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点半,杨忆穿着灰蓝色工装,长发已扎好,收进鸭舌帽。她驾驶着一辆祥菱小型货车,行驶在邻近小镇边缘的国道上。开放式后车厢上,堆着两排杂货箱子,以防水布遮盖。
前方路面上,浮现一团深棕色的影子。杨忆及时停车,距离足够近,能看清那头躺卧着的大黄牛。它还活着,背脊骨两侧的肌肉缓慢起伏。她使劲按几下喇叭,黄牛没有反应。她摇下车窗,头部和左手探出窗外,拍打车门,就好像这能比车喇叭更响亮似的。她挫败地啧了一声,下车,朝水牛走过去。一个头发粘满灰土,前三颗衬衫纽扣都没扣上,露出黝黑胸膛的精瘦男子,像是突然从道旁土坡上生长出来,走到牛犄角旁,说,妹子,你怎么不早点停车哎,撞上咯。他语气不焦急也不愤怒,反而带着一种友好的愉悦,就好像他只是想提醒杨忆快下雨了记得收衣服。杨忆说,你瞎着个眼睛,谁说我撞到了。男子点着头说,撞得好重,怕是不行了喔,只能你找点东西来赔。
在他说话时,就有另外三个男子,两个青年一个中老年,出现在道路两侧,朝杨忆和货车走近。杨忆慢慢后退。领头男子从后背腰带里拔出一把匕首,说,我们就想看看你拉的什么货,解决一下这头牛的问题,你不要动不要跑,越跑越麻烦。
他走到车辆侧面,朝车窗里看看,没人。然后他来到后车厢旁边,割断了固定着防水布的绳子,和两名同伙一起把它掀开。袒露出来的箱子侧面,印刷着缦鑫首饰的字样,那是十余公里外的一家高仿珠宝加工厂。他笑了,说,先搬下来,动作快。一名同伙攀上去,把箱子捧起,传递给站在下面的人。清空垒在上层的箱子之后,他把腰弯得更低,去够底层的箱子。正是这时候,箱盖从里侧被推开,一只紧握着砍刀的手从里面探出来。他受到惊吓,大叫一声,身体僵直,小腿肚撞在车围栏上。从箱子里一一现身的,一共三个人;车内还有另外两人,包括傅长松,藏在改装过的座位下。他们一推,座位朝后倒下,随后打开车门,带着各自的武器跳出来。
杨忆走到路旁,拿掉令她觉得闷热的帽子,把头发解放出来,又脱掉工装外套,露出里面的吊带背心,把外套两只袖子系在腰间,掏出烟盒,点燃了一支香烟。在她眼前,男人们挥舞利器或钝器,奔跑,躲闪,爬行,高声吼叫,像围绕着小货车玩了一场没人遵守规则的捉迷藏。有一个人爬进车底,傅长松抓住其脚踝,把他拖了出来。在那男人的惨叫声中,有一瞬间,奇妙地出现了像是在歌唱的蜿蜒转折,让杨忆觉得有些滑稽,她不出声地笑了笑,弹掉一小截烟灰。
约十分钟后,除了一些逃跑的脚步声,一切都安静了。杨忆从车上拿出一个装着水的塑料油桶,把水倾倒在路面的几处血迹上。手下们把只装着破烂的箱子踢出马路,一半留在后车厢上,看守一老一少两个绑得严严实实的俘虏,一半钻进车内。杨忆和傅长松到后座上坐下,由手下开车。小型货车绕过了正在大量留涎的黄牛。
二十分钟后,他们在一处长途汽车休息站前停下了。傅长松头一个下车,走到稍远处,给赵敬义打电话。有人给俘虏松绑,把他们轰下车,左右挟持着,带进休息站隔壁的招待所。杨忆走进饭馆,对服务员说,3号包厢,已经订好了,姓杨。在服务员的带领下,她进入包厢,用圆珠笔在点菜单上快速画了十几道勾子,然后静静等待。
一个半小时后,傅长松和杨忆躺在他俩的卧室里,窗帘的遮光效果很强,让他们几乎看不清彼此。傅长松左手食指掠过杨忆腹部的彩色文身,迪斯尼红发小美人鱼爱丽儿,她的面庞在杨忆肚脐眼右上方微笑,她的鱼尾在杨忆小腹皮肤上掀起一片海浪。傅长松的手指肚,能在鱼尾上清晰感觉到一条略略突起的瘢痕。
“别老摸那了。”杨忆把他的手推开。
“你没告诉过我,是男孩还是女孩。”
“老问老问。和你有关系吗?”
“我知道就不会再问了。”
“男孩。生下来就有10斤,要了我半条命。”
“你多久回去看他一次?”
杨忆坐起来,转过头看着傅长松,说:“你今天怎么回事,说话像公安似的。什么你想不想过年回家看儿子,什么你想看着儿子健康成长吗,真几把烦。”
傅长松伸手,想放在杨忆的后颈上,但她转过身子去拿烟,让傅长松摸了个空。黑暗的屋子里亮起了一个橙黄色的光点。她是一个老烟枪,一天能抽一包,这让傅长松想到,两人相识的当夜,她只抽了半根,一定忍得很难受。
傅长松很快察觉的另一件事,就是他百分之九十确定,杨忆并不是杨全福的侄女。那只是在头一个晚上,提供了让她进入K歌厅包厢,坐在傅长松身边的正当性。像政府机关一样,他们做事,很讲排面。傅长松不得不暗自佩服,赵敬义深谙此道。
他是前辈,赵敬义也需要他扮演前辈,但说到底,他还是需要出力的。赵敬义给他提供了一些较轻松的机会,而傅长松愿意主动承担像今天这样风险大的职责。为了抓到这群车匪,他们已经在路上来回跑了三天。赵敬义的计划是逼这些人到警察局自首,所以傅长松之前在揍人的时候,特意收了手,以免出事,惹警方怀疑。当然,这不是什么英雄行为。至少有三家工厂,都受过这群车匪的侵害,每一家都给了赵敬义丰厚的好处费。
这一整个程序,都让傅长松觉得自己还年轻。
“那图案是你自己选的?”
“当然。”杨忆的声音依然不太高兴。“纹身师和我说,在小肚子这里文身的,一般都是简单的图案,花啊,羽毛啊,翅膀啊比较多。我说那都没意思,我就要小美人鱼。”
“为什么?”
“为了提醒自己再也不要生孩子。如果怀上,她就变丑了。”
傅长松的手机响了。他接听。
“傅伯,在歇着吗。”赵敬义说。
“歇着。”
“您的女儿找上门来了。”
“什么?她到哪了?”
“我想问问,您要不要回城见她,要回的话我让她等一等。”
傅长松明白,他需要立刻给出答案,这个答案也将成为一次态度的展示:他是在组织中彻底安下了心,还是依然强烈记挂着家庭。这就是为什么赵敬义特意不透露傅宝云的意图,而是直接问他是否回城。
傅长松的无名指摸到手机框架上的一处凹陷。这依然是女儿帮他挑选的那一只手机。虽然碎掉的屏幕已经换了,但外框上的凹陷,没法修好。
“我现在就回去。”
放下电话后,他下床,一边着衣一边说:“我有急事要回城。”
“有家里人找你?”
“你怎么知道的?”傅长松顿住了,回头看着杨忆。
“听你声音就知道了。”
傅长松继续穿衣服,然后坐在床边,把脚踏进皮鞋。
“你还不穿衣服?”
“你想要我跟着去?”
“不用。”
“那我为什么要穿衣服。我想在屋里待一会。这里舒服。”
“随便你。”
傅长松站起来时,杨忆说:“你该不是怕会有其他人进来吧。”
他打开门,看了她一眼,关上门离开了。
杨忆笑了笑。她发现有一小簇烟灰落在了床上,于是拎起床单一角,把烟灰吹掉。
傅宝云坐在棕红色的人造革沙发上,因为手机电池被拿走了,屋里又空无一物,她心中的烦闷迅速积累。
之前,她在车窗上留下自己电话号码的车辆,正属于赵敬义的手下。她等待了数日,总算有人打来电话说,是你想买我的车吗。她犹豫了一下,说,我是傅长松的女儿,我要找他说话。对方立刻把电话挂断了,她再打过去,没人接。二十分钟后,另一个陌生的号码打进来,让她在荣华街口等待。荣华街口,一辆显示有客的出租车在她面前停下,把她接到了这家KTV。
如此枯坐四个小时后,门打开了。傅长松进屋,背后还跟着一个人。他停下来,对后面的人耳语几句,那人点点头,后退。他关上门。
傅宝云立刻察觉到,父亲依然是父亲,但他身上的某些东西改变了。具体的,她说不准。也许是气味。她深吸一口气,手一撑沙发,迅速站起来。
“爸。”
“宝云。你怎么找到这的?”
“不重要,你问问你的朋友就行,他们知道。我是来带你去医院的。”
“你妈应该快出院了吧?当时说只住一个星期。”
“本来是这样的,但是后来医生不太放心,给妈又做了一轮胃镜活检,昨天结果出来了。她得了胃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