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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人有罪 中部 第22章 沿途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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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嘉烁坐在陈旧公交上,失修的城郊公路颠得她晕乎乎。方鸣发来一条微信,说,本来周日要回去,和合伙人商量了一下,觉得应该更深入调研,要多留几天。

    这两天,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十来句。谭嘉烁把这归结于她对手机的依赖,而不是主动和他交流的意愿。她不想让方鸣觉得自己太不礼貌,这也是和老同学交流的麻烦之处,如果让其中一个人觉得不愉快,这样的负面因印象会很快传遍小集体,而且就连他们共享的青春记忆,也会被反刍式地定义成“她以前就是这样”。方鸣多次提到“调研”,显然是在等待谭嘉烁询问,具体什么调研呢,以此为契机铺陈他的自信,引诱她走进他生活的茧。谭嘉烁不在意,或者说,对这样的明显意图,不反感却漠然。就像在欣赏现代舞蹈时,舞者朝着无一物的远方伸出渴求的手,富有经验的观众预见到这样的艺术表达,不会感动流泪,只会想,接下来呢。

    让眼睛在街景和手机屏幕之间流转,只会加重眩晕,所以谭嘉烁没回复,把手机收回口袋。她正前往昔日的鹞子街77号,凶案发生地,现在该地名消失了,并入新开发区。进入鹞子街的标志是有300年历史的石坊门,如今已经拆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不锈钢雕塑,一双紧握的手,底座上蓝底红字,创新实干共赢。她在城里上的学前班,回忆起来,从这里搬离是6岁左右,而那时的鹞子街,已经完全被绿化带,像无数惊叹号齐聚的楼盘,以及更多尚待开发的荒地所替代。公交停在创业大道,谭嘉烁下车,给方鸣回了一句,那你有得忙了,然后擡头看。眼前是更多的惊叹号,这一次是砖红色,至少在烈日下不会太刺眼。

    谭嘉烁对照着从图书馆复印来的旧地图,绕了楼盘一圈。傅长松所说的木材厂仓库,了无痕迹。她想了想,走进售楼接待处。这里层高很矮,哪怕大白天,依然显得阴暗。左侧办公桌后有一个戴眼镜的男子,正在看直播,察觉到客人,赶紧站起来,一边拉直衬衫一边走到谭嘉烁面前,说,您好,请问对我们的楼盘有兴趣吗?在三四句客户和售楼员之间的标准对谈后,谭嘉烁说:

    “这个楼盘以前是不是一个木材厂仓库?”

    “对,早没有了,您这么年轻,怎么知道这个的。”

    “我爸以前在厂里工作过。”

    “这么巧?哈哈,那您父亲在这里肯定有一段充满故事的历史。您对我们楼盘的哪个方面最感兴趣?我可以——”

    “我想问一下……”谭嘉烁犹豫片刻,继续说。“以前木材厂的5号仓库,在现在的哪个位置?”

    “这个我不太清楚。要不您来参考一下这边的沙盘模型,我们为未来十年的发展做了非常长远的规划。”

    “我想知道5号仓库在哪。能不能帮我问一下你们其他部门的?”

    售楼员仍然保持微笑,但谭嘉烁看出来,他似乎有些警觉。

    “今天上班的人不多。要不您自行取一下这里的说明资料,我还有事要处理。对了,能不能先登记一下您的姓名和联系方式……”

    “不用了,再见。”

    谭嘉烁转身离开。很有可能,售楼员受过的培训内容,包括如何避免谈起往年的一桩凶案。

    之前绕着楼盘走一圈的时候,她只遇上少量新居民,没看见任何上年纪,有可能熟悉木材厂过往的人。在下一轮工作压上来之前,她也许只有一天的自由行动时间,于是她决定赶紧去下一个目的地。现在是十一点半,动作快的话,下午三点左右能赶到县城。

    另一段漫长而沉默的汽车之旅。

    谭嘉烁在车上闭着眼睛,小歇一下,脑中窜出一个念头,我要是当年认真学好开车,早一些把驾驶证给考了,现在出入也不用这么麻烦。而这顺势引向了大学时的回忆,方鸣教她开车,那是两人暧昧的开始。在防风林后面的空地上,方鸣在地上插了好些树枝作为路标,然后坐在副驾驶座上,指导她练习绕行,有时两人的手都放在方向盘上。当时她想,他有异地恋女朋友,这样好吗,还是说这样在异性朋友之间也没什么,是我多想了。

    所幸县城的布局,和二十年前没有太多变化。在人流最多的大道上,谭嘉烁看见了一家新开张的怀胜楼。

    城北路7号是两层独栋,似乎刚刚才重新粉刷过,粉白耀眼。谭嘉烁上前敲门,询问来应门的一个中年女子,卓丽是不是住在这里。对方说,你找她做什么。谭嘉烁说,我是她朋友的女儿,找她有事。对方说,她不住这里了,这房子是我从她那买的,然后给了谭嘉烁一个新地址。

    在河边有一排老平房,三十年来保持着同样风貌,只是日渐衰败。她敲开其中的一扇门。门开了,一股强烈的鱼腥风,吹出来一名干瘦的妇人。她眯着眼,仿佛下午四点的光线已经过于刺激,在围裙上擦了擦粘着鱼鳞的手。

    “你找谁?”

    “我找卓丽。”

    “我就是。你要买货?”

    谭嘉烁本来想说“能不能进去再说”,但是鱼腥味和妇人背后的黑暗,让她迟疑了。她发觉,没有像傅宝云这样和事情有直接联系的中间人引见,她不知该如何开口。

    “哎,对,我想……我想看看货。”

    “好的喔。进来自己挑。”

    她们进屋了。屋子很小,又仿佛用杂物做了迷宫式的隔断,十分狭窄,且不像有他人共居。经过厨房时,鱼腥味最强烈,卓丽提醒她,妹子你注意脚下,不要弄脏了裙子。她们穿过了屋子,来到紧靠河流的后院,这里竖着一排排竹竿,晾晒鱼干。

    “这头是今天刚刚晾好的,这一排是不辣的,这一排加了辣,都好吃,你自己挑。”

    卓丽一边说着,一边拿出了一个塑料袋,递给谭嘉烁。

    谭嘉烁两手各勾着塑料袋的一边耳子,有点不知所措。她取下两块鱼干,放进去。卓丽说,就这点哪够吃,再拿点,这几片都很好的,你看晒得像花胶,透光,好嚼又不会长肉,我给你挑。最后挑完了,一上秤,三斤。

    扫完付款码,谭嘉烁借着做了客户的一股气势,说:“阿姨,您以前的丈夫是不是……赵英涛?”

    “我是他老婆,他早就死了。”

    “我们能不能先坐下来,我有些话想和您聊一聊。”

    卓丽眼中有疑虑,但她还是在一侧的竹椅上坐下了。谭嘉烁也坐下。

    “您记得谁是朱琪芬吗?我是她女儿。”

    卓丽沉默,稍微张开嘴。

    “朱琪芬,就那个……”

    “二十年前和赵先生一起受害的人。”

    “我还不知道她有女儿。”

    “您认识朱琪芬吗?”

    “你先讲明白你找我要做什么。”

    “我妈妈死的时候我才四岁,什么都不知道。现在我就想多了解一下我妈的情况,包括她为什么会遇上这种事。”

    自从得知照片上的母亲并非朱琪芬,谭嘉烁的思绪产生了令她不适的裂变。在独一无二的“母亲”形象上,重叠了另一个人的影子。为了调查,她还是只能遵循一直以来的观念,即不幸身亡的女性,是朱琪芬,也是她母亲。

    “你这个妹子,有话不直讲,哄我说是要买鱼,脑子精灵啊。”

    “我不是故意骗您的,这确实不好开口。”

    “哎,聊几句就聊几句吧,我晓得的也不多。刚才你问什么?”

    “您当时认不认识朱琪芬。”

    “见过她,没讲过话。”

    “那您应该认识傅长松吧?”

    “那当然。从小鬼精灵,爱吵事,坏心思,和赵英涛早就是好朋友了。我谈恋爱的时候,就劝过他,以后我们成家了,你少和傅长松来往,那个人是铁了心不走正道的。哎,我哪劝得动,傅长松说东,赵英涛不敢往西看一眼。两个人天天耍在一起,最后就搞成黑社会了。”

    “傅长松前不久出狱了。”

    “这种人放他出来做什么?就应该在牢房里面死掉烂掉。”

    “他坚持说两个人都不是他杀的。”

    “他说有什么用,你由得杀人犯去说,这个社会还有没有公德了。没有落一道雷劈死他,是老天没长眼,送他到牢房里面,吃吃喝喝二十年。我老公呢,地里头喝西北风咯。”

    “其实,我也找过他……”

    “你找他做什么?”

    “就像找您一样,问问我妈当年的事情。”

    “妹子哟,你犯大错了,这种人你惹不得。再坐牢五十年,他都本性不改。哎,我老公又惨又倒霉,你妈也是,非要和这些黑社会男的扯不清楚。”

    “……我妈妈怎么了?她和您说的这些黑社会有关系?”

    “就是和傅长松嘛。”

    “傅长松和我说,在凶案发生之前,他和我妈妈根本不认识。”

    “我说了他本性不改的吧。他哄骗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