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一曼把车开出了后院。趁车速还缓慢,谭嘉烁给胡一曼发了一段语音:“院里的人会不会很快就查出来?”
胡一曼回复:“所以我们不能太被动。我一会就给院里打电话,说我爸想家了,带我爸回去住一晚上,让他们不用担心。院里头也不想让谭总知道我在他们眼皮底子下把我爸遛出去,这显得他们多不负责,所以应该会暂时对外隐瞒。只要明天把他送回来,就没事了。你觉得有问题吗?”
“挺好。就按你说的来。”
半个多小时后,胡一曼打开后车厢。谭嘉烁坐在几乎贴着车厢门的位置,把埋在双膝之间的头擡起来。她脸色惨白,发丝凌乱地黏在两侧脸颊上。
“……你还好吧?”
谭嘉烁点点头,几乎诱发了刚刚压下去的呕吐欲。酷热、气味加上颠簸,把她的脑袋折磨得像摔在人行道上的汉堡,面包、酱料和烤肉全都擅离岗位了。
“我们到停车场了。我得看着我爸,带着他去叫出租车,所以麻烦你把钥匙和工作服都还到办公室去,我们之前去过的。”胡一曼把一个纸袋递进去。“我的工作服已经放在下层了。你的衣服也在里面。换回来吧。”
胡一曼再次把车厢门掩上。
“我到路口去叫车了,你好了就过去找我,有意外打电话。”
“好。”谭嘉烁说。货厢内无法完全直立,她半弯着腰,在黑暗中换上常服,把工作服随便叠了一下,塞回纸袋。她跳出车厢,左右张望,在迟来的新鲜空气的帮助下,终于想起来,她要去的办公室在前方约百米处。她一路小跑,走进办公室,看见之前给她们做出车登记的大叔,正在用电脑玩蜘蛛纸牌。
“叔,我来还车钥匙和工作服。”谭嘉烁把车钥匙和纸袋子放在电脑旁边。
“还车?哪趟车啊?”
“就今天下午开出去的,我是那个——”
“哦,管培生对吧,我想起来了。”
“车已经停好了。”
“行。”大叔左手扒开袋口,极快地朝里扫了一眼。“其实衣服不急着还也行,万一你们下次还要用呢。没事,你走吧。”
谭嘉烁正要转身,大叔突然说:“等等。”
“还有事吗?”
“我好像见过你。”
“今天中午我来过。”
“不是,好像在别的地方见过。”大叔眉毛一挑。“我们怀胜楼的广告里面那个……那个姑娘,就是你吧?”
谭嘉烁听说过,她之前参演的怀胜楼宣传片,经过重新剪辑之后在每家门店里滚动播出。但她并不知道,里面保留了她的镜头。
“难不成……你是谭总的女儿?”
谭嘉烁本来想直接逃跑,但她想了想,然后刻意放低声音:
“大叔,你少说两句。我爸叫我来实习。他想让我完全从头学起,所以找了一家离总公司远的门店。你千万别告诉任何人啊。如果让我爸知道就不好了。我麻烦,你也麻烦。”
大叔恍然领悟,接连应承了几声,坐下了。谭嘉烁道谢,转身离开。她无法保证大叔会遵守诺言,但总得尝试一下。她经过停车场,来到马路边,看见胡一曼站在一辆出租车旁边,朝她招手。她赶紧跑过去。胡一曼说,你坐前面,我和爸坐后面。谭嘉烁照办了。车开动后不久,谭嘉烁听见胡云志在背后说:
“一曼,这姑娘是谁?”
“我朋友。”
“你呢?”胡云志身体前仰,手放在司机驾驶座的后背上。“你也是我女儿朋友?”
“他是出租车司机,你别打扰人开车。”
胡一曼左手搭在父亲的肩上,轻轻往后按,引导他坐回去。谭嘉烁通过车内后视镜,看了看胡云志的眼睛。这个远比年龄看起来老的男子,眼神里有一种抽离感,像是透过水族馆的玻璃看着外界。谭嘉烁已知道胡云志有精神疾患,且就连女儿也尚不清楚其严重程度,所以对于自己能从陷入此境况的男子口中,打听出多少关于二十年前的线索,谭嘉烁没有什么自信。她们已商定,不可能带着胡云志在外面晃悠,最好的办法是带他去熟悉之处,让他保持情绪稳定,再做计划。
四点左右,他们来到了胡家。胡一曼带着父亲先进去,不得不让他在靠近门口的沙发边沿上坐下,换了一双拖鞋,因为在离家之前,胡云志从未有让地面保洁的心思。这是谭嘉烁第一次见到胡一曼的生活空间。进屋前,胡一曼说了句,家里可能有点乱,但这只是套话。谭嘉烁的感受是,空。这是她说见过的所有女性居住的屋子里,看起来最空旷简陋的一个,几乎每件东西,其存在的便利性都胜过美观性。比如在沙发前方不远,有一个和沙发、地毯都完全不配套的小矮脚凳,没有靠背,坐上去也够不着桌子,唯一的解释是,它是胡一曼看电视时用来搁脚的。
胡一曼注意到了,谭嘉烁的视线过长停留在那矮脚凳上。她心里埋怨自己,怎么昨天晚上不重新把家里布置一下,可能是因为心思里只有今天的计划。她上前,把凳子挪到与沙发相邻的墙边。然后,她们的视线都投向了胡云志。
胡云志站在门口,嘴巴微张,朝左右和上下反复张望,仿佛眼前的空间有无限高远,需要他仰头或者下潜才能看清一切。她俩也默默地盯着他,一时不知该如何办。
“你妈呢?”他突然转过头,看着胡一曼。
“她……不在啊。”
“还没下班?”
“她在深圳。”
胡一曼走到父亲身边,扶着他的手,想让他在沙发上坐下。胡云志刚要顺从地坐下来,屁股离沙发一寸,突然弹起来,走向自己的卧室。胡一曼连忙跟上去。她从不使用父亲的卧室,也很久不打扫了,所以屋里一片漆黑,充满静置尘灰的气味。胡云志摸到手边的电灯开关,打开,白炽灯光展示出一张空荡荡的床,有四角泛黄的床垫,缺乏其他一切床上用品。
“床单都没有,这怎么睡。”胡云志说。
“爸,你困了?”
胡云志不应,走到衣柜旁边,把柜门打开。胡一曼抢到前面,去拿出积压在下层的床单和枕套。谭嘉烁进屋,胡一曼说,让他睡一下吧,每天在院里饭后都要午休的,我看他也挺累了。谭嘉烁说,没关系,然后帮着铺床单。胡云志站在衣柜旁边,安静得像一株塑料景观植物。两人把床勉强布置好后,胡一曼说,爸你要睡就睡吧。胡云志在床边坐下,却不动弹。胡一曼意识到,父亲已经习惯了让护工穿脱衣服。她说,嘉烁,你先出去坐一坐,我马上就来。谭嘉烁会意,走出卧室,掩上门。
胡一曼的房间就在胡云志卧室对面,没有锁门。独身住,没有宠物,卧室锁门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谭嘉烁想起来,自从搬到出租屋,父亲不会再突然来访,她出门前也会忘记顺手把卧室门关上。她面朝半开的卧室门站了一小会,没忍住,把上半身歪进去,看了几眼。她看见尺寸极大、略倾斜的绘图桌,一台老旧、涂层脱色的打印机,墙上贴了许多建筑图纸和照片,唯有靠着床右侧的那面墙,贴着一些女明星海报。如果不走近一些,恐怕看不清那都是谁,但她还是压抑住了好奇心,把身子缩回去,回到客厅沙发上坐着。
约十分钟后,胡一曼出来了,在谭嘉烁身边坐下,察觉到两人手肘相触,立时又挪开一些,留出约两拳距离,尴尬地笑了笑。她说,一路上都没喝水你渴了吧,立刻又站起来,从冰箱里拿出一瓶矿泉水,给她和谭嘉烁各倒了一杯。
“伯父睡下了?”
“老实了。本来指望今晚就能把我爸送回去,看来还是太乐观。”
“头一个计划更加不现实,”谭嘉烁喝了一口水,继续说,“还想着在你爸的房间里,就能把事情都问明白。”
“院里给我回信息了,说让我注意安全,明天把他带回去,补一个临时离院手续就行。他们应该没怀疑。”
谭嘉烁点点头。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客厅里没有空调,老式吊扇发出尖锐的机械磨损声,它停留在三档,这是它如今唯一能正常使用的档位,少一档无风,多一档则仿佛随时会在惨叫之后坠落。胡一曼脖颈稍微偏向右边,看着谭嘉烁。她头顶的一些毛发,随着电风扇的努力旋转,微微地朝着天空卷曲,两鬓停留着汗珠,不消失也不落下。她眼睛低垂,看着双手捧着的玻璃杯,指尖略微透出一些粉红色,可见非常珍视冰水的凉爽,捂得很紧。胡一曼再次产生了一种她已十分熟悉的触动感,她有一个想法,它滋生于胡一曼对自己心跳的服从,她知道世界上不会每个人都同意,但她实实在在、通通彻彻地觉得,在这一刻,谭嘉烁是她生命中出现过的最漂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