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一曼回家。关门之后,她换鞋,察觉到地毯上多出了一些白色粉末。她知道,是刚才自己关门太用力,一些干裂的墙皮落下来了。这毕竟是一间很老的屋子,也是她唯一能称之为家的屋子。客厅中央的地毯,是父亲搬到敬老院之后,她才重新拿出来铺上的,因为总算不会有人喝醉酒吐在上面了。地毯中央是一张实木四方桌。她把路上买的装着冷冻速食的塑料袋搁在上面,看着塑料袋四周慢慢塌陷。她左手伸到桌子下方,手掌翻转,指尖感触着桌沿里侧那一整排小小的划痕。小时候,她在这桌上做作业,走神了,不自觉地用小削皮刀在那刻出痕迹,擡起手的时候,掌心里都是木屑,然后她走到窗边,把它们吹到空中。妈妈捡拾滚落到桌底的一只纽扣,终于发现了小胡一曼的罪行,把她关进屋里训了一顿,但是没有告诉丈夫。
胡一曼很早就认识到了,家里拥有的东西不多,她拥有的东西不多,曾有的朋友也多半因为结婚育儿远去。母亲已选择别的家庭,父亲仿若身陷牢笼,有时候在夜里,孤独从房间四壁渗透出来,逼近胡一曼,她会想,虽然她无法想象自己成为一个男人的妻子,但如果没有家庭,没有日复一日共同生活的争执和摩擦,一个人是否真的存在。也有人能独自生活得很快乐,或者是不快乐但圆满,但这些人通常拥有许多许多。而谭怀胜,一个拥有更多的人,威胁要夺走她所仅有。
手机响了。她接听。伊璇打来的。
“一曼,今天怎么换人了?老谭是不是为难你了?”
“对,撤掉我了,具体的你还是问他吧。”
“我都不用问就知道他会说什么,我想听你本人说一说,出了什么差错。”
“姐,对不起,我现在真的没什么心情谈,反正我没生病,这也不是我自愿的,我要是说多了谭老板更有意见,这边有事,我挂了。”
胡一曼对伊璇没有任何不满。谭怀胜不在身边时,伊璇和儿子如何表现,胡一曼最为清楚。谭怀胜在的时候,伊璇会更活跃;若丈夫不在,她会显得松弛,甚至是一种懒惰。懒惰在这里不是坏词。胡一曼能清晰感觉到,谭怀胜身边像永恒存在着一大圈看不见的栅栏,伊璇在栅栏内外,并不完全是同一个人。她有自己的世界。而拥有自己的世界,恐怕是能和谭怀胜日夜相处而不失控的秘诀。
吃过加热的速冻食物后,胡一曼给母亲发了信息,说想视频通话,并且补充了一句,不是说我爸的事。母亲回答,好,等我十分钟。胡一曼拿出笔记本电脑,在客厅坐下。十二分钟后,见对面没动静,她发出了视频通话邀请。过了一小会,母亲沈英惠出现在屏幕上。她擦擦眼镜,戴上去,对女儿露出笑容。
“一曼,吃过饭了吗?”
“吃了馄饨。”
“就吃个馄饨啊?”
无特殊意义但必须的母女对话。虽然和同龄人相比,胡一曼与父母共同相处的时间不多,但她也知道,这就是家庭成员最本质的互相驱逐孤独的方式。用最俗气的语言,确定对方做到了生存的基本。
“一曼,你是不是心情不好。”
“没有啊。”
“我看你眼睛躲躲闪闪的。你小时候一回家这个样子,我就知道,肯定是又有考试成绩下来了。”
“别说我小时候的事了。”
胡一曼说得急躁。这就是她长期以来很少和母亲单独联系的原因。越是怀念一些远去的“小时候”,越会滋养她内心中永不会彻底熄灭的怨怒。她自认不是一个听话、能干的小孩,但也轮不到她在父母婚姻中搞什么破坏。是他们犯了错,也许一方的过错大于另一方,而多年后,仿佛是她一个人仍然埋在地震后的废墟下。她想从废墟中爬出来,建造起新的栖身之地,但那些已经断裂、腐败的建筑废料,已经完全不可再回收利用。
“你最近忙吗?”沈英惠说。
“不忙。”
“要不向老板请个假,来妈这里住几天。”
“这能行?”
“当然没关系,老彭也会欢迎你的。”
“我不是那个意思……”胡一曼上一句回答,是怨气影响下的自言自语。但仔细想想,这不是个坏主意。如果去深圳和母亲团聚一段时间,谭怀胜应该暂时会知趣地不打扰她。
但这不能解决问题。
“想来吗?”
胡一曼用左手撑住脑袋,像是有意识地防止自己点头。
“我不知道。”
“妈一看就知道,今天你有心事。”
“没有什么你能帮得上忙的。”
“不一定吧,你说说看。”
胡一曼摇头。
“妈等你说。”
“我说了没有!”
胡一曼往后一靠,相对朝前伸展的脚踢到桌子,笔记本震颤了一下。
在提出视频要求前,她没有完全想好要说什么。也许内心隐隐约约有求助的念头。也许现在她正在求助,但这就像正在溺水的人,不说明自己的遭遇,只是对远方的人高喊身上有些冷,而对方哪怕有千万种善意,也只能说,多加一件衣服。
“是钱的问题?还是……感情问题?”沈英惠不依不饶。
“我整个人都有问题。”
胡一曼用双手捂住脸。然后指头慢慢下滑,看见母亲取下眼镜,擦眼泪。
“我后悔以前管你管得太严了。妈知道你一个人辛苦,你觉得妈帮得上忙的就说,自己有什么想做的就去做。”
“你有没有后悔过和爸离婚?我不是说现在,我是说过去这些年。”
“没有。我唯一后悔的就是那时拗不过法院,让他把你留下了。我这辈子给自己拿过的最大一个主意,就是和你爸离婚。你现在,也到了什么事都该自己拿主意的年纪了。妈那时候看清得太晚,不知道自己想过什么日子。你一定不要犯和妈一样的错。几十年真的一眨眼就过去了。”
视频里突然传来模糊的敲击声。沈英惠回过头说,没事,我和一曼在视频。
“我下线了。”母亲再次面向屏幕时,胡一曼说。
“有事一定要联系我。”
胡一曼合上电脑屏幕。她想了想母亲刚才说的,想做就去做,几十年一眨眼就会过去。她倒是想一枪打死谭怀胜,一种情绪上的向往,然而没有动手的可能性。这种荒谬性把她自己逗笑了,虽是苦笑,但也让心情有了歇息的空间。
该去上夜校了。胡一曼回到卧室,打算换衣服,于是先把这件衣服里的钥匙等杂物掏出来。丁琳咣当一团金属和细绳缠绕的小物件落在桌面上。她看见了自己的高级员工证,心想,谭怀胜没让她把这东西交还,估计还是期待着她服软吧。她确定了,无论发生什么,她都不会服软的。
员工证本身是红色卡纸,包裹在亚克力板中。胡一曼盯着它看了一会,脑中突然透亮。枪击这种夸张事且不提,她知道自己能做什么了。她把员工证从细绳中解放出来,握在手里。
她一边换衣服,一边给谭嘉烁打电话。对方接听后,她说:
“嘉烁,你还是想找我爸聊一聊吧?”
“想啊。但上次我就进不去,下次肯定更加——”
“我有办法。”胡一曼打断了她。“但是我们俩都得下定决心。可能只有一次机会。”
傍晚。
这旅馆卧室堪称家徒四壁,但是对傅宝云来说,也不比自己的家差太多。事实上,这张床要比她自家的床舒适。虽有窗户,但只能朝上顶出不到一寸的空间,何况这里是五楼。房间配色让傅宝云特别难受,窗帘是艳得吓人的紫色,一半墙漆成深绿,装饰画是粉色黄色相间的荷花池塘。
手机被收走了,傅宝云坐在床上,无所事事。她确实也想不出有什么事情急着需要她去做。唯一惦记的就是还放在殡仪馆的骨灰。失去了母亲,她更加明确地意识到,自己过去几年的生活,几乎完全是围绕着为了和母亲共同拥有一个还算宽裕的未来。她知道,有的人会更加努力工作、生活,所谓麻醉自己,但现在她脑袋一片空白,根本想不出世界上还有哪一味针剂能麻醉她。
门打开了。虽然傅宝云觉得自己已经不会害怕父亲身边的那些人,她还是反射性地退到床里头,背部靠着墙。看清了进来的不是男性,而是一个年轻女子的时候,傅宝云产生了一种错置感,就好像她没有被事实上的绑架,眼前的女子只不过偶然闯进了她订的客房。
“傅宝云,来吃饭。”
“你是谁?”
“出来啊。就我一个人在。”
女子说完,就出去了。傅宝云下床,小心翼翼地走进客厅。女子正在把好几个塑料碗摆放在茶几上,饭菜冒出热气。
“我叫杨忆。来坐。”
杨忆掰开一次性筷子,不等傅宝云坐下,先吃起来。傅宝云的确是饿,她也坐下了。肉末烧茄子,芹菜肉丝和一碗蛋花汤。傅宝云愣了一下。头两个菜,她家摊位上常做。杨忆催她吃。她夹了一筷子,确认这不是父亲做的,咸淡更合她口味。傅宝云一边吃,一边暗暗打量女子。细看之后,发现杨忆没有第一眼看上去那么年轻,眼角已有些许纹路。
“你做的饭?”傅宝云说。
“当然不是我。”
“我爸呢?”
“你爸?我懒得去问。你真想知道?”
“不太想。”
“那就行。”
吃完饭后,杨忆把东西全部扎进塑料袋,把大门打开一条缝,走出去,锁上门。傅宝云本来以为她今晚不会再回来,但是十余分钟后,她又回屋了,说:“刚才抽烟去了。”
傅宝云闻得出来。她说:“还有什么事?”
“其实也没什么。”杨忆右手掌按在髋骨上,含着嘴唇,想了想,说,“要玩游戏吗?”
“游戏?”
“打游戏机。”
傅宝云皱眉,擡了擡自己厚厚包扎的左手。
“体感游戏。单手玩就可以。离睡觉时间还早,反正我也无聊。”
“……拿出来看看。”
杨忆走到电视机旁边的面前,踮脚。浅蓝色针织背心朝上掀起,傅宝云看见了她腹部文身的一部分。杨忆把一个帆布包拿下来,从里面取出东西。转过身的时候,她主意到了傅宝云的眼神。
“感兴趣?”她把背心卷起来一些。“看。”
“……这么大一块,不痛吗。”傅宝云有些害羞,把脸转过去。
“刚文上去的时候,痛是小事,痒比较难受。来玩游戏咯。有人问起你可别说啊,没人知道我放在这。”
那是一台老旧的Wii游戏机。杨忆把它接上电视,对傅宝云说:“你到我左边站,免得碰到受伤的手。”
傅宝云照办了。杨忆把一只手柄交给她,然后说:
“我看看,一个手可以玩的啊……你要玩羽毛球还是保龄球?”
“羽毛球吧。”
“行,刚才我吃得比你少。这时候就比较有优势了。”
“不一定吧。”
游戏开始,傅宝云完全没掌握到挥拍时机,连失两球。
“我说的吧,吃得少的人占优。”杨忆笑着说。
“再来。”
他们玩了快半个小时,一开始傅宝云连续惨败,逐渐赶上来,最后杨忆在总成绩上险胜。
“好了,我要走了。”杨忆说。
傅宝云一边喘气,一边看了看自己在电视柜旁边镜子里的倒影。她发现自己笑了,而且心中并不把此刻的笑容视为一种错误。
杨忆把游戏机收好,放回原来的地方。
“明天还是我带饭,可能后天也是。你有什么想吃的吗?可以提前和我说。”
“想不出。随便你带吧。”
“行。”杨忆走向门边,突然转过身说,“对了,你别自己动那游戏机,不是我不让你玩,我怕晚些时候有人来看你是不是老实呆着。”
“你和我爸什么关系?”
“没有任何关系。晚上好好休息。”
她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