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十点。十三株高耸白杨树,列队乡间小道两侧,指向德心敬老院。确是十三株,自从初次经过此地,胡一曼就记住了,左七右六,当仅有左侧一抹树影倒映在车前盖上,就是路的尽头,不容易倒车了。德心是全市收费最高的养老院,突兀坐落在连路都没有铺的村庄后方,像一块白玉落在泥潭里。胡一曼在门口警卫室前稍停,展示VIP停车许可证,二十万年费老人的家属才可拥有,安全杆徐徐升起,她驶进大院,院子中央伫立一尊古装老翁铜雕,长袖飘飘,举杯对月。
胡一曼下车,轰一下把车门摔上,奔进主楼,前台接待说请登记,她不理会,猛按电梯按钮。电梯停在四楼,下箭头一直亮着,她转进防火通道,三步并作一步冲到五楼。正在拖地的年轻女护工认识她,指了指大楼南翼,同时朝旁边让开。一名从旁边屋子里出来的护士说,轻声一点,她不理会,来到通向天台的楼梯前。
副院长僵在前方,一看见胡一曼,眼镜随着两侧头皮耸起而往上擡,说,来了。在副院长旁边,一名男护工坐在椅子上,一护士在给他的头包扎。男护工擡头,指着自己太阳穴对胡一曼说,他用输液架砸我,抢我钥匙。胡一曼不睬,对副院长说,还在上面?副院长说,在在,走,走。
通向天台的铁门锁已经被打开了,胡一曼冲上去的势头极猛,以至于铁门回弹,差点撞到副院长的脸。刚感受到天台的冷风,她就看见北侧,栏杆之外的边缘,站着一个秃顶矮小男子,没有抓着任何支撑物,双手自然垂下,双肩微微发抖。她感觉有一只沉重的鱼钩,穿透她的心脏,狠狠往下一拽。她在尽量抑制声音的情况下快步往前,离男子还有十步距离的时候停下,说:
“爸。”
她的父亲回头。他不到六十岁,但看起来远比其年龄衰老。他突然伸出左手,朝着女儿作出阻拦的手势,说:“你站住!不要过来!”
“爸,是我,一曼。”
“这里是犯罪现场!”他稍微弓腰,右手食指放在耳边。“你听。有青蛙在叫。死人……在叫。活人也在叫。跟着声音,就有线索……”
他转向左边,慢慢往前走,右边脚掌有一半悬空了。
“爸!”
“小胡啊小胡,”他持续接近天台边缘转角,之前严肃的脸突然展露出微笑,“你立了大功,马队一直很看重你,你兢兢业业,一步一个脚印,实现了破案率的突破,为人民群众的生命财产安全,作出了很大的贡献……”
胡一曼紧咬嘴唇。她回过头,对副院长做了一个过来的手势。待副院长靠近,胡一曼轻声说,你放松点,配合我。副院长迟疑片刻,点点头。胡一曼右手一把夹住了副院长的脖子,强迫着他一起移动到月光更亮的地方,更惯用的左手从皮带扣腰包里拿出了一把折叠刀,对着副院长侧脸。副院长身体抖震了一下,胡一曼说,别动了,出事都是你的责任。然后她擡高声音:
“打劫了!”
父亲停住了,把头转过来。
“喂!”胡一曼大动作甩动折叠刀。“这里打劫!”
父亲看着这一幕,眼神中满是迷惑,仿佛要在弥天大雾里找出一根蜘蛛丝。他沉默,不动,胡一曼也不动,右胳膊清晰地感觉到副院长脖颈上的胡茬子。
对峙的持续时间比胡一曼想象中要久。她感觉有一只看不见的沙漏替换了她的身体,沙子无情地从她的脑部方向簌簌落在脚步方向,等全部落下去了,她除了冲上去抓人,估计也没辙了。
“报告马队,发现情况!……好,我就在现场,我立刻处理,”父亲朝着没人看的方向说完这句话,然后转向女儿,“冷静一下,我是警察,快放开他。”
“你过来我就放开他。”
“快把刀放下。”
“你先从栏杆翻进来。”
父亲又沉默了一会儿。然后他双手按着栏杆,往上一撑,简直可称矫健。但这一把没撑上去,身子反而往下缩。胡一曼差点惨叫,而父亲又加了一把力,这次撑上来了,腹部压着栏杆边缘,往前一转,屁股着地。他按着膝盖徐徐站起,似乎是因为摔了这一下,刚才很严肃的表情变得有些懵。胡一曼后退两步,说,你过来。他眨了眨眼,也就慢慢地跟了过去。胡一曼迅速收起刀,一把推开副院长,上前抱住父亲,感受到手掌心满满一把正在颤抖的皮包骨,她呼出一口长气。
下楼梯的时候,父亲仿佛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一只手紧紧搂住胡一曼的腰,头部靠在她胸脯上。这让她不适,但她不能松手。
“英子,天冷了,回家吧。”
英子是他年轻时对胡一曼母亲的爱称。
“好,我们回家。”
在护工的帮助下,她把父亲送回卧室。给他盖上铺盖后,他擡着头,看着天花板,眼神中有一种隐现的愁绪,嘴唇闭得死死的。但他的手依然紧紧握着女儿的手。胡一曼不得不把父亲的手指一只只掰开,收回被子里。
她和副院长走进办公室。一关上门,她说:“你们天台就不能安装铁丝网吗?”
“怎么可能呢?我们是敬老院,不是牢房。来参观的老人家,一擡头,看见楼顶上都是铁丝网,他们会怎么想?而且这本质上不是我们的……”
他把话咽进去了。
“你想说不是你们的问题?”胡一曼说。“是这个意思对吧?安排给我爸那个护工,你不是说他是摔跤队退下来的吗?我看着他一身横肉累累的,怎么连我爸都拦不住?”
“你爸趁他回头,抄着输液架就干,一点预警都没有,谁拦得住啊,我们也不能把他捆起来。”院长意识到自己态度过于急躁,咳嗽一声,在皮椅子上坐下,放低了声音。“小胡,你爸情况很特殊,大部分情况下人很老实,但有时候就突然翻脸不认人……你要是觉得我们管理疏忽,我们可以改进,但说到底,我们是敬老院。”
“我明白。不是精神病院。我当然明白了。”
“你阴阳怪气有什么用,这是事实。我们资质有限,不是什么情况都能处理的。为了令堂的晚年生活,你得仔细考虑接下来应该怎么办。”
胡一曼沉默着,把头埋在双手之中。她只能承认,副院长说得句句在理。
“胡小姐,”副院长双手交叠放在桌面上,身子往前倾,“我不想过分干涉。说到底,你是他女儿,在家属同意书上签字的人是你。你有决定权。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胡一曼擡起头,转向侧面,朝柜子上的镜子看了一看自己的脸。她看上去很疲劳,而且不管如何努力调动,都做不出嘴角上扬这么简单的动作。她用手稍微整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
“小胡?”
“给你们添麻烦了。我刚才没有伤到你吧?”
“没有。”
“你说的我会考虑的。我走了。”
胡一曼离开了副院长办公室。她来到父亲卧室门口,门已经锁上,她通过门上的窗口看了一眼,父亲已经睡着了。她来到走廊上的T字形路口前,前面通往电梯,左面通往她来时的消防通道。她朝那边看了一眼,发现来时给她指过路的年轻女护工还站在那附近,拖把搁在墙角,低头刷手机。胡一曼走过去,在经过她身边的时候,看了她一眼。女护工擡头,然后扫一眼走廊,没有发现其他人,于是跟随胡一曼走进消防通道。
“泡泡,”胡一曼低声说。“你看见当时发生什么了吗?”
“我没,我当时都不在这一层。”
“今天太险了。我以为要眼睁睁看着我爸跳下去。”
“那么严重啊。你真受苦了。”
“你以后能不能帮我多留心——”
“这件事我们商量过的。我只能做份内的事。而且上次我就和你说过,再也不要和我提这个要求。”
“我知道,对不起,我整个人都乱了。我再也不说这些了。”
胡一曼靠近,左手轻抚对方的脸庞,然后吻她。
两人相识的那一天,胡一曼在这里等待父亲的一个体检结果,等得无聊,打开了一个APP。这个APP的说明仅仅写着
认真交友,就在身边
,但所有用户都明白它的具体使用人群。这里是乡野,她只是习惯性点开,没有任何期待,却发现了一个叫“摩卡泡泡”的在线用户,二十五岁,距离只有十米。
十余秒之后,女护工推开她,说:“我后天上白班,你要不要下班来接我?”
“后天我要上夜校。”
“那算了。跟你相处,什么都没个准。”
胡一曼能感觉到气氛迅速冷却下去。
“再联系吧。”女护工说。“我进去了。”
“要不以后我白天来找你?”
女护工不言,握着消防通道门把手,停住了。
“以后可能会越来越不方便,”她不回头地说,“我有一个相亲对象,已经见过一次面了。他还行。”
“嗯。”
没有人看见她们人一前一后穿过门,回到院内走廊。她们在T形通道前分头,女护工拿着拖把,走进杂物间。胡一曼加快脚步,正好赶上快要关门的电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