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下了一场大雨,雨水噼里啪啦,打在门外的树叶上。
这个夜晚很不宁静,它像是不甘于沉寂黑暗中,一定要弄出点动静来。南山在雨声中醒来,听到门口有人说话,她推开窗子,看到爸妈在门口盖东西。她带上伞,下楼查看。
“我早说今晚要下雨诶,这下都淋湿了大半!华儿爱吃柴火饭的,这下全湿了怎么给她弄啊!”妈妈边说着,边骂爸爸手脚慢。俩人打着手电,穿着雨衣,手忙脚乱拉上柴堆上的塑料布。
南山打着伞,也去帮忙,三个人动作确实要快一点,还是盖住了大半。她擡起头看姐姐房间,她没有亮灯,不知是睡得很沉,还是不想出来。
端午对彜族来说是一个很重要的节日,因为它接近芒种,和祭祀田地的日子大抵重叠。
端午当天一大早,妈妈起来蒸了头一天包好的粽子,染了几个红皮鸡蛋,又煮了好大一块四四方方的五花肉,拿了一只小竹篮,垫上大米,大米上放五花肉,旁边则放上粽子和红皮鸡蛋,带上两只香火,独自出门去了。
南山看到了,追了上去。
“太重了,我来拎。”
母女俩走过深深浅浅的田埂,又从小河上踩着圆圆的巨石通过,再走完一条蜿蜒的小路,就到了她家最大的一块稻田。
妈妈把东西放好,依照传统念了一遍祷告语,再把香火插上。
她切下来一块五花,抓了一把大米,南山也照做。母女俩围绕着稻田,各自朝不同方向绕了半圈,一边走,一边往田里撒米。
南山口中说着不太熟练的祷告,虔诚地祈求着大地。
“愿大地同情我们的苦难,愿大地原谅我们的无知,愿大地给予我们自由。”
她心里有种史诗感,在这种流传了百年的固定祷告中,她仿佛看到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先人,是如何向大地祈求自由。
不是食物,不是金子,而是自由。
走着走着,一滴眼泪竟然从她的眼眶里滚下来,滴在田埂上。
妈妈口中也念念有词,除了往常的祷告,还有一些别的,“保佑我华儿,保佑她健健康康,保佑她像您一样,孕育后人,保佑我华儿,赶紧生个儿子,保佑保佑”
这时候,一个男的从远处走来,喊着:“婶婶!小十一!”
南山母女回头一看,是黄玉哥哥。
“哎呀黄玉啊!你怎么来啦?”妈妈放下手里的东西,开心地迎上去。
“叔说她们两姐妹回来了,我专程回来看你们的。”
南山这才看到,黄玉哥哥的手上拎着好多盒子、袋子,想必都是吃的东西。
妈妈也看到了,责怪地说:“你把东西带来地里干嘛呀!多重啊!”
“把车停好就看到你们像是在地里,我一下子忘了先放下了。”
“好了好了,不说这个了,一起回家吧,我让你叔叔抓只鸡。”
父亲早逝,黄玉随母亲姓,是南山的远房哥哥,比华姐大两岁,亲缘关系不算很近,但是一个很熟悉的人。
多年以前,黄玉入伍,到西藏服役,等到他退伍转业归来,母亲已经病死了。当时虽然不是有意,但是南山一家机缘巧合,在黄玉母亲出殡的事情上帮了很大的忙,他退伍回家后,也没谁能说一说心事。那时爸爸就经常叫他来家里吃饭,开导他,又求舅舅托人给黄玉安排了一份工作。
虽说现在黄玉早就转行干装修发财了,但逢年过节,还是会上家里来,和爸妈聊聊天。
这是一个懂得知足感恩的人。
一进家门,黄玉就像回到了自己家,熟练地帮着爸爸杀鸡、做饭。等到华姐睡醒起来,午饭已经做好了。
“这丫头,最近特别能睡。”妈妈嗔怪着拍了一下华姐的脑袋。
“她们俩年纪还小,能睡是好事。”
黄玉笑呵呵的,脸圆乎乎的,憨厚的模样看起来特别容易亲近。吃饭间,他和南山一家说了一件令人意外的事情。
“我把小国收养了,手续都办完了。”
“什么?那个憨包?”妈妈惊讶极了,放下筷子问。
“他不憨的婶婶,他只是说话有点问题。”
“老天啊黄玉,你是怎么想的,小国那种还不算憨包,怎么才算?你知不知道那些死老头是怎么逗他的!”
南山知道他们说的小国是谁,是村上一个孩子,十几年前父母撇下他跑了,杳无音讯。现在小国快13岁了,寄住在他叔叔家里,还是不会正常说话。村里的老头喜欢逗他玩,总是用手比成枪的手势,对着他喊一声,“嘣”,小国就会直挺挺往后倒,不管身后是水泥地面、柴堆、牛粪还是草地。
一次又一次。
那些老头似乎并无慈悲之心,逗他就像在逗一条狗。南山遇到过几次,把小国带回家,不一会儿他自己又会跑出门找老头玩。
“小国是个可怜人,遇上你也算好日子开始了。”爸爸擡起酒盅,猛灌进去。他已经喝了好盅了。
“你别帮着他胡说了呀!玉,别听你叔胡说,这是做不得的,这孩子以后没法给你养老送终的!”
“婶婶,我也没打算让他给我养老送终。”
“那你”
“行了!”爸爸把酒盅砸在桌面上,几人吓了一跳,他捏着酒盅,“养孩子给自己送终,那是最没谱的事情了,我娘生了四个孩子,结果呢?不也没得善终?人活一辈子,能管好自己就不错了,送终送终,要老想着这个,那就趁现在孩子年轻赶紧死,就能好好送终了。”
南山吓坏了,从未见父母争执,她不知道沉默多年的父亲为什么在这时候这么大的火气,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要说这个。
华姐拿着碗,也惊讶地看向南山。
黄玉拿下酒盅,添了一杯酒。“婶婶也是为我好,她不想看我受苦,就像不舍得华妹和十一受苦,我明白的,我明白的。”
“玉啊,只有你明白婶婶。他们父女三个,从来不明白我。我图什么?我不是图这个家好吗?我不就图孩子们过得好吗?我要是图别的,就不可能嫁给你家。”
“是舍得不娃娃受苦,还是舍不得娘家受苦?舍不得娃娃受苦,你天天逼华儿怀娃?和刘志商量改确权证?回回两个娃娃一回来,你就要舅舅家长舅舅家短,华儿在林标家够受气的了,你还要把刘志的儿硬塞给她,这回叫她回来过端午,不就为了说这个”
“刘大宇,你不要拿翘,你不愿意,那你就早点说,窝囊半辈子,到现在才来捡嘴。现在孩子出息了,不是你的功劳,是我,是我家。要不是我家,你妈死了都擡不出去,要不是我爹,你家的成分休想过好日子。我告诉你,如果你死在我的前面,我绝对不会给你磕头。你死了,也不要和我埋在一起!”
华姐放下碗筷,“妈,你这是扯到哪里去了,我们都知道的,也没有说你不好嘛。别生气了。爸,你说两句呀。”
爸爸站起身来,什么也没说,走出家门去。
南山和华姐同时站起来,想去追他,华姐此刻却突然晕倒了,倒在饭桌上,碗噼里啪啦碎了一地,华姐的脖子和手臂被割出来一块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