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像听说过。他是作家吗?”朱琪芬说。
“他是我最喜欢的诗人。”
“不好意思,我书看得不多。”
“没关系,那就从现在开始了解。每个人都应该读一点顾城,尤其是我们这样的人。”
此话一出,朱琪芬开始理解为什么他和钟雁会成为男女朋友了。他们都喜欢下一些出乎意料的论断,且不在意此论断的对象是否会接受。她明白,没必要询问什么是“我们这样的人”,只要相处时间长了,她自然会理解的。
就像要印证朱琪芬的猜想,钟雁靠近男子,挽住他的胳膊,两人相视而笑。
朱琪芬又仔细看看男子的脸,脑中突然一响。
“我好像见过你。”
“真不好意思,果然被你认出来了。你在家休息那几天,我妈带我去过你家。当时你坐在椅子上,看起来特别不高兴,像喝醉了酒,又像在做梦。我本来以为你会配合那些流传的说法,装神弄鬼,但是没想到你根本不想参与。”
父母介绍过这一对母子,但朱琪芬当时根本没听进去。
“你叫什么?”
“我给你的本子,你看看第一页。”
朱琪芬翻开本子。扉页上面有两个大字。
“泰阳?”
“这是我的笔名。”
“什么含义?安泰?阳光?”
“说对了一点点。其实也很简单,我见过泰山的日出,那一刻我感受到的是,眼前不光是自然界的东升西落,更是一个完美的诗人,在光芒万丈的云彩里作诗。我就想做那样的诗人。”
“他叫傅星,星空的星”,钟雁说,“明明应该老老实实待在夜空里,却老幻想自己能做太阳。”
“我就叫你傅星吧。”朱琪芬说。
“行啊,”他有些不乐意,“在我用笔名打出名号之前,我可以暂时是傅星。”
傅星是傅玉栋的侄孙,十九岁,高考失利之后在家赋闲,自称把几乎所有闲暇时间都用来读诗,写诗。他不愿意谈论自己的富有家庭背景,而激怒他的最快捷方式,就是问他傅玉栋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的怒气不是针对发问者,而是对着自己脑中一些挥之不去的景象,进行痛快的宣泄。
“他有一个书房,里面每一件东西都是精心摆设,那些书他一本都没读过,他亲自碰过的东西可能只有茶壶。对了,还有毛笔和砚台,每次一带客人进去参观,他就要当场写字,那些完全没有美感的书法,送给客人,然后所有人和‘墨宝’一起合影,那是我见过的最虚伪、最恶心的场面。”
在河边聊了一会儿之后,他们去了文化中心的溜冰场。朱琪芬不常来,但天生运动神经足够让她在冰场上自由穿梭。傅星比她预料中滑得更好,同时把自己的速度局限在钟雁跟得上的范围内。滑了五分钟后,傅星突然停下了,不和两人打一声招呼,到边缘脱下冰鞋,走进冰场管理员的房间。
“他去哪?”朱琪芬问。
“很快会回来的。”钟雁说。
两分钟后,滑冰场的音乐换了一首,傅星也回来了。他的表情舒展了很多,对朱琪芬说,这是我和钟雁最喜欢的背景乐,不播这个,滑着没意思。他把坐着休息的钟雁扶起来,两人再次相视而笑,携手滑行。虽然缺乏这方面的经验,但朱琪芬也能看出来,这笑属于恋人。属于并在一起,在河底共同接受冲刷的两枚鹅卵石。属于在同一根晾衣绳上舒展飘扬的两件衣物,轻轻接触着对方的袖口。
朱琪芬很快明白了,钟雁和傅星都是极其自我中心的人。这不一定代表物质上的自私,而主要是时刻寻求感受和情绪上的惬意,哪怕这和旁人的选择会有冲突。
她真正的疑问是:
他们为什么会选择我?
因为她真的不觉得自己在这一点上和他们类似。如果她也勇于忽略他人的感受,那么她就不可能在经历一次惨痛的精神打击后,任由上百人把她当成一尊观音像来观瞻。
从滑冰场回家后,她问母亲,是不是有一个叫傅星的,傅玉栋家里人,和他妈一起来送过东西。覃婉妹说,是来过,那孩子他爸爱赌,如果不是有傅玉栋这靠山,家里早就被搬空了,这个儿子天天待家里不干正事,在墙上写,写什么,写诗?他妈想来求个福气,让儿子不要走她男人的老路。
睡前,朱琪芬躺在床上,翻看那本手抄诗集。每个字都工工整整,她想这一定花了傅星不少时间。翻了十来页之后,她看着字,脑袋里却是傅星和钟雁在一起时的模样。隔天她回家后,看一眼倒盖在书桌上的诗集,想了想,捧在手里,坐床边看。这一次看进去了,短短的二十余首诗,看了两遍。
周末,她又和两人见面了,围成一个小圆圈,坐在河畔。傅星为她们读诗,包括他抄写的,以及朱琪芬没读过的。然后他邀请朱琪芬也读,鼓励她说出对这些词句的想法。朱琪芬仓皇地组织语言,努力在不合常规的句子里找出诵读的节奏,用尴尬的笑容消解连自己也觉得有些稚气的观点。她感觉自己像一只暴雨后初次飞上枝头的灰喜鹊,惶恐地左顾右盼,但每一枚羽毛都在阳光下舒展开来,身体正在变轻,正在变轻,而在他们脚边,野草恭敬而顺从地倒伏着,微风在阳光的碎末中嬉耍,掠过去又折返。
数日后的一天,朱琪芬和母亲一同等父亲回家吃饭,等到八点半没动静,于是就先吃了,然后回屋温习功课。快入睡时,她听到大门被猛然推开的声音,然后是妈妈在说话,你才回来,吃了吗,你喝了多少?父亲在家里横冲直闯,朱琪芬凭声音就能判断,他撞到了水盆架子,又踢开了夫妻俩卧室的门。母亲说,你别闹了,你在找什么,父亲说,你不要管我,你不要烦我。
朱琪芬有所准备,她赶紧把衣服都穿上了。就在下一秒,朱大化推开了她的门,整个人像裹在劣质白酒蒸发形成的令人作呕的雾气里,冲到女儿面前,把两手放在她肩膀上,眼球中紫红色的血丝仿佛在凸起,跳动。然后他捧住女儿的脸,大拇指掐进皮肤,朝两边拉扯。他一边用力一边说,还有,还看得见,这两洞眼,怎么就扯不掉呢。
朱琪芬意识到,父亲说的是她的酒窝。她痛出眼泪,说,爸,你别啊,痛,但是随着朱大化力气渐增,她的嘴唇也随着变形的脸庞封闭起来,只能发出呜呜声。覃婉妹冲进屋,拉扯丈夫,拍打他的背,说你松手,放开我女儿。朱大化松开手,猛然回过身说,你说谁的女儿,你的女儿,你总算承认了。他又转向朱琪芬,抓住了她的一只手腕使劲拉扯,嚷叫,快去找你爸去,你知不知道是傅玉栋生的你,我们家谁都没有脸上这两洞眼,就你亲爹有,不然他怎么对你这么好,还送你坐飞机,快去你家睡去,宫殿一样的房子,多自在,我这就送你去。
朱琪芬急了,一弹腿,蹬中弓着腰的朱大化的心窝。朱大化倒地,加上刚才一番作弄耗掉了大量精气,醉意反冲上脑,顿时眩晕得不知哪是头哪是脚,哇一下吐了自己满身。朱琪芬羞愤得顾不上了,站起来,一边说着你疯啦,一边朝朱大化的小腿上又踩了两脚。覃婉妹跪在地上,推丈夫的身体,让他侧卧防止窒息,对女儿说,你快去烧点热水。
朱琪芬从朱大化身边绕过去,覃婉妹趁她经过,在她小腿肚上抽了一巴掌,叱责道,你要死,你踢他那么重。
她本来打算遵照母亲说的去烧水,但是这一巴掌,突然点燃了她心中的一团火。她在厨房面前,焦虑地原地转了一圈,然后把脚跟狠狠往地上一踏,冲出了屋门。
从来没有人夸朱琪芬长得像父亲,朱大化也不是第一天怀疑女儿不是自己亲生的,但朱琪芬实在想不出这怀疑有任何站得住脚的来由。长久以来,这疑虑就像八成打进墙里的一枚钉子,稍微有碍观瞻,但除非特意去碰触,它不会对生活有任何影响。但是朱琪芬可以想象,傅玉栋在他们家门口,呼应着民众盛大的热情,握住她的手,这一幕对父亲的心灵造成了震动,天知道他的工友又是如何趁着酒意加油添醋。
她急冲冲地往前走,数度想折回去,但腿就是不听话。不知不觉间,她走到了石桥边。出乎她意料,傅星也在这,挎着那军绿色单肩包,就站在两人初次见面的地方附近,只隔一个桥墩。傅星双手搁在栏杆上,看着河面上的月光,没有发现她。
朱琪芬抱着自己双臂,思忖片刻之后上前,说:“傅星。”
傅星肩膀一弹,转过身:“小朱?你怎么在这?”
“出来走走。”
傅星沉默了一会儿,说,“到这边来。”
不远处的树杈中央挂着一盏白炽灯,是附近的住户为了夏日乘凉打牌准备的。傅星走到灯下。朱琪芬跟上去,在他对面站着。
“怎么回事,”傅星皱眉,“好像你的两边脸都划破了。”
朱琪芬用左手背抹了抹左脸,又抹一把右脸,借着灯光,看见手背上有两道并列的血痕,一深一浅。
傅星从包里拿出一条叠得方方正正的手帕,递给她:“干净的。”
朱琪芬把手帕接过来,在两边脸上轻轻按了几下,这才感受到些微刺痛。
她说:“还流血吗?”
“不流了。”
“是不是很难看。”
“不难看,像猫胡须。”
朱琪芬笑了。
“手帕我洗了再还给你。”
她突然觉得很疲劳,又有些想哭。她靠着树慢慢坐下去。傅星盘着腿坐在她前方的石地板上。
“是我爸。”
“你爸做什么了?”
“没什么。喝多了。”
“那太糟糕了。我觉得我一辈子都不喜欢喝酒。都说酒后吐真言,但我觉得人喝醉以后胡说的话特别没价值。”
“但是古人有那么多酒后写出名诗的传说。”
“他们那时候的酒酿造工艺古老,度数口感和现在都不一样。何况哪个活人也没见过他们酒后写诗。”停顿片刻,傅星继续说。“我心情也不好,所以才来散心。”
“你为什么心情不好?”
“我被退稿了。”
“退稿?”
“我给诗刊寄去了我的作品,一共十五首。这是我第一次用泰阳这个笔名投稿。我等了三个月,只收到一封退稿信。”
“他们全部都不喜欢吗?”
“反正都没采用。退稿信里连一点意见都没有,只是说鼓励我继续创作。”
“那说明他们觉得你有潜力。”
“谁知道呢,肯定每一封退稿信都是这么写的。其实你来之前,我想过把这些稿子都扔河里。”
“那怎么行,可惜了。”
“反正除了我,也不会有人读到这些诗了。”
“你可以读给我听。”
“真的?”
“当然,我有兴趣。”
“那我真读了。”
傅星从包里拿出了一个厚厚的信封,打开,抽出一沓稿纸,看了看朱琪芬,没有立刻开口。
“你读呗。”
然后傅星开始读他创作的诗。他有些激动,有些胆怯,声音的顿挫和节奏都不太自然,朱琪芬不得不集中精神,才能听清每个字。这让她的思绪暂时从痛苦和焦躁之中逃离了。她听到了一些不甚明白的句子,也听到了一些耳熟的句子。傅星念到,走得足够远,我们就能找到那盏灯。朱琪芬回想起来,顾城有一句,走了那么远,我们去寻找一盏灯。她不介意这个相似,她知道傅星是在直接和他心中的神像对话,而她也很欣慰自己无需解释,就理解了这对话。
读完五首之后,傅星停下了。
“先读到这吧,”他把信封放在脚边,把稿纸压在上面,“你不用急着告诉我你的想法。你在这里听,我就很高兴了。”
“雁雁已经读过你写的这些诗了吧?”
“还没有。”
“那剩下的等她一起。”
“好。”
风有些变冷了。朱琪芬擡头,看了看绕着昏黄灯光飞舞的蚊虫。空气中有蚊香的气味。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不是在这里,是在你家里,”傅星说,“我就看出来我们是同类人。你是,雁雁是,我也是。”
“那我们是什么样的人呢?”
“是战士。”
“战士?”
“不需要到战场上厮杀,才能叫战士。我们都有挑战生活的意志。你的意志说不定比我和雁雁都强悍。”
“我不明白。”
“你肯定明白,只是没必要用语言表达出来。”
朱琪芬低头。她听见傅星挪动身子,鞋底摩擦石板。擡头后,傅星已在她旁边,紧邻着她坐下。她想挪开,他靠过来,吻在她的唇上。
朱琪芬猛地站起来,说:“你干什么!”
“我——”
傅星也起身,但是在他站直之前,朱琪芬已转身,抱着双臂快步往前走。
“小朱!等一下!”
朱琪芬后脚跟定住了,身体还保持着前倾的势头。
“我不是要欺负你,”傅星的声音很紧迫,“我真的和顾城心灵相通,这是一种神性的连接。你知道吗,他有两个爱人,和她们平等相爱,有双倍的灵感,双倍的幸福。这不是只有诗里才有的,这样的爱情很真实,这是有可能的——”
朱琪芬想吼一声“别说了”,但她突然发现自己失声了,于是只好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心脏剧烈跳动,大脑晕眩。回到家门口,她发现自己没有带钥匙,而大门已锁上了。
“爸,妈,我回来了,开门啊。”
她一再敲门。
门长久紧闭。
亲人有罪
间奏:1990,救苦救难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