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一早,胡一曼在寻常时间来到怀胜楼总公司楼下,发现一名男同事站在她使用的车库外面。胡一曼问了声好,同事说,小胡早啊,今天有个变动,把你的车钥匙给我。胡一曼说,车钥匙?同事说,没错,就是你在用的车,今天开始换我用,接送夫人公子。
胡一曼一愣,产生短暂的疑惑,又旋即消解。
终于来了。
自从上次把谭嘉烁带到敬老院,她就明白,不可能完全没后果,而今天锤子终于落下了。
她问,我们调换多久?同事说,我不知道,谭老板说给我个考察期,看看表现。她问,那我做什么?同事说,我怎么知道,但是谭老板交代过,如果你问起来,就让我和你说,先别打扰他,也别去他办公室,他会尽快安排,然后通知你。快,钥匙来。
交出钥匙后,胡一曼觉得自己不必在公司附近逗留了。谭怀胜不和她直接交流,也不给出惩戒的期限,显然是想看她主动道歉。她坐上公交,回家。
胡一曼的情绪不算太糟,也许因为她早有心理准备。在公交上晃悠的时候,她突然意识到,只要她不坚持依赖于这份工作,那么谭怀胜能打压她的手段并不多。她和公司签了正式劳务合同,就算谭怀胜不再给她发工资,那么也必须按照正常程序走。
万一到了那一步,她也未必会完全断绝生活来源。过去两年实在缺钱花,而且确认不会惹麻烦的时候,她曾私下用谭怀胜的车接单。因为不够胆大,且担心眼睛很尖的谭怀胜通过行车里程数发现蹊跷,她没挣到几个钱,但借此加上了好几个本地客运司机的微信群,里面时常有司机找搭子,换班开车。上半年还有老司机办成了一件大事,在群里呼朋引伴,拉了一群不想跟旅游团的中老年驴友到大西北自驾游,陪伴两个月,每个人挣了二十万,现在谁想和这位老司机说上话,还得送酒送烟。她在群里潜水太久,但只要想揽活,总会有机会。
到家之后,胡一曼往床上大字一躺,盯着从窗户玻璃反射到天花板上的一点亮光,把刚才脑子里想到的情况前前后后又筛了一遍,觉得没有什么问题,心情突然就舒畅了。她翻身起来,打开老司机微信群刷了一两分钟,恰逢有人晒自家小孩,于是发出了三个月来第一条留言,哇好可爱的宝宝这么快就会走路了,算是社交破冰。本来想再闲扯几句,但是没过两分钟,就有两个陌生人找她私聊,原来这群里还有美女姐姐,好稀奇,认识一下。她没理会,把群刷上去了。她想,今天先不急,散散心吧。
胡一曼下午独自去看了个电影,夜里上课,度过平平无奇的一天。入睡前,她想,不知嘉烁现在在做什么。
两天以后的中午,谭怀胜给胡一曼发了信息,让她下午三点过去一趟。胡一曼很讶异,她本来以为谭怀胜应该会吊着她十天半个月的。她甚至做好了再轻松一星期的心理准备,而这意外的消息,又让她紧张起来,吃不下午饭。她在饭桌前左手撑着头,手指滑进头发里,盘算了很久,设想谭怀胜可能会有哪些话术。说到底,谭怀胜能从她身上夺取不到什么利益,最多也就是诱使她监视谭嘉烁。谭怀胜虽然有不干净背景,但他首先还是一个上了电视的正经老板,他做不了太出格的事情。
胡一曼准时赶到谭怀胜的办公室外,在敲门的一瞬间,才再次开始紧张。里面传来谭怀胜的声音,进来。她深呼吸,走进房间。
“谭总。”
正在翻看一沓文件的谭怀胜,没有擡头,说了一声,等等。胡一曼只好在原地站着。谭怀胜一边翻开文件,一边在上面勾勾画画,持续了快五分钟。胡一曼不得不认为这是在故意消磨她的耐心。
“好了。”谭怀胜把文件叠好,又把钢笔盖上笔帽。“你也看见了,我今天挺忙的,速战速决吧。”
谭怀胜脸上,全无胡一曼熟悉的那种非常轻薄而不可依赖的友善。他表情并不凶,也谈不上放松,而像一个真心沉迷于行政工作的公务员,让人不由得佩服他由里及外的专注。
他从上衣口袋里拿出一张折成方形的小纸片,放在桌面上,用食指往前推,然后在上面敲击了两次。
胡一曼走到办公桌面前。她低头,看着那小纸片。它像是对折了再对折,依然很薄,隐约可见有字迹透到背面来。在空调的风力下,那开口轻微抖动、张合,像从蜻蜓身上撕下来的翅膀。
“别发愣了,拿起来看看。”
胡一曼拿起纸片,展开,有字迹的一侧朝着自己。
“念出来。”
“借条。因本人年老体衰,缺乏照料,因入住德心敬老院需求之故……”
胡一曼停下了。
“继续。”
“……今收到谭怀胜以转账出借的人民币六十万元整,借期三年,年利率百分之八,二零二三年十二月一日到期时本息一并还清。如到期末还清,愿按月利率百分之六计算逾期利息……立此为据。”
胡一曼不再念了。字迹是打印的,纸条末尾有父亲的个人信息和红手印。借条上提到的是转账,她一直以为谭怀胜代付敬老院费用是用现金,或者从他那边直接出账,看来她父亲还有一个处理这件事的专有账户。她仿佛觉得有一泼滚烫的液体突然倾覆在她的胸腔里,空调的风声演变成巨响。她的右手虽然还紧紧捏着纸条的一角,但是却感受不到自己手的重量,只能感受到纸的重量。
“这个利很好算,到期七十四万左右吧。”
“可是你说住院费——”
“我做了两手准备。我是没打算让他还的,但是亲兄弟明算账,程序总是要走一下。你不用质疑,这手印是他本人的。”
胡一曼心里清楚,没必要问为什么父亲会按下手印。以他的精神状况,这很容易推断。父亲可能根本不记得这件事发生过。她立刻意识到,为什么谭怀胜不想让她父亲接受精神科诊断了。这不仅仅是为了控制他。如果诊断结果,认定胡云志是无民事行为能力人,那么这借条就可能失去法律效力。
“我原来计划得很好,等到了期限,把这借条撕掉就行了,一切当没发生过——哎,小胡,你可别动这个心思啊。”谭怀胜露出了胡一曼熟悉的笑容。他用钢笔指了指背后置物架上的摄像头。“我这录像呢。我不是不信任你,主要是我吃过这种亏,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前几年我和一户农民签了合同,他家蔬菜大棚里的产出都供给我,结果这龟孙子嫌我价低,又和别人签了一模一样的合同。我就站在他家田埂上,和他好好沟通,他非要看一眼我手上的合同原本,我想着旁边还有公安站着,我不怕,就把合同递给他,他竟然一口就吞下去了,狗吃屎都没这么积极,公安乐呵呵地看着根本不管,只说什么大家乡里乡亲的,商议解决嘛。从那以后,我多长了这个心眼。”
“我爸……没这么多钱。我更没有。”
“我知道你爸没有,但是这其实和你没什么关系,一听就知道你法律知识不足。你爸还不起,也轮不到你还,因为他没有让你做担保人。当然,如果我真的追究起来,法律上不是大问题,可以向法院申请拍卖胡云志名下的房产。他就一套房子,你住的那一套。”谭怀胜转向笔记本电脑,开始打字。“我查一下啊,清岳小区,现在一平大概是……”
“谭伯伯——”
谭怀胜把手从键盘上移开。
“现在知道叫我谭伯伯了?刚进门的时候不是叫谭总吗?我没把你怎么样,我就是公事公办。我和你谈感情,谈了这么多年,——哈哈,这样说不太对,应该说我和你讲人情,可以说为你们父女俩考虑得面面俱到,我真是闹不明白为什么你要再三和我做对。上次我们严肃谈话的时候,我已经非常明确地表示过了,我可以为你在企业里提供更大的发展空间。我相信你是一个成年人,做事有自己的方法节奏,就没催你。你想在我这混吃混喝,我由着你;你想积极上进,我万分支持你。没想到你还是背着我——”
谭怀胜重重叹了口气,像是被迫做了一单严重亏损的生意。
“把借条还给我。”
胡一曼照办了。
“是,我和我女儿有矛盾,那说到底也是我的家事。我说过我几乎把你当作我的女儿,但你自己得有点清晰认识啊。你这一天天的……哎,算了,说多了我也真的难过。我早就可以把借条拿出来,对你说,小胡啊,这个借条怎么怎么了,开不得玩笑,你脑子得清醒一点。我为什么拖到现在才说?被你逼得走投无路了啊。”
“……你想让我怎么办。”
“我不想让你怎么办。我忙得很,今天也没空说别的了。你回去,啊,该干嘛干嘛。你得把事情真正想通了,我们再聊,否则没有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