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怎么骗我了?”
“两人经常一起出出进进,我看见过几次,懂我的意思吗。”
“您说的是……什么时候的事?”
“当年我老公跟着傅长松到鹞子街做生意,他不要我同去,要我留这里看家。两个男的,天天在外面混,我哪放心,每隔两三个月,我就过去住一个星期,然后就看见了。姓傅的身边不止一个妹子,一个个妖里妖气,出事以后,我才想起来其中一个女的就是朱琪芬。”
“警察来找您问过话?那您说过这件事了吗?”
“没有。”
“为什么没说?”
“我哪里敢。公安当时到底是抓他还是放他,不一定的。妹子你这么小,你可能不知道,那时候社会比现在乱得多了。要是他没被判刑,或者很快放出来,找人一打听,发现我在他背后,交代了这些事,那我不危险的嘛。反正最后还是关了二十年,我交代不交代都无所谓咯。”
“情况要真像您这样说的,那您丈夫应该也认识我妈妈了?”
“当然见过,互相打打招呼。但我老公好歹老实一点,而且傅长松心眼子又小,我老公除了和她打打招呼也不会干别的。”
卓丽停顿片刻,身子稍微前倾,放低声音。
“你是不是很想知道傅长松为什么下手?”
“想。”
“我也想啊。”卓丽叹气。“其实还有一件事,赵英涛和我讲的,哪怕是他,说这些的时候也要小心,免得有人听见。”
“什么事?”
“我之前说了,我也怕赵英涛在外面瞎胡闹,所以和他吵过几次。他和我说,我尽可以放心,因为傅长松这人,要是觉得你动了他的,哪怕是娘亲老子都不认。这些和他耍在一起的妹子,有的有家室,有的也知道和傅长松不可能长远,最后还是会分掉。结果呢,如果要和他分,他会说自己在妹子身上花过那么多钱,要分手费。”
“傅长松会找女方要分手费?”
“对啊,六万,八万啊,再往上走都有。不愿意给,他就去找家人,宣传些难听的。实在拿不出,他就和别人说,那你在我这里做工,你可以还钱,还有得挣。做的什么工,去陪别人睡。我没有亲眼见过,这是赵英涛和我说的。后来公安说杀人现场找到了十万块,我就想,我男人果然是倒了血霉,牵扯到傅长松的那些破事里面了。妹子,不是我嘴贱,是你自己问我的,说的毕竟是你家母,心里面肯定不好受吧。”
“没事,我不怪您。还有什么您知道,但当时没有告诉警察的?”
“想不起什么了。哎,你真的不该来找我。”
“您放心,我肯定不会和傅长松说这些事的。”
“只能看你自己心里敞不敞亮了。我要去给刚剖好的鱼拌点盐。”
谭嘉烁谢过,站起来,跟随在卓丽身后,再一次穿越狭窄的迷宫。
经过一件柜子的时候,卓丽停下来,看着左侧墙壁上方,说,进来的时候你是不是没看到,我老公。谭嘉烁擡头,看见挂在上面的赵英涛素描遗像。他额头凸出,鼻子宽而扁,眼睛周围有大量与去世时年龄不符合的皱纹。遗像绘制者给了他一种沉稳而不乏善意的神色。
“英涛,今天来稀客了。你走了二十年,除了我,还有别人挂着你。”
卓丽感伤的语气,让谭嘉烁不由得对遗像微微鞠了一躬。
“您还有一个儿子对吧?他不住这?”
“过年过节都不爱回来了。走远了也好,我一个人自在,不用我伤神。”
谭怀胜穿着睡衣坐在床边,双手撑着床沿,从已关掉的电视机屏幕上,能看见妻子的倒影。伊璇正在小腿上均匀涂抹身体乳。谭怀胜上半身扭回去,沉默地看了妻子一会儿,然后说:
“宝贝,我们再生一个吧。”
“睡前护肤都做完了,你给我说这个。”
“我不是说现在,我是说近期,计划先做起来。”
伊璇涂完了身体乳,盘腿坐,拉伸上半身。左手擡起,带动腰部朝右倾,换个方向,各重复两次,才开口:“现在珺珺的事情,要操心的越来越多,交给别人也不放心,等他上小学吧。”
“我早就想说生二胎,你说等儿子断奶,现在又说等上小学,再下一次我问你,是不是要改口说等他大学毕业啊。”
伊璇缩进了毯子里,只右手放在外面刷手机。
“你怕到那时候不行了?那你自己先去精子银行冻一试管呗。”
“我和你说正经事,你今天怎么老拱火呢?”
“我一听你说‘计划先做起来’就来气。说好了解封以后有条件就去冰岛玩,头一年说忙着开新店,让我先做计划。第二年说要找新一轮投资,又让我先做计划,而且不让我自己带珺珺去。两三年下来我攻略都记了三十页,你投资的事情还没完,所以今年我都懒得开口了。你刚才说的那件事倒容易啊,要么你躺着,要么我躺着,有什么计划可做?”
伊璇一提到投资的事还没敲定,谭怀胜就像困在了出故障的电梯里,还被告知维修工遇上车祸赶不过来,五种以上滋味不同的烦闷迅速填满胸腔,而本来也只是温吞状态的欲望,就被赶出了躯体。如今资本都不看好火锅行业扩张,谭怀胜把战略确定为多样性开发,包括建立起怀胜楼品牌的专有食材供应链,送到家半成火锅套餐等手段,才吸引到了投资方新一轮的注意力。他在纪录片里强调了自己亲手炒制火锅底料的镜头,就是为推出相关产品做预热。但是对方一些投资顾问,看穿了怀胜楼火锅主业盈利不及预期,甚至可能需要关闭部分门店,导致谈判进展缓慢。
“你说话注意点啊,别把这种完全不搭界的事情放在一起比较,你也看不见我有多辛苦。”
“越是这样,那就越应该把注意力放在你的首要任务上。你现在嫌我说话难听,我跟你说啊,要是又怀孕了,激素一乱,我比现在还要烦。”
“总算承认这次是你自己态度不好了?”
谭怀胜和妻子并排,靠着枕头坐着,盖上毯子。
“下个星期天就是珺珺的五周岁生日会。该安排的我都安排好了。”伊璇说。
“那就行。这我肯定不会错过。”
“事先和你说一声,我会把嘉烁请过来的,到时候麻烦你态度正常一点。”
谭怀胜沉默。
“怎么,不乐意?”
“看她那样子,感觉铁了心要和我断绝关系了,还得我求着她来?”
“嘉烁想独立,这本质上根本没错,你们俩是积怨已久,恰好这时候爆发了。而且她和你闹矛盾,和我,和珺珺又没矛盾。珺珺盼着他姐姐来呢,好几次问我最近怎么见不着她了。”
“璇,你也算挺有特色,一般当后妈的,恨不得把不是自己胎生的赶出去。在我身边,也只有你一个人愿意这么护着她。”
“我们之间只差十岁,我们之间多少能共情。而且我说句大实话,正因为我们只差十岁,她是成年人,不会抢珺珺的资源,所以我没必要另眼看待她。她要独立,那珺珺就多了一个能教育他的长辈,对我们娘俩有好处。珺珺确实多需要一些艺术气质的熏陶,不从他姐身上学,难道从你身上学?我说过无数次了,我的底线就是不要污染珺珺的成长环境。他已经在怀疑为什么姐姐不回家了,我不想到了生日会那一天,让他觉得你们之间剑拔弩张的。还有,别把后妈这个词用在我身上,从你嘴里吐出来,听着尤其难受。”
“我也不明白,我到底哪对她不好了?你不是说,你能和她那个什么,共情。我怎么才能让她服帖一点,你出个主意?”
“明天再说吧。”伊璇躺下了。“今天我不想超过十点睡觉。”
“我也反思过,一个大姑娘家,肯定也不想让别人觉得老爸天天盯在后头。我看还是得找个条件好的男的管着她。”
伊璇嗤笑,过于用劲,鼻涕都喷出来了。她伸手去够床头柜上的抽纸。
“你笑什么?我说得不对?”
“没有,挺对的。有的女人就是爱多想,你管着管着,她们也就不想了。关灯。”
傅宝云注意到,父亲寡言少语。平常他都会和客人,尤其是熟客,没事聊几句,小年轻们也喜欢把他的言论当作影响聊天走向的一个筹码,大哥你怎么看,大哥你说得对,不愧是大哥人生经验就是丰富。但今天,傅长松和客人交流的词汇量,几乎完全限制在辣,葱,香菜这几个单字,把它们当作问句。
她更担心的是另一件事。摆夜摊极辛苦,但父女俩互相信任的忙碌合作,能培养出满足感和成就感,以及一种温暖的火花。今夜,这些火花几乎隐身,还不如锅里炸出来的油点子耀眼。有一次,她递出一个金属小碗,父亲如此粗暴地把碗曳过去,差点扭伤了傅宝云的手指。
*也许是因为他今天累了,心情不好。也许是因为我松懈了,手脚太慢。*
她能想出很多理由,把父亲今天的状态合理化。但这只是让她产生更多的自我怀疑,是不是哪里没做好,跟不上了。
然后傅宝云再次看见了谭嘉烁。她没有再像受惊的负鼠一样躲藏,而是从小巷入口径直走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