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加油站,傅长松对赵敬义说,车就停这吧,剩下的走路。赵敬义说,不是还有三公里吗。傅长松说,再往前你就没正经地方了,除非停在林子里面,我不知道现在民风怎么样,要是以前,过两三个小时出来,发动机轮胎座椅全给你卸掉。赵敬义对前方的司机说,听到了吗,停车。
于是他俩和两名手下一同下车了,朝加油站的西侧走。和一群并非自己朋友的人在荒山野岭中前行,对他们四个人来说都比较无趣,而且为了照顾受伤的赵敬义,步伐不能太快。傅长松发现,与二十年前相比,通往傅家村的路况没有太大改善。他们走上不存在于傅长松记忆中的水泥路,但是只延续了不到半公里,工程就中断了。再往前,碎裂的滚石掩盖了半边泥泞地,另外半边上仍然能看到交错纵横的车辙印,可见还是有许多车辆,机动或者家畜拉动,每日冒着风险从此地通行。走了三十多分钟,看见路旁插一个牌子,前方500米左转,前进村欢迎你。
傅家村已经很多年不叫傅家村了,但绝大部分对此地有记忆的人,根本用不上这个无比简单的行政新名字。它的名声是有历史的。不知是不是山里的水有问题,养出过不少能人狠人。大清时就有人在村里自立为天子,选定国号,发布诏书。46年前后,有一户从傅家传出去的地主,躲回村里,号称拥兵三千,数字肯定是夸大了,但剿匪花了快半年才剿干净。再往后的大名人,就是企业家傅玉栋。傅长松记得,1990年是祖父名声最盛的时候。他从全市挑选了六名最优秀的学生,坐飞机上北京观看亚运会。但因为有人劫机,飞机迫降,死了不少人。这次坠落,就是傅家衰亡的开始。傅长松的大伯,替傅玉栋保管着一个账本,其中是贿赂各路官员的详细记录。这账本不仅是为了算清财务往来,也是傅玉栋为了自我保全而留下的最后一手。后来大伯家出了乱子,其具体过程傅长松并不清楚,结果是账本泄漏,而他的堂兄弟自杀了。之后过去了一年半,在一次当时颇轰动的公审公判大会中,傅氏家系共有十四人被判刑。无期徒刑的判决砸向了傅玉栋,但这就像用火箭炮轰向一只已经折了翅膀的秃鹫,仅仅三年他就在牢狱中病故。又过了五年,傅家村正式改名前进村。
在村口前,傅长松说,我不保证你想要的东西还在这里。赵敬义说,我有心理准备,来都来了,试试。傅长松说,那走。
村中人口稀少,那苍老的瓦房,如一排无法拯救的龋齿,错落歪斜地插进土地。它破落得令人不安,哪怕最滥情的游客,恐怕也不会在这村里假意夸一句“远离城市喧嚣的质朴”。四个城里男人,有些显眼,走到哪都有村民目光盯上,但村民无意紧随,注意力很快又回到自己僻静和枯燥的生活空间中。
在傅长松的带领下,他们穿越村子,登上后山。下午三点,他们抵达半山腰,眼前是一间泥砖房,房屋前划出了一个小院子,地上晒着大片干辣椒。一名年近八十的老人坐在门前垒起来的几块砖头上,翘着腿抽烟。傅长松等人刚跨进院子,老人就喊,“谁啊”,嗓音洪亮。
傅长松示意后面的人稍等,然后说:“曹叔,是我,傅长松。”
“长松?你出来了?”老人的语气很随性,仿佛在问吃了没有。
“出来快两个月了。”
“你带了谁?”
“几个兄弟。”
“你一个人进来。”
傅长松转过身,对赵敬义说:“你们等一等吧。”
赵敬义对一名手下使眼色。手下把一只装着礼盒的袋子递给傅长松。傅长松接过,进入院子。其他人留在原地。
傅长松走到老人面前。
“曹叔,给你带了你最喜欢的茶叶——”
老人站起来,眼眉一挑,狠狠抽了傅长松一个耳光。
“出狱两个月了都不过来,来就送礼,你曹叔和你就这么见外?”
“真的不好意思,刚出来有很多事情要忙,我前几天还在帮蒋蕾办后事。”
“你老婆?她出事了?”
“也是没料到,生了个急病。”
曹叔的神情缓和了。
“我早就觉得那姑娘命不好。那你娃呢?”
“娃还行,和我过。曹叔,你不喜欢我太见外,那我就直说了。我来这一趟,是为了拿东西。”
“是你拿,还是你后面那些小兄弟要拿?”
“我们是一起的。规矩是我爷爷的东西,只有我爸和我能动,现在只剩我了,但我一个人也用不上。我这些兄弟,也不是没关系的人。你看一眼,吊着一只手那个。他是英涛的儿子,叫赵敬义。”
“英涛的儿子?”曹叔朝院落门口看了几眼。“是挺像。你刚出来,那是你跟着他干?”
“我们合伙,人都是他的人。”
曹叔沉默片刻,然后说:“你让他们一起来吧。这事办完了,我心愿也了了。”
傅长松把赵敬义等人叫过来。曹叔没有和他们说话,只是打量了几眼,转身就走。他们跟上去,穿过黑漆漆的屋子,在到后墙和山崖之间。门后有一口井,上面盖着木板。傅长松注意到,石头砌成的井壁上,并没有青苔。这说明井中并没有水。曹叔把木板推到一旁,摇动井轱辘。看他模样挺吃力,傅长松要上去帮忙,被挥手拒绝。他把一个极大的黑色包裹摇了上来,傅长松再次上前,这次曹叔没有反对,两人一起捧着,把东西缓缓地放在地上。曹叔蹲下,解开包裹。其中是十余支手枪,和大量弹药。有一名手下显然没有做好心理准备,骂了一声脏。
“这都……能用?”另一名手下说。
曹叔擡头看了看那人,没理会,低着头看着这发出银光的枪堆,说:“你爷爷刚进去那时候,我每半个月会一支一支做保养,擦干净了,上油,老觉得会有大事等着我要办。你爷爷的胆量,你爸真是一点都没沾着,死得也窝囊。没想到你爸死没几年,你也进去了,我就想,这些你爷爷的宝贝,看来是要永不见天日了。长松,其实我今天一看见你,就盼着你说,是来拿东西的。你要是说只是来陪我吃个饭,解解闷,那多没意思!那还不如明天就全上交共产党,说不定还能奖赏我几万块。”
曹叔蹲下来,拾起一把手枪,把弹夹推出来,看了看,说了句,好东西啊,然后拉开保险栓。傅长松意识到了什么,但没来得及行动。曹叔擡手开枪,正中方才质疑枪支是否能用的手下的头部。那人未出声就倒地了,右边眼眶粉碎。骂过脏话的人惊恐地蹲下去,曹叔朝他膝盖打了一枪,此人惨叫着背部朝上摔倒,曹叔补了两枪,那人抖了两下,鲜血涌出,不动弹了,右手还压在自己的胸腔下面。
这一切发生得非常快,曹叔立刻又把枪口对准了赵敬义,对傅长松说:“别动。”
枪声依然在远远近近的山壁之间回荡,像有看不见的巨人在天空中敲响了一面生锈的锣。
“曹叔,”傅长松说,“怎么回事?”
“你放心,东西我会给你,但是我也要你明白,交到你手里的是什么。看这两兄弟,这一刹那就凉了。你用过枪,但你没用它杀过人吧?”
“没有。”傅长松说。
“小赵,你呢?”
“我也没有。”
“我猜也是。现在只有你们俩了,这么多东西不容易拿下去,我帮不了你们,年纪大了,不爱上山下山的。还有这两个倒霉的人,尸体是无所谓,但是怎么向他们身边的人交代,都要你们去解决。枪就是这么回事了。这不像以前,现在你打出一发子弹,会飞回来一百种麻烦事。我要留这一把,剩下的你们拿走吧。”
傅长松蹲下,把包裹重新扎好,试着搭在自己的背上。很重,但这是次要问题,关键是太显眼。在回到车上之前,应尽量不要让旁人看见。
“我不留你们吃饭了。但是最好天黑了再下去。”
“我知道。谢谢曹叔。”
“快滚。我还要把这两个埋起来。这么一来,我对你家的恩情就还清了,以后你没事别来找我,让我好好过我的日子。”
仅剩的两人下山了。因为下坡路滑,在不少路段,只有一只手能用的赵敬义,需要傅长松扶着走。两人沉默前行约五分钟,赵敬义开口了:“曹叔和你们家是什么关系?”
“血缘上没有关系。67年的时候他全家被清算了,他在我爷爷家里躲了三个月。后来在我家,什么苦活都愿意干。”
“那对你应该是有感情的。刚才就能看出来了。”
傅长松不答。
又过了两分钟,赵敬义停下了,说:“傅伯,不好意思,他杀了我两个兄弟,这事不能就这样算了。”
“你想怎么样?”
“拿一支给我。我回去一下。”
傅长松皱眉,看着赵敬义。
“我这次对你没要求。我一个人去。曹叔自己也说了,打出一发子弹,飞回来一百种麻烦。可不能教了我们这些大道理,自己又不服从道理啊。”
“你也看见了,他是老手。而且你还有一只手不能用。”
“没关系。你是担心我,还是担心他?如果他把我打死,你就什么都不用担心了,这么一想,也挺好笑的。”
赵敬义眼中并没有兴奋或者愤怒,他看上去像在索取一串备用钥匙。
傅长松把包裹解下来,说:“自己挑吧。”
赵敬义很快拿起了一把,在手中左右看看,然后装满一个弹夹。
“等我回来。”
傅长松不说话,看着赵敬义沿着原路攀登。见不到人之后,傅长松在石头上坐下来,等待。
在这深山老林里,人很容易对时间失去概念。傅长松大概等了三十分钟,与之同时,晚霞逐渐覆盖天空。若擡头,隔着树冠之间的空隙,远望那多彩的云,就仿佛能在空气中嗅到一种令人感怀的乡愁。
“傅伯。”
傅长松站起来。赵敬义回来了。从他消失到再出现,傅长松没有听见枪声。
“情况怎么样?”
“解决了。”
“那就好。”
“不过,我们恐怕得回去。现在有三具尸体了,而且我不了解他家的情况,我们得做一些善后。”
“确实有必要。那我们回去吧。实在弄太晚的话,我们就在他屋里过夜吧。”
“呵,就当度假看风景了。”
傅长松再次把包裹背起来,朝上走。赵敬义没有把那把枪还给他。毕竟,现在这些东西属于他了。赵敬义把枪放进兜着手的吊带里,觉得挺合适。他们一前一后,回到已经没有一个活人的小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