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泰阳冲突之后隔日,谭嘉烁收到了出版社寄来的劳务费。作为一种休战的表示,她把钥匙寄还谢静,毕竟有了笔记本,那把钥匙也没用了。如果保存太多属于敌人的东西,会让她觉得自己是只会收集腐败橡果的松鼠。这件事办妥之后,她感到一种久违的神思清爽。
当天下午,她打了一会盹,在睡梦边缘时,迟来的记忆回溯突然敲醒了她:父亲曾谈到年轻时的经历,提过他也是六中的学生,89或90届,她记不清了。她立刻打开电脑,搜查六中的资料。
第二天,谭嘉烁乘坐公交出门。市六中还在,只是迁移到了新开发区更显眼的地方,且因为优异的高考表现,在五年前升格成省重点中学,外墙上装置着大型金色边框牌匾,陈列着考取985211光荣榜,周围房价骤涨。其豪华大门两侧,两年前加装了电动四柱单通道闸门,而这些闸门如今已不再使用,只是让学校入口显得局促,像从两侧碾压过来的钢铁牙齿。
为了追寻线索,谭嘉烁不得不再次利用父亲的名字。她说自己是毕业生,糊弄过门卫,走进教职工办公室,看中一名比较和善的老师,说父亲是这里的学生,她来帮父亲找一些当年的资料。那名老师的声音远比外貌冷漠,他问,你爸是哪一届的,要找资料做什么。谭嘉烁掏出手机,让老师们看大众点评里的怀胜楼,说,他叫谭怀胜,这个连锁火锅店是他开的。另外一名老师说,是吗,怀胜楼我去过几次,他家挺好吃的。有人捧场,事情就容易多了。谭嘉烁说,我爸想做一点回馈母校的事情,比如出资赞助设备或者学习资料之类的,都还在筹划阶段,所以让我来找一点信息。老师问,你具体想找什么?谭嘉烁说,比如当年值得纪念的档案啊,还有他恩师的联系方式啊,之类的。
有人请示过教务处主任,得到明确支持,于是把谭嘉烁带到了档案室,让一名年近六十的档案管理员接待她。他姓马,把谭嘉烁领过来的年轻老师称呼他马大帅,据说因为他是象棋高手。
老师离开后,管理员一边帮谭嘉烁寻找当年资料,一边闲聊着,谭怀胜,90届的吧,我记得我记得,他人学习蛮好,但是不听话,现在这么有出息了。但是谭嘉烁问起,他具体怎么不听话,管理员说,那我就不记得了。
管理员找到了谭怀胜当年整个班级的毕业学生名册,虽陈旧,倒还算平整,易于翻阅。考虑到以后不太方便重返此地,谭嘉烁说,这里面好多人我爸想联系,都联系不上了,能让我复印一下吗。管理员说,好。在翻到谭怀胜那一页后,谭嘉烁稍作停顿。那是她的父亲,比起现在,头围和脖颈小了两圈,眼神显露出一种僵硬的端正感,仿佛在拍照时把自己当作一件标本。她很难想象,父亲曾经是一个面对镜头会感到紧张的少年。
复印完后,谭嘉烁把名册交还,管理员说,我看看复印了多少张,一张一块钱,你扫我。谭嘉烁觉得没有收获什么有用的东西,因为名册里没有钟雁。犹豫片刻之后,她问:
“大伯,应该有一个叫钟雁的女生,和我爸是一届的,您记得这个名字吗?”
“钟雁?”管理员皱眉。
“对。”
“刚才你复印的资料里面没有?”
“好像和我爸不是一个班的。”
管理员神情有些躲闪。谭嘉烁猜想,他应当听过这个名字,但是不便说。
“我爸和她关系特别好,但是联系不上了,这次让我来,我爸特别嘱咐我想了解一下她的情况。”
管理员不说话,打开档案箱,把名册放回去。
“大伯,你知道这个人吧,就当我爸欠你一个人情,我会和他说……说你帮了大忙,他肯定会好好谢谢你。”
谭嘉烁从没有在生活中真心实意说出这类话,也不知道是否可信,只是把自己说出了一胳膊鸡皮疙瘩。
“谭怀胜说他和钟雁关系特别好?”
“嗯。”
“你过来。”
管理员转过身,走到房间里一张靠墙摆放的办公桌前,坐下,用保暖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然后拍拍办公桌侧面的一张小凳子,看着谭嘉烁:“你坐一坐。”
这是很常见,通常会被认为很温馨的景象:一位老年人,在有阳光照射的桌前,备好一杯茶,邀请她坐下。但谭嘉烁却登时觉得,有看不见的冰渣子从斜刺里飞出来,扎向她的胸口。心跳猛然加速。
“小谭,你过来坐,”管理员说,“我和你讲。”
这次不一样,我没有危险,我没有危险
,谭嘉烁在心里对自己重复着,上前,用脚把椅子稍微挪远,坐下了。
“你们家现在过得挺不错吧。”
“嗯。”
“是吧,家庭生活肯定也和睦幸福。”
“还……不错。”
“那你问问他,干嘛要来翻这些旧账呢?”
“我……我不知道您的意思。”
“你爸说他和钟雁关系特别好,我看不像是真的。”
“他是这么说的。”
“钟雁的情况,我和你说一点吧,你自己考虑要不要回去告诉你爸。不是我吓唬你,这种事情,影响家庭和谐。”
“您说吧。”
“钟雁是一个捣乱分子。无心学习,道德败坏,搞早恋,天天和社会男青年牵扯不清。她是单亲家庭,就一个妈,妈也不怎么管她,就因为她女儿早恋问题,我们把她叫来学校好多次,她浓妆艳抹地就来了,也不把我们说的当一回事,好像学校是要害她女儿一样。依我看,这个当妈的,道德品质也很有问题。钟雁和你爸不是一个班的,而且你爸确实成绩挺好,和她没什么来往,至少在学校里是没有。他和钟雁有没有私下搞什么把戏,我不知道。”他喝一口茶,咽下大部分之后,把一小缕茶汤啐进脚边的废纸篓里,继续说。“但也不是不可能。谭怀胜在男女同学关系上面,也不太遵守学校规矩。”
“我爸也……早恋?”
“早恋谈不上,但是天天围着一个女同学转,有时简直是形影不离。哎,当时有的老师也不够重视,其他人要是有早恋迹象,早就紧张起来了,这两个男女同学在一起,他们就开玩笑说郎才女也才,推波助澜。你爸当时在学校成绩排第二名,和他频繁来往的另外一个女生排第一名,叫朱琪芬。”
谭嘉烁身子一震。椅子腿在地上发出刺耳的挪动声。
“你激动什么?”
“没什么。朱琪芬和我爸同班吗?”
“同班。”
“那为什么刚才的名册里没有?”
“这是毕业名册。朱琪芬没毕业,档案撤掉了。可惜了,那么好的苗子。那一届的老师都觉得,她可能是我们学校第一个考上清华北大的。”
“她为什么没毕业?”
“后来出事了。钟雁要和社会上一个男的私奔,朱琪芬帮了他们一把,但那两个人没跑成,家人闹到学校来,要严惩朱琪芬。男方是傅家的,说起来都是老黄历了,你回去可以问问你爸,傅家村出来的老板,叫傅玉栋,家大业大,黑社会性质,招惹不起。男方是傅玉栋的侄孙。没办法啊,学校必须要给个交代,但是考虑到她成绩好,双方各退一步,学校给她保留了学籍,当作休学一年,送去矫正学校,看看效果,如果正确认识到自己的错误,就让她回来。”
“是少管所吗?”
“少年犯才会进少管所,朱琪芬还没有到违法犯罪的程度。有一种学校,专门收有过错但是称不上犯罪的青少年,以前叫工读学校,现在不这么叫了。学生在里面,要抓学习,也要抓实践劳动教育,思想教育。她去的是全市唯一一家,叫春梅中学。但后来,她没有回六中。”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不是来问钟雁的吗?怎么对朱琪芬那么感兴趣?”
“朱琪芬……是我妈妈。”
“喔,原来她和谭怀胜结婚了啊?”
“是。”
“那你还来问我,直接找你妈去。当然她可能不太愿意和你说这些往事。”
从神情看来,管理员确实不知道朱琪芬的案件。
“因为您恰好说到我妈了,我感兴趣,就多问了几句。既然像您这么说,那估计这里也找不到钟雁的档案了。”
“早就没了。事情一出,马上开除,就当没这个人。”
“那关于她,您还知道一些别的什么吗?比如家庭,住处……”
“没了。”
“那有没有别的老师——”
“都快三十年以前的事,老师都换了好几批了,哪还有别人知道,你再多问就惹麻烦了啊。”
“好的,谢谢您。”
“你走吧。”
谭嘉烁站起来,顺口说了句:“感觉您以前也是这里的老师吧。”
管理员转过身,又朝废纸篓里啐了一口茶,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