史身份伪装,以便历史叙事通畅进行。
“你们的汉学专家组研究出这三项要求,全然是纸上谈兵。”吕渭定定道,“要诞生资本主义,凭的是近乎严苛的天时地利人和,这三项只能说创造了‘人和’——唐朝说到底,是个封建王朝。‘封建’的基因,往后还有千余年时间,在这时尚未臻荣,更休谈衰落,所以没有‘天时’;这里幅员辽阔,纵使藩镇割据,也有个统一的架子在,不比欧洲邦国林立,也便没有‘地利’。”“三者失其二,你们的实验先天不足,根本无法成功。”
乌纱头听了,久久没有回话。过了半晌,忽又振声拍起掌来,立起身,对着吕渭的方向,恭敬鞠了一躬。
“太妙了。”落回原座,沙哑的电子机械音从头纱下传出,“原来一个人前后嘴脸翻覆,可以如此迅速——吕侍郎,晚辈受教。”
语罢,又欠了欠身。
吕渭不答。
“你打算怎样实现目的。”骤然间,电子机械音变了另一副腔调,“你知道我们在长安的每一条退路,对我们安插在这个朝代的影子据点了如指掌,现在又有神策军,我们打不过,必须听你的。可吕侍郎,背叛DARPA,就要付出代价——如果我们最后无法达成目的,甚至不能全身而退——我们知道如何杀死你。”
——历史记载。
想杀他,把他生前死后所有事迹,记载下来形成史料即可。关于“视肉”的史料,涉及历史编辑,必定是非线性的,违背史料传承的因果逻辑。所以,有关吕渭的个人史书一经落笔,就是一份反逻辑的黑洞存在,时空有机体察觉,必将它当作机能癌变进行排异清洗。
历史的漫漫长河没有吕渭的立身之地,他会从此消失。
当初为博取DARPA的信任,说服他们与自己合作开展新一期的“蒙太奇”计划,吕渭不得不告诉他们这个方法,以作相互的制衡。现今,这便成了乌纱头谈判的筹码。
“三天,只要三天,总部没有收到我发出的通报信号,DARPA就会把你变成‘视肉’后的所有事迹,汇成一级文献,存入国家档案馆——吕侍郎,我衷心祝愿,你的计划能够成功,到时历史改写、记忆清洗,我们就会忘记你是个叛徒,也就没法跟你追究;可要是失败,我想DARPA很难忘记这笔账,你再想用同样的办法,给你的大唐王朝续命,可就不容易了。”
说着,倾出上身,伸指在案面上敲了两敲。
“今天可能就是你最后的机会,吕侍郎。”
直击要害的一句话。
不是可能,而是一定。
眼下和DARPA已经彻底决裂:不是你死,就是我亡。即便侥幸——那存入美国国家档案馆的传记资料,没有形成足以传承后世的因果逻辑链,时空有机体没有察觉,他得以保得命在——但与DARPA已经信任全失,再无实施这样大规模历史编辑的条件。等到下次,不知又会是几千万年。
所以只能成功,不能失败。
思及此,吕渭扬起眉眼,向对面望去,脸上一笑,宛如一池死水倏然间起了荡漾,事出反常,因而看着又是假的又是吓人。
“做个交易罢。”他说。
乌纱头感兴趣地探了探身。
“天快亮了,光天化日之下,我已经不可能再对你们做什么清剿。”一面说,一面看向外首玻璃一样剔透的天色。
“可你们还是有性命之忧——这个案子出来,满城风雨,整个朝廷已经知道,金吾卫和礼部有内鬼,国家机要被渗透,这种情形,城防定会加严,比之前严上百倍千倍——我不杀你们,不泄露你们的逃跑线路,但没有我,你们照样会没命,照样逃不出这个长安城。”
“所以,我们做个交易,你们帮我做事,我帮你们逃命。”
“命”字音落,就此停顿,等待乌纱头的反应。
对面很快接起一声:“继续说。”
于是交易内容紧跟:“一会儿等刑部大理寺的人过来,你们全力指认,说李蓬蒿和科场三个吏部的考官,都是你们同谋——记得,要在窦尧指控之后说,到时我会给你指示。做到了这个,我可以指挥神策军放松警惕,你们抓住时机,挟持这科场的考生逃出去——只要出了这个贡院,到了外面大街上,让老百姓看到你们手中有人质,官兵就不敢对你们动手。”
形似紧密,然而神却疏漏。
乌纱头大笑:“吕侍郎休要糊弄——神策军听你指挥,主动权全在你手,我们替你达成指控,到时你心情畅快突然变卦,我们岂非要困死在这贡院之中?”
“你们不也长嘴么?!”吕渭喝道,“我要是变卦,你们就向大理寺刑部揭发我!说一切都是我在幕后操纵!这样一来,你总可安心了吧。”
“啪”的一响,袖子带翻手侧的一个筒,里面红头玉筹、青尾铜签全数摔出,叮哩啷当,落得案面案下一地都是。
这利落光景,好似双方穷途末路,各自摔开箱底痛痛快快倒个干净——一丝不挂,全豁出去。
看着满地签筹,乌纱头陷入沉思。
片刻后,他终于下定决心,擡首凛目,看向对面活了一千两百多年的史外怪物,机械出声。
“我答应你,替你指证。”
“吐蕃人答应跟他串供了,还不够,还差一批人。”
都堂香案帷帘内,窦尧对着一众副考官振振有词道。
吏部郎中:“差的是谁?”
兵部郎中即刻接话:“推给李蓬蒿的罪名里,还有一项串通商贾,所以,还得再找找这方面的证人。”
膳部郎中、祠部郎中异口同声:“这不可能!”
考功员外郎轻蔑一笑:“怎么不可能。”
祠部郎中:“商人不得参与科考,再怎么样,这科场里面,也找不出能和从商者扯上关系的。”
窦尧听到,走过去拍了拍他的后脑勺。
“你忘了,前面那几个监察御史,是来我们这里查什么的?我们原本误以为,吕侍郎临时辞掉这科场‘知贡举’,又是为了什么?”
话音刚落,六人齐齐变色。
科举沦陷案聊得太入神,都快忘了有这茬了——几个时辰前,他们还在为副考官中有人受贿泄题、监察御史突然察访,急得焦头烂额。如果这起事件坐实,受贿泄题——不就与商贾有关么!
“可我们内部排查了这么久,也没找到我们六人当中是谁收受了贿赂,又把题目泄给了哪些考生——吕渭他要找谁来做这个指控?”吏部郎中。
兵部郎中:“那个叫江两鬓的胥吏,不是揪了八个人出来么。”
吏部郎中:“那八个人,全是白丁,压根没有商家背景!也正是如此,我们才放心让监察御史查不是?”
窦尧打断:“是白丁,不意味着就全无干系。若我是行贿方,自知这其中的风险,拿到题后定找个中介来替我考这个功名,等官职落成,再由自家子女顶上。”
“中介?窦公的意思是——枪手?!”
“不错。”
六人全部瞠目结舌。
“所以,吕渭大可去找那八个人——确切说,现只剩下五人在这贡院中——找到这五人,逼其中一个承认自己是代考枪手,再顺藤摸瓜,在你们当中随便挑一人出来,当作那个受贿泄题的考官,这起供词,就完美成立了。”
然后再做个编排,让李蓬蒿在这起行贿泄题代考的故事中起到牵线搭桥作用,如此便可一石三鸟。
“而且他一个礼部侍郎,要指控你们当中这个受贿泄题的,多半不会说他们礼部自己人,否则有牵连他的风险。”
此言一出,立见祠部郎中、膳部郎中、库部郎中面色一弛,其他三人则肉眼可见地慌张起来。
考功员外郎:“他敢指控我!他要敢,我就跟他拼个鱼死网破!”
窦尧:“他的人证一环扣一环,除非你们自己在你们六人当中找到真正的受贿人,提供确凿物证,否则很难在串供诬告上胜过他。”
吏部郎中:“窦公——我没有受财坐赃,我不想死——你救救我,你救救我!”
喝毕,人已跪倒在地。一个跪,其他人也跟着跪,甚至礼部三个郎中自知没有危险,如此情境下也不好独善,只能仿效。
见他们如此,窦尧脸上划过高深莫测的一抹笑。
“你们怎就知道,我能救得了你们?”
考功员外郎:“论计谋论才识,窦公都远在那吕贼之上!公定可力挽狂澜,救我等脱离水火,将真正贪欲熏天、恶贯满盈者绳之以法!”
口头骂着,面上已目眦欲裂,剐剐向着礼部那三人。
“那依你们看,这步棋下到这里,该如何才能破局。”窦尧。
明知故问。自己已有了答案,只是狐貍心性毕露,款款的故意做些挑逗,要听些阿谀,好增加心头的得意。
六个副考,都是官场底层摸爬滚打上来的,个个人精,听到这话都知是怎么回事,然而紧张过头,又兼情势确乎凶险危急,此前从未历见,这时也都惶然失了主意,在那里大眼瞪小眼,半晌挤不出一句回话。
窦尧只好自己做了解答。
“要破此局,得从吕侍郎的弱处着手。他都有了神策军了,还能有什么弱处?——当然有,谁给了他神策军,谁就是他的弱处。”
“谁给他神策军?窦公,你的意思是——”
“对了,就是那两位公公。”
吏部郎中与考功员外郎对视一眼,都分外感到诧异:“可如今我们被困在这贡院里面,如何能联系上两位公公?”
听到这问,窦尧复又神秘一笑。
“那便须得你们助我,做一些手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