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李二十一寄江郎书(下篇)
刘兹佩,正史上原名刘蕡,生年不详,约是公元9世纪初,历经德、顺、宪、穆、敬五代,唐文宗时显迹,死于公元848年,比李程晚了六个年头。据《新唐书》一百零三卷记载,他是幽州昌平人,字去华,“
明《春秋》,能言古兴亡事,沈健于谋,浩然有救世意。”
这人能在史上留名,托的是他在大和二年(828)唐文宗殿试时写下的一篇对策:《对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策》。此对策一出,整个士林“
守道正人,传读其文,至有相对垂泣者”;牛僧孺、令狐楚,凭这一篇对策,将刘蕡引入他们幕府,“
辟为从事,待如师友”;《旧唐书·文苑上》序言对它评价如下:“
元稹、刘蕡之对策,王维、杜甫之雕虫,并非肄业使然,自是天机秀绝”;后面李商隐《赠刘司户蕡》、《哭刘蕡》、《哭刘司户蕡》,陆游《读刘蕡策》,都由这篇对策而起。
一千两百年后,共和国一代伟人领袖特意写了一首七言绝句,来称颂刘蕡的高岸伟大:
“
千载长天起大云,中唐俊伟有刘蕡。
孤鸿铩羽悲鸣镝,万马齐喑叫一声。”
在当前的故事里,他的名字叫刘兹佩。同样是唐文宗时人,同样通晓《春秋》、能言古今,同样因一篇对策而震古烁今、名垂青史,为牛僧孺、令狐楚、李商隐、陆游等人所记。
不同的是,在那篇《对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策》写出之前,他认识了一个名叫李蓬蒿的人。
元和十五年(820),刘兹佩李蓬蒿在御史台相遇。往后相敬相知相伴,远在牛僧孺李商隐之前。大和二年,唐文宗殿试上,刘兹佩一鸣惊人,凭一篇万余字的长文对策名满天下,可这二人却就此反目成仇,将一段历经八年的情谊走到了尽头。
2048年,西安市一场连环无头裸尸案杀人案爆发,刘兹佩的转世、时任国家总体安全研究所刑事鉴定专家的江两鬓受邀参与案件,乘坐时空飞艇“仙槎一号”回到唐朝公元796年,见到当时正在参加科举考试的李蓬蒿,两人久别重逢。
在这个贞元十二年的科举夜晚,经历了一系列起伏变故之后,李蓬蒿最终用一封浣花笺写就的信件,将那起将会发生在三十二年之后、对他们而言却已经是千年之前的断交背后的真相和盘托出。
“
我找了你一千多年。”他第一句话这样写道。
“我找了你一千多年。
“江郎莫笑。所谓轮回,就跟人的寿命一样,是不可知其长短与间隙的。宇宙河何其浩瀚,人海更是茫茫,做了‘视肉’,纵然可以穿梭古今,但要在亿万人中寻一个踪影,却也不容易。这千年来,你我兴许已擦肩错过多次了,得以在2048年最终寻到,不必再候上千万亿年,已是我的幸运。
“刘兹佩不知是你的第几代前世。你二人相貌一致,性情上却颇有些出入。他乃顶较真顶呆直的一人。我遇他,恰是元和十五年宪宗驾崩。那时节,宫廷内外人人都知,内侍陈弘志与王守澄联手,于中和殿害死了宪宗。宦官弑主,短暂的‘元和中兴’就这般落下了帷幕。那日我伤感,忆起永贞年的旧事,想念刘禹锡柳宗元二人,便故地重游,到兰台去走了一走。
“到得那地方,我听见一阵棒打喝杀声。打听之下,才知是一员主簿忤逆上级,将有错漏的状纸按下,死活不肯誊抄,于是挨了毒打。我想你已听出这实在是个荒谬事:司法判决,就该有勾检稽失的程序,既要置个兰台来监察,合当有这个设计,主簿履践他分内的职责,却受这样的对待,可见那年月宫中的腌臜。
“我料想这小郎吏挨了打,日后定是长记性了,一员良吏又为这吃人的王朝所痛失,不由惘惘。倒不成想,几日后,又听见刑部有了传闻,三司会审上有人横插一杠,闹起事端,别人再没有,正是那御史台不知死活的小主簿。
“多数人听了这事,只叹他的愚勇。我却是由衷地生出兴趣,特跟过去将这场闹戏听过。当时双方供词分明,可辨是那御史台官员徇私包庇,纵容案犯。只惜这天下乌鸦一般黑呐,三司沆瀣一气,早不是稀罕的新闻,于他们眼里,手头党派私利盖过多少纸面公道。
“终了那小主簿没有追回真相。他还被革职了,三司公文下来,不日便得离开。
“彼时我身作吏部侍郎,虽与那会审的几位大人有些交集,但碍于权小势弱,且那案子又大,归根是不便插手,只好默声。那日便在刑部大堂外,我恭身站立,见一人从堂中阴影瑀瑀出来,与我四目相对。
“这便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刘兹佩。
“如何说呢,到今想来,反只有一个形容,像个纸人。揉皱了,蔫巴巴,肩骨缩着,背也坍塌。上面蓬头,下面一瘸一拐,中间着极深的皂衣,恍然要引以为黑影。
“只那双眼睛还灼亮。出来的一霎,我便觉得悚然,饶是见过多少政客杀手士兵也不能够的。
“回去,我寻了许多他的履历。原他早是那样愚直不知进退的了。入台两年,大大小小以下犯上的罪状足有二十来条,初只是揪些地方盐政,后逐步爬梳到中央,竟有几张,连朝中宦官的赃事也敢揭发。
“江郎,你且做个猜测。我看见这些,是作什么心情呢。如此多的爬梳,淌泄露出去,他难保便自此不在这阳间了。因而常人看了,定要骂他一声疯狗的。可我却在那夜的灯下使手颤抖了。
“我分明看见了从前的那个自己!”
不单是自己。还有多少个日夜里辗转愧对的柳宗元刘禹锡。这时的李蓬蒿已经打磨得破碎,偶然间柳暗花明,在另一人身上窥见曾经完整的棱角,自是移不开眼而心生托慰。
自此念念不忘了——想在其中更多映照些从前的影子。
“长兴坊西南柳庵旁边的一处破庐,就是他的居所。我去时,他正煮粥,听说来的是吏部侍郎,也无殷切的表示,只说自己已卸职,即日便走,不再与我们添烦。到我拿出他成砖头的誊抄的文书,才得他完全的一眼。
“我同他说,你不要走,朝廷需要你。这一句,实是哽在喉头吐出来的,虚得很,然而他听见了,却是泣不成声。
“那晚我们说了许多的话,我借此也知晓他许多事。幽州昌平人,好读《春秋》,十四岁进京赶考,十六载始中进士。本有一老母,同他龟居在这茅顶之下十来年,至他二十五上下便死了。他于是有愧,誓要对得起母亲栽培,读书更发愤了,等不及官配,便自愿做了郎吏,俸薪待遇升迁都不顾了,只一心做他的案牍。
“可是有人要来害了。或者他眼里清白,容不得沙,去检举他人的罪状,反误了自己。两年来没有显绩。而今是须彻底走了。以上的内容,隔了千来年,我已有些含混。然而那呜咽梗塞却是在耳的,时时盘绕着没有停歇。
“我既见他哭,心中便也觉得酸涩,宛若是看着从前的自己哭了。如此反倒惟愿他哭得再凶些,好连带我那的份额也一并宣泄干净。
“我不曾说,唐朝是终要亡的。那晚只澄澈望他的双目,问他值不值当。他没有答,观那煮粥的炭火久了,将碗一勺勺盛起来。我以为他是要回避了,忽就听到平平一声,是他在说,知其不可而为之。
“我顿作鼻酸。可紧接他还有一言:虽九死其犹未悔。
“虽九死其犹未悔。
“呜呼!”
这一年,李蓬蒿五十四岁,刘兹佩三十一。一如当年李窦二人在国子监太学外的相遇,仅此一夜,他们便互相目作忘年知己了。
两人虽然岁数差得大,但并不见违和。化作“视肉”后,李蓬蒿始终有意控制自己的样貌变化,使自己不至于太过老相——本是顶爱美的一人;刘兹佩,常年操劳埋首文牍,未到不惑就已经有了暮气,也从来不重养生之道。所以两人对坐,确是相当。
也便从此紧密了来往。
“江郎,我前面说洞见宇宙之浩瀚后,我只觉着孤冷。然而刘兹佩却使这孤冷全然消散了。若说在他之前,我是口鼻俱溺在这造化的滔滔洪流之中,他来,我便是擎住稻草了。虽纤细,然到底是个寄托,我竟可千倍百倍地将它放大了,由一株草,到一条藤,由一条藤,再到粗枝,劲叶,乃至成一棵环抱的树,乃至成另一个李蓬蒿!我近乎是栖息在他身上了!
“江郎,你莫会觉得我癫狂罢?是,我是癫狂了,怎可不呢,遇见这样的一人。多少次,我见他在我眼前,言语,欢笑,蹙眉乃至喘息,都觉着全在自己身上,好若我与他是一副躯体、一个心脏、一腔血液、一套呼吸领会!他鲜活,我便鲜活;他萎落,我便萎落;我已由衷地只他一人,再存不下别的自我。
“那年月,外面风雪飘摇,我与他就在庐中与炉火对坐。亨雪,嚼墨,吃酒,大醉,舞剑,骂人,烧诗,狂笑,宽衣,痛哭。
“都是极好的光阴。”
极好的光阴里,催生了李蓬蒿有史记载的第二次谏言。
《旧唐书》卷一百一十七里讲到,唐敬宗年幼时“好治宫室”,想要在宫城里再建一座新殿。李蓬蒿恰好在侧,便以敬宗尚在居丧的理由直谏,让他将建造新殿的瓦木孝敬给祖辈陵寝,“以恭俭化天下”。就这一桩事,被史官记下,成了千载后李蓬蒿人格翻案的一例孤证。
这例孤证就诞生在他与刘兹佩交好的时期。其时他已经以吏部侍郎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拜入相位——不难想,是在谁的影响下,使这一位心如槁木的宰相有了逢春生发的念头。
然而还未来得及抽枝,这一抹绿意就被掐死在了胚芽之中。
“大和二年,略略一翻刘兹佩史上的记载,便知他要闻名了。那是文宗即位的第二年,苦于海内宦官为祸久矣,又不能刀戟以对,只能在宫殿上办这样一起‘贤良方正’科策试,唤百来位儒生到他廷下,专依国家弊病、兴亡之策等方面写文章。这一场考试,我让刘兹佩去了。
“万不成想,万不成想。
“他一举成名了。一篇《对贤良方正直言极谏策》,使他从此跻身天下名士之流,远到藩镇近到两都全在传诵他的文章,洋洋洒洒万来余字,由亲贤远佞而居官唯能,由立教明制而固本守法,由精诚救灾而视民所勤,由兵农均功而文武贯道,由博延群彦而上下通情。‘
事天地以教人恭,奉宗庙以教人孝,养高年以教人悌长,字百姓以教人慈幼
’。
“这便是刘兹佩。
“他终于让人看到了!
“短短数言,想来江郎并不能领会刘兹佩显迹之厚重。我且这样与你说:
“大和二年这一场对策考试的结果出来,刘兹佩并不收在录取榜上,因他的文中冒犯了宦官,冯宿、庞严、贾断不敢收他。
“此一录取榜出,立即在长安士林中卷起轩然大波。你道是什么?江郎,此为中国科举制度史上,唯一一起登科举子自辞、请求让位与落第举子的事件,也便是说,当时榜上二十三人,整整二十三人,全部弃名,要助刘兹佩得名天下!
“江郎,这是什么概念?二十三人,二十三人呐。刘兹佩之对策若不能字字泣血、句句锥心,何能有这样一个结果?痛惜,痛惜,那三位考官,连同我,我自先是大喜的,怎能不喜,他终于被人看见了!可我拿了他的卷子去寻冯宿,他是与我贞元十二年同榜进士的,适才在科场,江郎若有心,已然见过了他。他是不坏的,可另外两人,庞严、贾,早在我去之前,就已将这事体,捅给了内侍仇士良!
“仇士良是何人?当朝第一的权宦!他知道此事,那便无回转余地了,这种文字,他是定容不下的。不久,他即下令了,一切坊间,传阅、誊抄、念诵、议论通通不许,但凡见人与这篇对策一道出现,便即刻羁押入狱。
“至于刘兹佩,弃用不录是必然的了,纵使士林声势再大也不能挽回。不录,甚或要将他贬谪,乃至雇凶杀人,灭其口以绝后患,也未可知。
“那日我在凤阁,只觉着手脚发凉天旋地转。刘兹佩,我的刘兹佩,你怎么这样命苦?好不容易得以显头露面,却要遭受这样的灭顶之灾,几十年的囊萤映雪啊!终得这样一篇对策,何至于命途多舛至此,未到山前就被逼上绝路!
“然而这还不是最割我剐我的。最割我剐我,却是他来找我了!他找我,不是求落榜重收,更不是求一官半职,而是求要我帮他,把他的文章发行让它大白于天下!
“呜呼哀哉!若求的是一官半职,我大可凭我当时的羽翼,护他短暂周全。可他要的是他的文章,要他的文章传遍大唐士林,要他文章中对宦官的骂辞为天下所知、为四海而昭。
“他只要他的文章。
“我不能够。江郎,我实实是不能够啊。”
李蓬蒿可以那么做。大和二年,他虽然已经从相位退下,但仍旧官居显要。跟仇士良阳奉阴违,悄然把刘兹佩的文章传扬出去,他做得到。
这样做的结果只有一个:刘兹佩被暗杀;以及李蓬蒿被永久贬谪出京,和柳宗元刘禹锡一样,此生不得再光复长安。
李不介意。成为“视肉”之后的这些年头,他为官作宰,已为子孙后代积累了足够的家底。眼见李氏枝叶渐渐生发成势,他也日益没了仕途上的挂念,生出隐退之心。
——可是刘兹佩。
早在宝历年间,李蓬蒿就已特意托人在终南山上买了一处茶舍。前后两院,一个竹林,一个松柏。他想和刘兹佩来。隐身其间,就和伯夷叔齐和竹林七贤那样,终生幽游,不管外面朝代更替,他们都只守准一个山头,“耻食其粟,饿死而不顾”。
——可偏偏是在这关节。
“江郎,是我自私。我襟怀之狭隘,在当见只目得见一条道理,那便是唐朝是终要亡的。做了‘视肉’以后,此一句话便牢牢栓在我的脑里,每每我欲乘着风险做些谏言,或者大着胆子呵斥些内侍,这句话就会出来:唐朝是终要亡的。谏言不出口了,呵斥也变成调和,我着实是真真一只软骨头!
“那时节,也是这句话。刘兹佩找我,要我发行他的文章,我想的也是一样的:唐朝是终要亡,不为你一篇对策,写出来也好,写不出来也好,能为人看见也行,看不见也罢,李氏王朝在公元907年灭亡这一结局永不会变,史上载得清清楚楚,做多少都是无用功。
“既如此,刘兹佩,我如何安然放你去寻死?不发这对策,我犹可留你在这人间多一分时日;若发这对策,你所痛所悲所爱所恨的大唐并不因此有丝毫的变更,日暮西山了,何苦挣扎这一来回!
“我如何做得,刘兹佩,我如何做得。
“然这全是我一己私心。而今我是看明白了,想来江郎读这信也见得分明。往后我不止一次在悔悟,假若当时真依了他的话,假若我不那么畏首畏尾兢兢战战,假若我放开手脚去搏他一把,是否结局会有不同。倘没有,至少不令我与刘兹佩得那样一个满盘皆落索的收场:
“他离我而去了。大和三年,他只身一人作别京城,此后就是在各地州县流离颠沛,再没有还到京来。我与他出了长安就不曾再见过,四处走动,才堪堪将他安排至牛僧孺、令狐楚幕府下,还让人隐瞒,因他是绝不愿知道我在背后为他做这起事的。他连见都不愿见我,我是彻底的寒了他的心。
“是这样。文章风骨,于他重如泰山。那年我不帮他,他几乎目眦欲裂,声声喝喝将我叱问。后他将我目作偷生茍安的庸碌之辈,决心离开。我放声嚎啕,几度跪在他膝下,哀求除了这一桩事,别的全都答允。可是怎么能够。这一桩事就是他全部的事,这一桩事我不能替他办到,我在他心中也便彻底的死了。
“自贞元三年,我将二十岁前的李蓬蒿杀死后;大和二年,我又亲手杀死了六十二岁的李蓬蒿。
“走的时候,没有与我说。我到今记得那日是在兰台,擡头便可望见数十来只寒鸦盘旋在苍柏枝头。过了晌午,冯宿来寻我,见面却不声语,只是嘴唇颤抖支吾。我登时便明白了,让他不要再说,孓然一人到得那长兴坊柳庵破庐,见空荡荡的一个开间,炭火还温温自有余红。人走不远。可我是没有勇气再追了。
“大中二年(848),他在柳州去世。
“和宗元是一个地方,真真造化弄人。”
“江郎,到这里,我的话即近收束了,你有什么感想么。
“回头看,当真是长啊。那时李贺有一首诗,诗里面说,‘吾不识青天高,黄地厚,唯见月寒日暖,来煎人寿。’确乎是这样,‘来煎人寿’。
“这千二百年来,我是渐乎朽木了。得以存续一口气吊着,不唤我的同类杀掉我,全凭当年分离的一份痛感。然这痛感居然也慢慢消淡了,头五百年,还钻心透骨,时时磨折着我,使我隔几日便回去一次,是眷恋,也惶恐忘了你的容颜。
“后面呢,五百年过后,天地还是那样长久,可我的痛感究竟维持不住了。不再回去,因回去也没有意义,总是那些画面,亿万次来回终也麻木。我只能盼着一件事,就是你的轮回。确切说,刘兹佩的轮回。只这一件,能叫我挨下去,度过这煎熬的人寿。
“因而我还算偷生。偷生,即只有岁数的长进,而没有思想的长进。晕晕乎乎,只盼着早见你一日,谈什么思想的变迁呢,连痛感都几乎无了。
“直到遇见吕渭。
“不错,2046年在西安大雁塔遇见吕渭,那一次,是我李蓬蒿作了千百年朽木来又一轮回的新生。
“吕渭与我说了什么呢,与我前面与你说的并无大不同,只是我的想法却有不同了。他对大唐王朝的忠切,对奸佞宦官的憎恶,对国祚衰亡的痛惜,实在像极了千年前的那一个人。
“刘兹佩,又是活生生的一个他坐在我的面前。
“我于是思考了。吕渭刘兹佩柳宗元刘禹锡,都是明睿智深目光高远之士,纵使他们没有作‘视肉’,难道就望不见李唐终将倾颓之势么。
“何况吕渭还是真切的一个‘视肉’,可他还如此做,跟那许多平常人一样,倾尽全力要挽回一座将塌的大厦,甚至隔了千年还痴心不忘,这是为什么。
“瞬间我便忆起一句话。那日在柳庵破庐,刘兹佩一面煮粥一面与我说的,平平的一句话。
“知其不可而为之。
“知其不可而为之。他们全都知道的。大唐将要尽,自己也将要尽,救得了一次,救得了百次,将大唐三百年延长至三千年,三万年,可对于亿亿年寿命的天地而言,终是不足道的霎眼一瞬了。因而救一次与救百次无区分,三百年三千年三万年也无区分,有区分的只是这个作为,这个当下,这念起形动的一瞬间。即便像吕渭那样,寿命无边无限,却也希冀,从漫长的无意义中味出有意义来。
“我想我此前是全错了。我以为,宇宙既如此浩瀚,人既如此微渺,人便不可能以其微渺去碰撞眼前的硕大,那是徒劳无功。可反过来想,浩瀚一定胜过微渺么?永恒一定胜过须臾么?无限一定胜过有限么?什么是徒劳无功,有功又是如何?‘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如若变转视角,更换心境,安知微渺之中没有浩瀚,安知须臾之中没有永恒,安知有限之中没有无限。
“都在人为。
“江郎,对不住,我骗了你。此前说吕渭的计划是幻觉、是执念,虽不是虚话,但我还有更进一层观点在,便是幻觉之外没有其他,执念之外没有其他,山还是那山,水还是那水,离了这其中,也就没有人的所在了。
“我也欲往自己的山与水去了。蹉跎这许多年,终于醒悟这一层,江郎且祝贺我罢。写这封信,是要与你作别的。不单是与刘兹佩,也是与你。今晚这一夜很是畅快,与你同行一段,我很珍惜,只叹时间太短,不及与你交谈更多了,只得用此一信件相托,开头本已思想着将文路按捺的,写着写着还是透出这许多老气来,便在此歉过了。
“不必惦挂我,见了你,我这一千两百年的尘埃,都已落定了。
你的一夜友人蓬蒿再拜”
日头已经高高升起。
白灿灿的太阳光斑落在信纸上,大片大片的字都蒸发了,只好掩上手掌,在五指掌心的阴影下看。这时四围的鼎沸人声渐起,最嘹亮的就是胡商的叫卖,间杂几声皮鞭抽打,料来卖的是奴隶;一街上不走动的,有磨剪子蒸包子剪缎子,七七杂杂许多市声,走动的便是哄闹的行人声语,间或一头黄牛哞哞经过,留下粪味;东北首五丈处的陶瓷商兜售他的商品有些时候了,东南首右手侧一个中年妇女才刚刚开始扯开她的嗓子,想要砍价。
江两鬓昏昏从纸上擡起视线。
晃过眼前的熊浣纱。往上,直出这闹市,再出这人间,到了九霄上,望那一轮灼热的青天白日。
恍然以为是梦中。
“李蓬蒿走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听到这句话。
猛一回神,视线复又垂落回来,胡商,皮鞭,剪子包子缎子,哄闹行人,拉稀粪的黄牛,陶瓷商,买菜的女人——一切又都明晰了。
他搽搽鼻头,然后霎霎眼。
再搽搽鼻头,再霎霎眼。
就这样好几个来回。仿佛鼻子里进了棉絮,眼里揉进一颗豆大的沙子,只好不停地搽着与霎着。
一段时间后终于擡起了头。双目瞠红,与眼前的熊浣纱对视。足足有五顷。五顷一过,眼眶又迅速湿润,于是赶忙再低下去又一阵搽与霎。
同时手上干脆利落,几下翻折,将李蓬蒿的信件叠好,反手小心翼翼别入腰带之中。
接着就是猛地一个转身。背对熊浣纱,就要迈步向前跑去。
熊浣纱立时着急。“唉——你去哪——”几步追了上来。
被拦住,江两鬓脸色当即黑沉下去,然而仍旧忍耐着。
“你去哪?”熊浣纱又问。
“贡院。”
“去贡院做什么?你要去找他?”
“嗯。”
“他这一回是去寻死你知道么——等他完成他想做的事情,就会离开这个世界。”
“你撒谎!他死不了!他是‘视肉’!他死不了!”转瞬就爆发。
“他没有跟你说吗——‘视肉’也会死!只要他的同类杀他就会死掉!”
“那也不可能!他哪来的同类!吕渭吗?!你想让吕渭杀他吗?!”
“江两鬓你能不能冷静一点你听我说——我没有不让你救他,但你必须注意时间!时间是一个小时换这里的话说就是半个时辰!半个时辰之后也即是辰时,不管结果如何你都必须离开贡院回到基站跟我们一起走,因为这里就要被销毁了!”
“销毁?什么意思?”
“我们已经把这里发生的所有情况,包括美国国防部历史编辑、时研所内部人员泄露时空数据所有事都报告上级,经过一个晚上讨论领导决定,紧急销毁当前这个‘子芽’时空,防止曲率变化引起奇点位移——定的最后时限就是辰时!”
“······那你为什么让我救李蓬蒿?”
“因为——因为上头要求。”
“继续讲。”
“上头知道了DARPA的‘蒙太奇’计划肯定不会松懈就放它这么过去,所以要求我们至少带一个‘视肉’回去做对象研究,其实不只是李蓬蒿,吕渭也在我们捕捉范围内,但是这也仅限于一个小时时间,一个小时后不管有没有成功制服他们,都必须离开。”
“······”
“我知道这很对不住他,也知道你不喜欢国家这样对待一个公民但是——但是他毕竟是‘视肉’,而且我们不知道除了吕渭之外DARPA还有多少个这样的超光速体武器,所以我们必须——”
“你听好了熊浣纱!”江两鬓猛发一喝,吓得熊浣纱当即哽在那里。
“我会带他回来,但不是因为什么狗屁研究计划——他回来之后,我也不可能把他交给你们研究。”
说着,竖起一指,在熊浣纱肩窝里一戳。
“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后,如果你没有说服上面的人放弃这个研究计划,那就把我和这个时空一起销毁。”
语落,他飒然转身,大步流星往前走,不多时就消失在拥挤的市集人潮中。
徒留熊浣纱在原地抿紧了拳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