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父亲没有立刻回应,傅宝云继续说:“幸好还是I期。医生建议马上手术切除,需要你签字。这么多天联系不上……”
傅宝云突然停住了。她看见手机的上半截从父亲裤子口袋里露出来。她上前,把它拔出来。
“这就是你原来那一只。为什么这么多天都打不通?”
傅长松添加了一张组织内专用的手机卡,禁用了原来那张,而且暂时删除了微信。他的想法是,至少在加入这群人的头几天,不要和家人有太多直接联系。但他没有仔细考虑过,该什么时候解除这个期限。
“我好不容易找到这,结果又让我枯等了好几个小时。快走吧。”
“等一下。”
“还等什么?”
傅长松把手机从女儿手中取回,走出房间,关上门,和赵敬义通话。赵敬义让他赶紧去,并且不忘提醒他,晚上还有事要办,应快去快回。他回到屋里。虽只相隔了不到一分钟,但是眼前的傅宝云,神情比一分钟前加倍懊恼。女儿的凝视让傅长松觉得有千万根针扎在后颈上。哪怕面对狱警最严厉的搜查,他都不曾如此紧张。
半个小时后,他们赶到了医院,首先和蒋蕾的主诊大夫会面。最初诊断报告出来的时候,他不太愿意直接和傅宝云详说,一直强调“最好有你家其他长辈在场,比如你爸”,是傅宝云再三坚持,他才交代情况。今天,患者的丈夫赶到,大夫的嘴皮子就顺了许多。他的意见是,只要手术顺利,术后积极配合治疗,五年生存率在95%以上,同时重点关注一下她高血脂、高血糖并存的问题,长期保持健康生活也不是不可能。他说,不用太紧张,心态放平,沉着去面对。傅长松签下手术家属知情同意书,隔一天就可以做手术了。
然后,他们走进蒋蕾的病房。
傅宝云站在父亲的后面。她并没有期待太多,但她依然对父亲的表现感到失望。夫妻俩进行了一番最缺乏实质的谈话:来了,你来了,感觉怎么样,还可以,你这几天忙吗,比较忙,在朋友那找了个活,有得忙是好事。他们之间的情绪交流深度,不及在早餐烙饼摊之前排队,偶然相邻的人。然后傅长松就退出了病房。傅宝云追上去。
“爸,你这就要走了?”
“我晚上还有事。”
“做手术那天你来不来?”
“医生说了,手术没什么大风险。有你在就可以了。如果我来,会提前告诉你。到这边来,我和你交代一些事。”
他们走到走廊尽头,远离病房的狭窄窗户下。
“你生气了?”
傅宝云不接话。
“我现在有办法负担家里的费用,你不用为你妈妈担心。医生也说了,手术过后要配合治疗,所以家里那些锅碗瓢盆,工具啊什么的,都处理掉吧,免得你妈到时候又想自己干活。”
“你不愿意回家?”
“我们俩出摊的时候,我能半路走开吗?换你,你也不会这么做。现在有这么一份工作,如果我干得好,收入会不错,老板要求我日常都在岗位上,当然不能没事就回家。我知道你妈希望我们三个人时常在一起。但如果吃不上饭,或者没钱给你妈治病,那就没意义。”
傅宝云无法反驳。
“而且,除了照顾你妈妈,你也应该多为自己考虑考虑。我坐牢二十年出来,不是为了看着我女儿陪我一起吃苦的。”
话说到这,傅长松非常明确地意识到,自己有多爱女儿。或者说,这是一个经历二十年牢狱之后,再次投身到一个可疑泥潭中的人,所能表示的最大程度的爱。虽然现在傅宝云神情很不愉快,但傅长松觉得,若长久地看着女儿,医院的嘈杂声会在脑中渐渐消失,就好像这个世界的构成,只是她,以及围绕着她喧闹忙碌着的光阴。他从来没预料过,自己竟然会有这样的想法。一种如此强烈的爱意,让他想对着不存在的虚空喊叫,让自己失声。对他这样的人来说,这是尴尬且痛苦的。
“等你二十年的是妈妈,不是我。”
“她等到了。原来的电话号码我会再用上,没事不要常打。”
然后他迈出步子,与女儿擦身而过。
“你至少和妈说一声再见!”
傅长松没有回头。
傅宝云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回到病房里。
“你爸走了?”蒋蕾说。
“嗯。”
“他应该确实挺忙的。”
“谁知道。我觉得他心里只有自己,根本不听我们说。”
“别说他了,你经常也不听我的话。我老让你加那男孩子的微信,你就不加。”
“这不一样。”
“要不是我住院,这事都不好和邻居交代……”
“行了,我加,我现在就加。”
傅宝云掏出手机,找到母亲推给她的微信名片。她知道自己是一时冲动,但还是按了下去。她之所以生父亲的气,就是认为他有满足母亲期待的义务,这是他应该为自己缺席的二十年所付出的。而母亲出于维护丈夫的角度,突然表示傅宝云也不是一个随时满足母亲期待的女儿,虽然绝非严肃的责备,但还是让傅宝云心中坚持的公正感有所动摇。
“你看,我加了,等他回。”她把手机屏幕推过去。
“对啊,这挺好啊,也不是多大一个事。你们聊得来就多聊聊,聊不来就当多认识个朋友。”
“……我也要回去了。晚上再过来。”
“不用过来也没关系的,又不用你带饭。”
傅宝云刚要出门,蒋蕾说:“等一下。”
“嗯?”
“你和我说过,之前给你爸打电话,他不接。你是在哪找到他的?”
“在……在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
“K歌厅。”
“他在那上班还是和朋友玩?”
“我不知道。我是在那和他见面的。”
“店叫什么?在哪?”
“我记不清了。”
“你骗妈妈的吧。这有什么不可以说的,我以前也在K歌厅上过班,说不定就是这一家。你说说看。”
“金佰禄。应该是叫这个。”
蒋蕾没接话。
“那我走了。”
“早点回家。”
女儿离开之后,蒋蕾转过头,看着窗外灰蒙蒙的天,左手紧紧捏着被子角。她把床头柜上的手机拿过来。
夜里六点,傅长松回到了金佰禄KTV,和稍晚赶到的赵敬义吃了一顿饭。饭后,他们几人在办公室里交谈时,一名手下不敲门就急冲冲地进了屋,说,有警察来了。
招待想把四名警察暂时拖在前台。但是赵敬义赶到的时候,只有两人在此。另外两名警察在走廊上来来去去,随机挑选包厢,朝里面看几眼,问几句话,又去下一个包厢。有客人刚刚从电梯里走出来,看见这情况,转身又回到了电梯里。
赵敬义对留在前台的队长说,警察同志,我是经理,发生什么情况了。队长说,我局接到报案,说你们这里容留卖淫。赵敬义说,我们是正经生意,绝对没有这种事。队长说,有了报案就必须处理,反正你就留在这,等我们的干警同志抽查一下,如果没发现可疑的情况,那就没事了。
见警方态度也并非特别热衷,赵敬义暂时放下心来。警方抽查夜间娱乐场所,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片刻之后,队长说,还有一件事,你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叫傅长松的员工?
赵敬义本不打算直接回答,但他身后一些手下的眼神露馅了。
队长说,有吧?看来是有。把他叫出来。
傅长松知道自己不应该直面警察,所以从办公室出来后,预先藏到了员工使用的茶水间。赵敬义的手下转了五分钟,才终于找到他,把他带到警察面前。
“你就是傅长松?”
“是我。”
“你过来。”
队长把傅长松领到大厅角落的一件盆景旁边。傅长松明白,他特意选择了一个能让赵敬义看见,却又听不见的角落。
“你是今年六月份才出狱的,对不对?”
“对。”
“抢劫过失致人死亡,关了二十年。”
傅长松点点头。
“说话。”队长说。
“对,是抢劫致人死亡。”
“你在这上班?”
“是想来上班。还在谈待遇。”
这是他和赵敬义事先商量好的答案。
队长上下打量了傅长松一下,继续说:“二十年都过来了,改过自新,重新做人,这个道理不用我和你讲吧。”
“我没有犯事。”
“我知道你没犯事,不然就不会这么简单了。”队长回头扫了一眼,继续说。“你年纪也不小了,这种诱惑大的地方,少来。要严防特防一念之差,记住啊。”
“记住了。”
“你走吧。去前台那里,和他们一起站着,等一下。”
傅长松走到赵敬义一群人附近。队长在大厅小范围来回踱步。十分钟后,负责抽查的干警都回来了,表示没任何可疑之处。队长和赵敬义打了声招呼,带着手下人离开了。电梯门关上后,赵敬义转向傅长松,说:“傅伯,你解释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