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书库

亲人有罪 中部 第35章 燃烧

所属书籍: 亲人有罪

    夜里十点,谭嘉烁走进一幢烂尾楼。说它是烂尾,太为擡举了,它只是浇筑了混凝土的楼房架子。其外墙是城市特有的战场:街头涂鸦爱好者,包治性病地下金融推广员,以及时刻准备用白漆掩盖一切美与丑的管理者,上演着反复的征伐和游击。

    它本来将成为写字楼,所以一楼是广阔的大厅。因为忌讳无人工地催生出一长段漆黑路段,在建筑外仍然有夜灯亮着,有足够光线照亮了已站在中央的泰阳。两人之间有十余米距离。这是谭嘉烁头一次因为看见泰阳而真心产生想笑的冲动。也许是因为害怕被下套子,泰阳戴上了帽子、墨镜和黑色口罩,就好似在这荒郊野外,真的会有人从草丛钻出来找他索要签名。

    这也好,我不想看见他的脸,

    她想。

    泰阳说:“说好在五星广场见面,我到了又打电话说改到水产街,然后又换到这,小谭,你是在寻我开心吗?”

    “这里对我们俩都安全。”

    “事先给你说清楚,我身上没钱。”

    “谁和你说钱的事了?”

    “你百分之百是想勒索我。”

    谭嘉烁不接话,从手提包里拿出了皮质笔记本,翻开,把页面朝向自己。

    “小谭,我警告你,我知道你们年轻人法律意识淡薄,但你现在有严重的违法犯罪嫌疑,你以为你能从我家里偷走东西还能不留下线索?”

    谭嘉烁看着翻开的一页,说:“徐自强,以前是市文化局局长,六个月以前升任省文旅局副局长。去年三月份,是他亲自给你颁发文化劳动者重大贡献奖章。你和他当时的合影,就放在你的书柜上。这笔记本的86到92页——”

    “别说了。”

    “看来你很清楚我想说什么。”

    谭嘉烁本来再也不想翻开泰阳的笔记本,但她没有选择。她需要找到一些有利于她自保的信息。那几页所记录的,是徐自强前妻的女儿。她参与了泰阳主持的创意写作训练营,当时有一个年龄相仿的男朋友。按照泰阳所写下的,他曾经对这名女子说,

    让人愿意背叛另一个人的爱,是最热烈最真诚的,如果我现在有妻子,我必定会第一时间为了你背叛她;只不过是你恰好赶在我面前而已,而这也就是我为什么如此珍重你。他们的段落结束于泰阳看上了训练营的另一个学员。

    谭嘉烁不得不承认,这笔记本里没有任何能敦促警方处理泰阳的内容。他把一切都记录成一个看似你情我愿的爱情故事,而这显然是有意为之。若仔细阅读,她能找到一些关于真实情况的暗示,比如记叙了女方坦承两人的关系是“一件错事”,但这在法律上无意义。在不打扰女方当事人的情况下,谭嘉烁能用来吓唬泰阳的,只有她刚才引用的这一段内容。

    “你真是像蛇蝎一样恶毒的女人!”

    “你不是作协副主席吗?轮到骂女人的时候,就这点陈词滥调。你听好,我没有勒索你的打算,只要你愿意诚实回答我几个问题,我就会当整件事根本没有发生过——包括这个笔记本,也包括你曾经对我动手。”

    “我不信你。我怎么知道,你是不是想找到更多勒索我的理由?”

    “我只想问关于一个人的事情。”谭嘉烁停顿片刻,继续说。“钟雁。”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

    “别为我费心。你只要考虑该怎么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我已经把徐自强办公室热线设置成快速拨号了。这个点不会有人接电话,没关系,既然事实掌握在我手里,我就有机会让他们对我说的感兴趣。”

    泰阳似乎想说些什么,但还是疲乏地点了点头。

    “她是你记录下的第一个人。从照片来看,她应该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中学生。她是你的同学吗?”

    “不是。”

    “别让我逼着你挤牙膏。把她的情况交代详细一些。”

    “她是六中90届的高中生,我当时读四中,我是通过我哥哥认识她的。”

    “你哥哥叫什么?”

    “傅星。星空的星。”

    “你们也是傅家村出生的吗?”

    “我在城里出生。我们家长辈都是傅家村出来的。”

    拿到笔记本后,谭嘉烁在网络上查到了泰阳的原名,傅瀚。没有任何资料说他有一个叫傅星的哥哥。星,瀚两个字明确的内在联系,让他相信泰阳没有说谎。

    “你们兄弟俩和钟雁是什么关系?”

    “我没有太多可以告诉你的。她是我哥哥的女朋友,但是我也爱上她了。那是非常纯粹的青春的憧憬。”

    谭嘉烁想起钟雁照片旁边的简短描述:

    你是我今生的第一位挚爱,可惜命运作弄,你不曾属于我。命运作弄四个字,用得十分沉重,这让谭嘉烁直觉上认为这背后还有故事。

    “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没法向你描述。那是90年代初,你没经历过那时候的社会环境,你不会明白为什么钟雁是那么特殊的一个人。”

    “你和她不同校,那她来过你家?你们算是朋友吗?”

    “她对我很友善,也许把我看作朋友,但说到底我只是傅星的弟弟。我暗恋她,努力在他们面前隐藏我的感情,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

    “她后来和你哥哥结婚了吗?”

    “没有。”

    “给我傅星的联系方式。”

    “没有。”

    “你们不联系?”

    “我没法和死人联系。”

    “……他去世了?”

    “去世三十年了。”伴随着叙述,泰阳愈加激动。“他打算偷家里的钱,然后和钟雁私奔。家里人发现了,把他抓了回来,关进放柴火的偏房,每隔一天让我去送饭。我第三次进去的时候,发现他在里面吊死了,用的是他自己的裤子。我现在也能闻到那一天的臭味。我看着我自己的哥哥,有一点舌尖从嘴里探出来,下身光着,大腿上都是粪便。”

    谭嘉烁用左手捂住嘴。她提醒自己,现在必须坚强。

    不是对这个人产生同情的时候。

    “然后,钟雁就……”

    “我不知道。她的家人,她的朋友,我一概不知。没有人告诉我,自从哥哥上吊以后,我也不敢找人问。我说过,我们本来就不读同一所学校,所以她立刻就从我生活里消失了。如果我了解更多,百分之百会告诉你,因为我不想再让你有理由找我麻烦。你怎么不说话了,小谭。是不是没什么要问的了?”

    “你说的六中,是现在的市六中吗?”

    “是当时在鹞子街的市六中,初高中合校,现在已经撤销或者迁移了,我不清楚。”

    谭嘉烁叹了口气。

    “我问完了。”

    “满意了吧?还给我。”

    谭嘉烁往前走了两步,停下了。她伸出脚掌,从泰阳之前没注意到的黑暗中推出了一件祭拜用的小号烧纸桶。

    “你做什么?”

    “我从来没有答应过把本子还给你。我只说过,我会当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谭嘉烁掏出打火机,点燃了本子一角。泰阳冲上去。谭嘉烁撒手,本子垂直落入桶中。桶底已经事先喷了汽油,很快燃起火舌,照亮了谭嘉烁的半侧身体。

    “你疯了!”

    泰阳脱下外衣,要扑灭火焰,一擡手,把墨镜撞掉了。这个举动让谭嘉烁吃了一惊,她赶紧上前当胸推了一把泰阳,把他推倒了,自己也因为用劲过猛而崴了一下脚踝,摔倒在地。泰阳挣扎着赶在谭嘉烁之前站起来了,谭嘉烁以为要挨打,赶紧用手掌撑着身体后退。但泰阳只是站在原地,弓着背,把手指插进头发里,扯掉了口罩,泪流满面地高喊:

    “这是我的人生啊——!”

    泰阳是直接把外衣从头顶扒出来的,翻过来的右手袖口卡住了手腕,现在不容易直接穿回去。难以言喻的仇恨和悲戚在他脸上交织,五官仿佛要容不下这冲破堤坝的情绪,他转过身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建筑,穿不回去的外衣像另一个人的虚影,在背后紧随着他。看不见人了,谭嘉烁却还是能隐约听见他的哭喊声,也不知是不是幻听。她站起来,看了看烧纸桶里的状况。她特意做过功课,这是能保证不烧到自己,又不容易引发火灾的最好办法。

    谭嘉烁转过身,走出烂尾楼,把手掌平放在胸口上,感受心跳逐渐恢复,并且努力吸进新鲜空气。

    胡一曼靠在墙边,看着她。

    “结束了?”

    “结束了。”

    “我听见他大喊,想冲过去,但是发现没必要。”

    “又麻烦你了。”

    “我什么都没干。笔记本你打算先留着?”

    谭嘉烁低头,看看自己的单肩包。泰阳笔记本的内页好好地躺在里面。焚烧的只是笔记本封套,和一堆她用来打过草稿的活页纸。这就是为什么她刚才特意把内页朝向自己,假装念诵其中内容,又必须在泰阳试图灭火的时候赶紧把他推开。

    “我先留着吧。”

    “嗯。这样既多多少少惩罚了他,又可以防止他报复。”

    “不光是这个原因。”

    胡一曼发现谭嘉烁突然变得消沉。

    “如果只是为了自保,就允许我私藏着让这么多人痛苦的秘密,我觉得……没法接受。我希望我能为她们做点什么。”

    “你自己也说过了,这里面的东西根本不足以证明泰阳违法。他很狡猾,在记录的时候就特意做了打算。”

    “是的。而且我也不能代替她们做决定,打开旧伤口。但是我……你知道吗,我现在根本不敢打开这个包,往里看一眼。”

    “别哭。”

    胡一曼不由得伸出右手,把她揽到自己身前。

    “别哭。我觉得受了这一次教训,他肯定没胆量继续做这样的事了。你成了制止他的人。”

    “我觉得我只是比较幸运,逃过一劫的人。”

    胡一曼伸出左手,绕过谭嘉烁的背,和自己的右手相触。现在,这是一个勉强及格的拥抱了。谭嘉烁把额头顶在胡一曼的一侧锁骨上,双手木然地垂下。片刻之后,她后退一步,依然低着头说:

    “我想回家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