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科举考场有杀人犯 正文 第四十一章 孔门春药临床视察

    第四十一章孔门春药临床视察

    正如窦尧推测,摆平了乌纱头后,吕渭便马不停蹄,赶至贡院西南角的一个廊屋,要继续他串供构陷的工作。

    这廊屋中,就关着李抚琴、晏梓人、武大、韩提子、张龟寿等五人。一进去,便见东西横向五个木桩,桩上各自捆绑着人,身上伤痕累累,有鞭抽,有棒打,有铁烙,有板夹,乍然一看都触目惊心。

    见他进来,即刻有人破口大骂。是武大,五尺来长身躯,捆在那里,脚悬着离地足有三分来丈,身上疤痕也是最狠的,简直皮开肉绽、血肉模糊。就这样一个奄奄将死的侏儒人,看到吕渭,仍精神大振,张嘴就是一叠骂声奔涌而出。

    “吕贼你个狗鼠辈老獠奴田舍汉卑鄙无耻下贱下三滥小人!你想来逼我们串供诬陷李蓬蒿窦主司是不是?呸!你丫的做梦!你就是把我武大砍作肉泥碾作屑末任由那些吃屎的畜生作践——我也不会依你半个字!”

    吕渭顿感奇怪,忙叫来门口看守的金吾卫:“怎么回事,他们怎么知道这些,刚刚是不是有人来过。”

    那金吾卫是DARPA探员假扮,知吕渭反水,便不愿再听他使唤,只懒懒答道:“窦主司来过。”

    闻言,吕渭心下一惊。

    “他来过,来了之后干了什么?”

    “不知道,说了些话,要拿个东西。”

    “拿了什么?”

    “听他们对话,好像是个叫‘顺风耳’的神器。”

    这一听便知是传译器。吕渭登时心里咯噔一下,忙叫人找来原先派去看住窦尧的两个神策军士兵,劈头就是一顿痛骂。

    “不是叫你们看好他么?!怎么随随便便放他过来这个地方?”

    “回侍郎——我们在科场被那些金吾卫拦住了,没跟着窦尚书进帷帘。那六个副考官使了障眼法,让我们误以为窦尚书一直都在帘后,根本不知道他已经偷溜至此!”

    “现在他人呢?马上去给我找出来!快去!”

    喝骂过后,那两人接令疾步去了。吕渭复平稳了心绪,肃色重又回到廊屋中,由东而西,又由西而东地巡走一圈,见桩上五人仍是面色不善,便二话不说,当即唤人进来,掰开晏梓人的唇口,将一颗黑色的药丹强塞进去。

    左首桩上的李抚琴见状尖叫:“你们干什么——松开!我叫你松开!那是什么东西你们喂他吃了什么——说话!吕君载你给我说话!”

    吕渭不答,待灌药结束后,擡手一摆,将下人遣赶出去,自己慢步轻移,渐次向晏梓人逼近。

    李抚琴见了,再度叱骂起来,旁边武大也跟着痛声。然而吕渭到了晏梓人跟前,不做别的,只是伸手进了对方怀里,上下左右摸索,最终掏出一物,转身就要走。旁人细眼一看,竟见那是一枝银头发簪。

    那发簪一离体,晏梓人立时有了动静。本来灌过药后,他闭眼垂首,看着声息全无,引得李抚琴武大等人好一阵揪心,当下他猝然擡首、威赫发声,声音很是雄厚,气色也凛烈,丝毫没有身中剧毒就要死掉的样子。

    “别动我东西。”咬牙切齿,冷而锋锐的杀意,“你敢动它,我跟你玩命。”

    这话一出,武大等人登时都呆了。唯有李抚琴听见,眸光黯然一闪,悄悄的抿紧了唇。

    吕渭笑着回转过身,将发簪高捧,在眼前细细琢磨,仿佛对晏梓人的威吓充耳不闻。

    “这本来就是你要送人的吧。”他轻声说道,“人就在你身边,何不就趁此时送给人家。”

    轻飘飘一语,旁人听着不知所以,都是疑惑神态,只晏梓人和李抚琴在刹那间变了颜色。

    “你放下家妻,辛辛苦苦过五关斩六将到这礼部省试来,不就是为了把这簪子送给你想送的那人么。”吕渭继续道,“不,不是你想送,是你的娘子想送——你来应考这进士科,就是为了全你娘子生前的最后一个心愿,将这簪子物归原主。”

    信息层叠递出。众人听着懵然,不由得插口道:“你在说什么,那是他家事,簪子归谁由不得你管,还给他!”

    吕渭于是侧过身,走几步到了李抚琴跟前,定定看着她的眼睛道:

    “是,老夫管不着。李小娘子,这簪子的事,还得是你来管。”

    话毕,竟上前一步,将发簪托到李抚琴面前。

    所有人都愣住了;晏梓人的声音几乎磨牙吮血:“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晓色透进户内,银头发簪一时熠熠的,宛如三瓣带露的玉兰。吕渭直起身,对上李抚琴惶而惊惧的双眼,神色平常道:

    “李小娘子,你不愿意接,那便听我来说——说到你愿意接下这簪子为止。”

    语顿,垂落视线,在那银头发簪上;这当时天光大泄,一室腌臜晦暗都无所遁形。

    在这夺目的白晃晃的大亮堂中,武大等人听到吕渭对李抚琴朗声问道:

    “你有个金兰姐妹,唤作王宝钗,是与不是?”

    三个字刚出,即刻像有两道闪电劈在李抚琴和晏梓人身上。

    见他二人这副惊悚神态,吕渭扬唇一个冷笑,复往下说:

    “你是朱放与李冶之女,大历四年在剡溪出生,由李家老仆萧祈年抚养长大。但这萧祈年是个老孤寡,家中养女童,日久难免招人闲话,恰好剡溪有个盐商姓王,素来爱慕李冶,同情你们母女,就暗中接济,对外声称你是他们王家的女儿。”

    “王宝钗——他们王家本来的嫡女,也就此成了你的姐姐。”

    一字一句,剡溪,竹林,萧翁,王府,红灯,石狮子,都在瞬息间纷至沓来。李抚琴捏紧拳骨,感到往事翩跹,如今一刮刮掌在她的脸上。

    “建中三年,你二人相携踏春,在那郊外遇见一户京兆人家,嬉笑之间,对家的一个公子哥看上了你李抚琴。后来他们要奉旨还京,便顺势对你们提出婚约,指名道姓,要王家的二女儿。”

    “二女儿”三字刻意咬重了音。

    吕渭停下来,偷眼向李抚琴看去,后者眉目低垂,稍有些愠愠的,但更多的是逃避。

    显然她并不想听;但吕渭却偏是要说。

    “郎才女貌、你情我愿、门当户对,本是大好喜事,谁知道,第二年——泾原兵变,你母亲李冶为朱贼赋诗,骂名遍及天下,你从此成了逆民之后!这么一个烫手山芋,王家开始惶恐,把你嫁过去万一有朝一日东窗事发你的身份败露——那对他们就是杀头之祸!”

    语势叠起,潮潮直达浪尖。到最高处时,兀地一个停顿,叫人瞬间屏息。

    “所以,最后王宝钗代替你嫁了过去。”

    轻声溜气,仿佛是惊洪后的一场潺潺细雨。

    不多不少几字,听来却是雷霆万钧。武大、韩提子、张龟寿三人默然对视,都自看到彼此眼中铺天漫地的惊愕:

    两个女子之间,竟有这样一番波澜过去。

    那边的李抚琴早无声堕下了泪。

    王宝钗代嫁那年,她十四岁,在哭天抢地中得知了自己的身世。一注悲腔无处发泄,只能眼睁睁看着毫无血缘关系的姐姐,穿了原属于自己的紫罗嫁衣,登上前来迎娶她的红花轿子。

    此后她与王家再没了任何联系。

    本来已经凉薄,知道母亲毕生所历后,更加绝情寡欲,十多年来一门心思,只在读书仕进上,天长地久,也便渐忘了过去。然而老天爷有意捉弄,竟在这么多年辗转之后,又让她遇上了王宝钗。

    “我没料错的话,你现在袖子里,应该有一枚金碧玉兰珠花吧。”吕渭说道,“那是两年前你来礼部省试遇上王宝钗的时候,她给你的。”

    这一信息给出,先起反应的是边上的武大。

    “金碧玉兰珠花?”他懵懵然想起早前在东北书库内的情景。

    “这一枚珠花,原本该属于你——王宝钗跟你说,她的郎君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当初那个‘王家二女儿’。迎亲,请柬,婚礼,洞房,一切一切,都不属于她——可是没办法,你是逆民之后,他也不可能再悔婚退亲,公然向天下昭告王家偷梁换柱!”

    “——所以只好如此。假夫妻,过得久了,也有了真感情。王宝钗就说她这一点最对不住你——本来不应该的,她夺人夫君、抢人所爱,虽然一切非她本意,但过后她偏偏真情实感无法控制刻骨铭心地陷入了这段偷来的婚姻——”

    “她爱上了她的郎君!”

    再正常不过的一句话,可在此情此景下,却分外显得幽咽难挨。

    偷来的婚姻、偷来的人,本当各自安分,守着心中的楚河汉界清清楚楚,一份对眼前的郎君,一份对远方的姊妹。可是时间是慢性毒药,自以为守住了界线,等回过神来,才发现已经爱入骨髓、病入膏肓。

    所以说对不起——交还那枝珠花,告诉她,这是你的,他等的人,也一直是你。

    吕渭:“说这话有个前提,那就是王宝钗自己已经身患重疾。她知道时日无多,所以在临终前,想了结这一桩陈年孽缘,把她的郎君,连同这枚珠花交还给你。”

    李抚琴脸上扑簌簌一闪,豆大的泪珠断线落下。

    “可她说这话还不知道一点,那就是她的郎君也爱惨了她——她要将人推开,成全自己的丈夫和妹妹,可不知道她郎君已经对她死心塌地绝无转圜。即便是应了娘子的要求,带上一枝银头发簪来考这进士科,好如娘子所愿跟曾经心悦的人见面,但也知道不会有结局,一颗心,还是在病榻的糟糠之妻那里——”

    语骤顿,吕渭跟着回过身来,望向一直沉默凛色的晏梓人。

    “我说的不错吧,晏郎。”

    所有人霎时愕目向他看去。

    其实已经有些猜到。毕竟吕渭那举止互动、言语牵连,已经是放在台面上明示。然而乍然揭露谜底,还是不免有些难以置信。

    谁想得到呢——晏梓人和李抚琴。

    不过确实是早有迹象的了。从“卢肝照”身份败露前,晏梓人就一直很清楚李抚琴的女子之身,对其处处照顾;不管是众人在决定是否救人时起争执,还是执行已定的救人计划去给金吾卫灌药,两人始终站在一起,形影不离;他们同进同出,或前或后,拌嘴,商量,保护,扶持,看在旁人眼里,都是有一种暧昧若有若无地存在,甚至武大私下还与韩提子调侃,说晏老弟看来是憋不住,想要“红杏出墙”了。

    可是再如何暧昧,他们之间始终隔着一个人:一个姐姐、一个妻子。

    晏梓人从头到尾都知道,所以也从头到尾都在自我警醒;李抚琴,初始时并没有认出:眼前这个瘸子就是当年一起春游的倜傥公子哥——晏梓人断脚在那之后。但渐渐从晏梓人亲昵自己的种种表现,结合王宝钗先前说的,她的郎君也恰要参加科举、预备撮合他们见上一面,也懵里懵懂猜出了十分。

    没有芳心定是假的,但也是按捺。

    “说你们彼此没有情意,那是绝无可能;但要说明白这情意有什么深浅,也是件难事。”吕渭侃侃说道。

    “人心都是如此,扑朔迷离变幻莫测,仅凭我们古往今来那几本经书那几本典籍上的那些词,父母,兄弟,姊妹,夫妻,爱人——根本囊括不了这许多。可人又超脱不出来,被这些典章规制框得死死的,到头只能是一句话:‘发乎情,止乎礼’。”

    发乎情,止乎礼。

    李抚琴和晏梓人一言不发。僵在各自的木桩上,死也不敢向对方看一眼。

    吕渭笑笑,代替他们以一语作结。

    断然一判,成了尾声——

    “你们不能僭越。”

    天色已经大白。较远些地方,叫晨的第一声钟鼓,已经在太极宫承天门上敲响。钟鼓播扬,一波波由北向南而来,各纵向大街上的鼓楼依次跟进。

    整个长安城正在惺忪醒来。

    听到这鼓声,屋里的众人霎时产生了一种错觉,仿佛昨夜的一切都从未发生,这不过又是一个寻常的清晨。

    无为有处有还无。

    “好了,该继续做后面的事情了。”说着,吕渭朝门首一步,宛若将要离去的姿态。

    就这当口,忽惊起一个尖音。众人吓了一跳,转头看时,便见是晏梓人脸色潮红、手脚失控在桩上挣扎。

    “怎么回事——”李抚琴第一个向吕渭喝问,“你给他吃的什么!”

    话音未落,晏梓人已一个低吼发出,口齿撕裂、青筋暴挺,身子如弓拱起。

    吕渭看着他这副样态,脸上毫无表情,只伸手抚了抚自己的长须。

    在周围人的忿怒注目下,他徐徐说道:

    “他吃的,是春药。”

    一烙饼时间后,四个神策军进来,按照吕渭的吩咐,将吃了春药、浑身炙烫的晏梓人,和手无缚鸡之力、只能叫喊的李抚琴关到了一个偏房中。

    不多时,房内便有野兽般的嘶吼传出。

    吕渭满意一笑,对着那头高声喊道:“他那药,是最毒的‘湿阴蒂’——一旦超过一个时辰没有排解欲火,便会筋脉寸断,窒息而亡!”

    喊毕,又停下来,悠悠回头,对着身后犹在廊屋中的三人说道:“当然,你们当中要是有人愿意帮我作伪证,串供构陷李蓬蒿——我可以立即给他们解药。”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甚至可以玉石俱焚。

    武大张口就是平生最狠的骂;韩提子摇头叹息,说:“吕侍郎,你好歹也是黎民父母、天子股肱,何至于如此啊”;张龟寿老泪纵横,恨不得以头抢地从此变聋,也不愿听那屋里灭绝人伦、惨绝人寰的惨叫。

    然而吕渭却欣赏得如痴如醉。

    “发乎情,止乎礼啊。”他半癫狂半清醒地说道。

    “你们说——到最后,他们会不会僭越呢。”

    同一时刻,礼部贡院的大门外,权鹤一蓬头垢发,跪在白色大理石如意台阶上,身后是黎明前一街幽微的红灯。

    他惚惚看着头顶黑漆泥金的贡院门匾,同样想着一个问题:

    会不会僭越。

    “

    你的私念没有对错没有是非,可是它在彼岸不在此岸,它不在当前的礼制里面,所以不行;你的私念也无伤人也无害人,可是伤你自己害你自己,有现行的路可以走,你为什么要去另辟蹊径——而且你安知你所辟的不是前人千百次失败过的?!”

    这是几个时辰前,祝大娘子与他说的话。放在这里,与贡院东北偏房内此时正上演的悲剧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报晓钟鼓已响,宛如吹过一场穿堂风,几弹指间,将他身后一街的红灯倏倏吹灭。街的尽头,是轮浩大而云蒸霞蔚的青天白日正在升起,它要吞没底下一条长街黑碌碌而生蛆而自卑而羞耻不敢示人的龌龊与隐私,将一切强行大白于天下。

    权鹤一不知道贡院中已经发生的那些事情;他跪在那里,一个时辰之后,芙蕖会来找他,到时他会如梦初醒,或者是万念俱灰,对着眼前这个怀有自己骨肉的女人,说一句:

    往后我照顾你们母子。

    但在这迷迷怔怔的当下,他看不见前言,也猜不到后事。只是偶然一个清醒的间隙,他懵懵然回过了头,在灼眼日光下,看见一名青靴皂衣的郎吏从他的背后经过。

    这名郎吏去往的是崇仁坊的方向。半盏茶后,郎吏顺利走进崇仁坊的坊门。车马川流不息,他与数千万素昧平生的人擦肩而过,其中就包括一个御史台官员,和一个昆仑奴。这两人正言笑晏晏,往出城的方位走去。

    郎吏没有注意。他不知道那两人的名字分别唤作林羌笛与诸葛麒麟。很快,他来到他想去的医馆,紧急发喝叫来此馆的医郎,要立即抓几帖救命草药与外用膏,一刻之内打包完毕。

    同时声明,治的是肠道出血与后庭撕裂。

    药很快奉上。付过银钱,人就离开了。人走,后面那给他配了药的医郎仍站在原地,放眼目送,一直到看不见,还瞠目结舌的在那里,仿佛见到什么惊骇的人事。

    恰这时,医馆后堂走出一人来,呵欠连天,正是江两鬓。

    他昨夜负伤,被李蓬蒿驮到这里,强行喝了两帖药,里面有安神的成分,于是一觉睡到现在,睁眼天已大亮,不由得惊惶,草草给伤口再圈上两层纱布,便一面困顿一面走出来,要与医郎辞行离去。

    然而他现身的一刹那间,那医郎见到他的脸,竟怪叫一声,吓得堂中所有访客与帮闲悚然侧目。

    “差爷——你——你可是有个同胞兄弟?!”

    江两鬓听着奇怪,不由心问了一句:“同胞兄弟?何出此言。”

    话落,那医郎竟大惊失色,径直从柜台后跑出,揪住江两鬓的衣袖,吞吞吐吐说道:“刚才馆中来了一人——不是小可有意冒犯,那人长得——长得与阁下简直一模一样!”

    江两鬓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登时头皮发麻。

    “那人在那里!”他反抓住医郎的手,撕喉发问。

    医郎向门外一指:“抓了药刚从这门出去!”

    江两鬓扭头就追。

    奔至门外,望东首,茫茫人海络绎不绝;望西首,络绎不绝茫茫人海。仓促之间,不知往何处奔去,简直要蹲下抱头。

    忽有人拉住了他的手腕。

    回首看,是熊浣纱。

    “你有没有看见一个人,长得跟我一模一样,就从这个医馆里出来——”

    迫切之下,喉咙竟已嘶哑。

    然而熊浣纱淡淡的,并不动容。面对望眼欲穿的江两鬓,她缓缓低下头,伸手入袖——

    一封浣花笺写就的豆绿色信件在她袖中掏出。

    江两鬓看直了眼。

    “这是——”

    “李蓬蒿给你的。”熊浣纱轻声应道,“他说读完之后,你就会知道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