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灵堂里打起来的事情并不鲜见,但有人动了刀子,恐怕是这家殡仪馆开业四十年来头一次。隔壁另一间灵堂,有三心二意的吊唁者听到了动静,溜到这边来看热闹,被赵敬义的手下拦在外面。有观众伸长脖子,宣告自己最兴奋的发现,有人流血,我看到血了。空气中的咸腥穿透了线香的气味。
赵敬义右手中刀之后的一瞬间,左手往前一挡,把傅宝云推倒在地。有手下吐了一口脏的,冲上去要揍人,傅长松醒过神来,对那人吼了一声站住,一步跨到女儿面前,俯下身,托住她的肩膀,把她上半身扶起来。傅宝云眼神凝住了,眼球湿润,胸腔急速起伏。
“医院,”赵敬义对手下说,因为呼吸急促而吞掉了一两个字,然后在众人簇拥下快速走出灵堂,刀留在手中,地面洒下一连串鲜血。出门前,他回头对傅长松说,“傅伯,你自己解决,完了再联系。”之前嚷着看到血的那人,没察觉到应该让路,面门上结结实实遭了一拳。他们钻进车里,车上有医药箱,手下用止血胶管把赵敬义的手臂绑住,然后发动车子离开。
傅长松把傅宝云的左手掌翻过来,发现虎口割伤严重,边缘的皮像野草尖端一样翻起,整只手完全染红。因为肾上腺素的作用,傅宝云暂时没有感到疼痛,在父亲碰到她的时候,只觉手上凉飕飕湿漉漉的,低头一看,觉得不仅眼中的手指不像自己的,好像腿和身体也很陌生。
那把刀是她今天早上出门前就收在包里的,但是她并没有策划这一切,她甚至不记得自己如何产生了朝着父亲刺上去的念头。带上刀的时候,她根本没有想好刀刃应当朝向谁。她手中还保留着刚才刺入人体的触感。这和做饭时切肉断骨完全不一样,有一些既粘滞又坚硬的物体紧紧裹夹着刀刃,像要把它吞掉,然后通过指甲缝,钻进她体内。
在殡仪馆,有人悲痛晕厥是常事,所以有药材比较完备的医务室。傅长松赶紧把女儿带去治疗。在医生清洗伤口的时候,馆里的小领导走到门口,往里看。傅长松走出门外,解释这都是家事,不要报警也不要宣传出去,如果有什么损失他来承担。
在医务室临时消毒包扎之后,傅长松带着女儿,打出租车到医院去缝合。走出诊室之后,傅宝云说了事情发生以来的第一句话:
“妈的骨灰还留在那。”
“没事,回头再去取。”
“现在就去。”
傅宝云的声音很轻且略微颤抖,仿佛在顶着狂风勉强说话。她低头,快步走向电梯。
傅长松追上去,说:“你跑什么?你要一个人去?”
傅宝云不回答。电梯门开了,人群涌出来,父女俩随后走进去,一左一右,靠近各自的角落站着。
“你别自己瞎走,”傅长松说,“我叫出租车,我和你一起去。”
女儿依然不应。
五分钟后,他们俩刚上出租车不久,傅长松收到了一条来自赵敬义的信息:
傅伯,有空了吧,到盛兴旅馆来。让小傅陪着你一起。
盛兴旅馆在郊区,比较隐蔽,也是赵敬义的产业。傅长松没有立刻回复。他看了一眼坐在左边的女儿。她望着车窗外,但并没有真正在看着什么。傅长松突然感受到来自前方的眼神。他擡头,发现司机正通过车内后视镜看他们。被发现后,司机立刻把眼神移开。傅长松不奇怪,司机会感到好奇。由于这沉默而冷淡的氛围,他俩看上去不太像父女,再加上傅宝云包扎得厚厚实实的左手,更容易引发陌生人的窥私欲。
直到这一刻,傅长松都没仔细想过,为什么女儿会朝着他刺过来。如果用“杀”这个字,可能和现实不太相符。从傅宝云误伤赵敬义之后的反应看来,她当时并没有一种无情的决心。她像被自己的行为吓住了。
赵敬义这条信息,就像他所有言谈一样,话中有话。这不是一次赔礼道歉就能作数的事。更不用提是赵敬义眼疾手快,替傅长松吃了一刀。
傅长松对司机说不去殡仪馆了,然后给了个新地址。司机说,好,在前方打了个U型弯。
傅宝云看了看父亲,说:“要去他那边?”
“至少去给别人道个歉。”
傅宝云不接话,继续看着窗外。她想起学生时代,曾有一次在生物课上,把自己正解剖的青蛙尸体用打火机点燃了,闹得整个教室恶臭难耐。多年后,她已完全忘了当时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有一种感觉和今日是共通的。有的东西,她想去亲手破坏掉,而且缺乏为自己辩解的兴趣。
盛兴旅馆坐落在一条大多是货运和农用车经过的城郊马路上。父女俩下车,走到旅馆后门。有两人已经在此等着了。他们一前一后包夹着父女俩,从消防楼梯走到三楼,来到赵敬义的办公室面前。
“您一个人进去就行。”守在门口的大汉说。
“她呢?”
一名穿着员工制服的中年女子上前,毕恭毕敬地对傅长松说:“我带姑娘到茶水间歇一歇。”
“跟她去吧。”傅长松对女儿说。
“这边来。小心点,别磕着手了。”
不等傅宝云回答,中年女子托起她受伤的那只手臂,引领她往走廊深处走。傅宝云没有丝毫不配合的意思。
傅长松走进办公室。
赵敬义坐在沙发上,可能是因为失血,脸色比日常有些泛白。他右手整只前臂都包扎上了,包裹在医用吊臂带里。在桌面上,有一个银色的圆盘,其中放着傅宝云的刀,刀尖朝着赵敬义右侧。
“傅伯,坐吧。”
傅长松在赵敬义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
“欠你人情了,”傅长松说,“谢谢你帮……”
赵敬义伸出右手,打断傅长松。
“那些话不提也罢,我们说说别的。”
“好。”
“在你确定小傅不会报警,也不会再做别的疯癫事之前,我只能让她留在这里。”
“我会快一些和她把话说清楚。”
“不急,我觉得也该给她一点情绪缓冲的时间。傅伯,我和所有兄弟都说过,你是我尊敬的前辈。但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你年轻时候的经历,甚至也不知道你坐过牢。所以,他们一开始可能不理解我为什么尊敬你。但这件事,我完全不担心。这段时间,你在我这出了不少力,他们都看在眼里,知道你是有手腕,有胆量,尤其是有经验的人。我为什么这么急迫地要把你招揽过来,他们渐渐都看明白了。今天去送花圈这件事情,大家都很积极,挽联上该写什么,有几个人还出谋划策,真以为自己读过两天书似的。但至少,这说明他们心意在,不是坏事。”
赵敬义说得清晰而又有节奏,仿佛眼前有一架看不见的钢琴,而他说出来的每个字,都准确地击打在了不同的琴键上。只不过,这钢琴音并不是优美悦耳的。
“但我们现在有个问题。”赵敬义把银色盘子上的刀转了个向,让刀尖朝着傅长松。“小傅的刀是冲着你来的。哪怕本来是冲着我来,都好接受,我就是一个这辈子还得多吃几次刀子的人。当兄弟们看见,你一个老前辈,怎么和女儿关系就这么……不好看。我倒是好解决,要不让小傅亲自掏腰包请我吃一顿,就当道个歉,这不难,呵呵。但兄弟们会怀疑,怀疑你是不是一个在自己小家庭里都站不住脚的人。而帮你挡了一刀子的我,那就更难看了。”
“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想怎么解决?”
“道理和以前一样。不靠解释,不靠我去教育他们,靠你自己的行动。老实说吧,这件事我早就希望你能帮上我的忙,现在看来,只能提前了。”
“你尽管说。”
“我想要傅玉栋的‘遗产’。”
“他都死那么多年了,哪里还有什么遗产留下来。”
“有的,这也是我爸告诉我的。当年你们的感情真好,不管什么事都互相交代干净。我爸特意说过,那些东西是为了备用,只有和傅玉栋关系最近的几个傅家亲戚才能拿到。我想,你和你爷爷傅玉栋的关系,总不至于比你和女儿的关系更差吧?”
傅宝云坐在昏暗的茶水间里,桌上放着领她来的大姐给她泡的绿茶,一口都没有喝。门已经从外面反锁上了,而旁侧墙壁上的窗户都安装上了铁栅栏。
她等待十五分钟后,门打开了。是傅长松,右手握着那把刀。
“这个先不能还给你。”
“我无所谓。”
傅长松把刀收进挂在腰带上的中古皮夹子里。他依然站在门边,没有进一步靠近女儿。
“你为什么想杀我?”
坐在长脚圆凳上的傅宝云,转过身来,看着父亲。她那冷漠而消极的情绪似乎远去了,背部挺得很直。
“妈妈为什么跳楼自杀?”
“我不知道。”
“我问过医院了,离妈妈跳下去之前,最多十分钟,你还在病房里,但你根本没和我提过这件事。如果你能回答为什么妈妈会选择那条路,我就能回答,为什么我要这么做。”
傅长松很久不接话。傅宝云继续说:
“两个问题的答案,说不定是一样的。”
“宝云,我有事要办。今天你暂时就不回家了,我会找个人来照顾你。你放心,这里安全,没人会对你怎么样。”
“我没问题。”傅宝云面朝茶杯的方向,不再看着父亲。“这里至少比在你身边安稳。”
傅长松离开房间,再次把房门反锁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