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卧室里传出胡云志的鼾声。
胡一曼说,要不定个时间,早点把她爸叫醒,谭嘉烁说不必,随之打了个呵欠。胡一曼劝她也休息一下,谭嘉烁答应了。她坚持在沙发上打个盹就行,胡一曼就给她拿了一条薄毯子。看着她躺下,闭眼之后,胡一曼回到自己房间。她尝试画建筑草图,定不下心,半个小时过去,一根直线没划成,草稿纸上铅笔线条乱如杂草。约五点半,胡云志醒过来了,重重吸气,像是还魂。胡一曼走出屋子,准备照顾她爸起床,发现谭嘉烁其实早就醒了,坐在沙发上,没吭声。在女儿帮助下穿好衣服后,胡云志走到客厅,说,小谭还在啊,要不一起吃个饭。胡一曼和谭嘉烁都一惊,这一路上两人都未提到这姓氏。谭嘉烁说,您认识我?胡云志说,我听到一曼叫你嘉烁,谭老板和我说过,她女儿叫谭嘉烁,一曼又在谭老板那上班,还能有谁,我没弄错吧?谭嘉烁说,没错。胡云志笑着说,你胡伯伯,老警察了,说话小心点,说不定抓到你们做坏事。谭嘉烁放心了些,这说明胡云志能记事。
他们从附近家常餐馆点外卖,四菜一汤加米饭。多年以来,这屋子里头一次有别人吃饭,让胡一曼非常在意自己的一举一动。一个奇怪的搭配,她,父亲,谭嘉烁。她对所谓餐桌上热气腾腾的合家欢,没有什么怀旧情绪。事实上,从父母关系不和开始,她会有意逃离餐桌。这一切让她觉得脆弱。幸好父亲吃得很快,而谭嘉烁显然缺乏食欲,晚餐很快就结束了。胡云志看看挂钟,说,已经过了六点了,又看着女儿说,什么时候回去。胡一曼想起来,过了八点半,他们一般就不能离开住宿楼。她说,爸,不急,我已经和院里打过招呼了,今天我们……今天小谭想问你一些事。
胡一曼想把父亲扶起来,但胡云志一挥手,说,地板是平的,你不要老把我当成病老头。这再次验证了胡一曼的印象,自从回到家里,父亲的意识越来越清晰,体力也恢复了,但与此同时,那勾起胡一曼不愉快回忆的那一部分,也在逐渐浮现,像气味刺鼻的墨汁逐渐从纸背渗透到纸面上。
父女俩坐在沙发上,谭嘉烁拿过来一张靠背椅,坐在他们对面,然后趁胡云志不注意,从随身包里露出录音笔的一小截,展示给胡一曼看。胡一曼点点头。谭嘉烁按下录音开关,然后说:
“伯父,您和我爸谭怀胜,很早就认识了吧?”
谭嘉烁知道,不能笼统地问二十年前发生了什么。哪怕是过去了二十年,人们还是只愿意说出对他们有利的情况。在她所了解的情况中,最大的疑点,就是傅长松坚称没有杀人、不认识朱琪芬,且确实缺乏杀人动机,但头一个赶到现场的警察,眼前的胡云志,迅速地逮捕了他。谭怀胜如今又千方百计地把胡云志掌握在自己控制之中,甚至还进一步控制其女儿。她坚信,父亲和胡云志之前有一些隐秘联系。
胡云志的精神状况,对谭嘉烁的调查来说,是一把双刃剑。他也许会胡言乱语,而这一切努力可能毫无价值。但如果询问的是和案情看似无关的客观真相,还是有可能得到答案,比如他敏锐地在这个陌生女孩和谭怀胜之间建立起了关联。
“啊,很久了。”胡云志回答。
“应该认识二十多年了吧?”
“二十?不止!今年是几几年了?22?”
“23。”胡一曼说。
“23年,我看看啊……6,7,8……”胡云志掐着指头。“至少40年了!”
“那从小学就认识了?你们是朋友?”
“玩不到一块。那时候我家外面有一片篮球场,整条鹞子街唯一一个,谭家就在球场对面啊,楼对楼。他成绩很好的,我们那时候都叫他读书崽,经常对他的窗户喊,读书崽,下来打球啊。其实他想和我们玩,但是老说要做作业,一点面子都不给,还把窗户关上,其实哪有那么多作业要做?后来我们就不叫他了。”
“再然后呢?还有来往吗?”
“陆陆续续有一点。地方就那么大,总会碰上。我从警校放假回来,叫了几个朋友吃饭,他也来凑一脚,又没人叫他来,脸皮厚得很。我就笑他,读书崽怎么不读书了,这么久见不到你,我以为你在清华。他那时候已经开了一个什么商贸公司,给我们一个个发名片,说是总经理。我的老兄弟就笑他,去过总经理办公室,不如茅厕大。”
“那您认识朱琪芬吗?”
胡云志沉默了。
“谭怀胜的妻子。”
“以前不认识。结婚的时候还给我送请帖,不就是想要份子钱。”胡云志的情绪突然冷却了。
“我爸结婚以后,你常和他来往吗?”
“当然没有。每个月马队都给我们做思想工作,现在90年代了,市场经济活动复杂,犯罪分子脑子也活了,我们做警察的,在防腐化工作上也要与时俱进,以前呢,是要防着贼眉鼠眼的,不三不四,一看就知道是犯罪分子的人,现在呢,要加紧防备那些西装革履,热情接待你的人,简单讲,就是少和当老板的牵扯关系。”
“那后来,我爸牵扯上了一件抢劫杀人案,你还记得吧?”
“什么案子?杀人?”
“我妈,朱琪芬——”
“6.12抢劫杀人案!”胡云志的声音,和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扬了起来,他使劲拍了拍自己的胸脯。“我办的!”
“您可以详细讲讲那个案子吗?”
胡云志兴奋地说了一长串,那案子造成了如何恶劣的社会影响,而他的独立侦破,又是如何让同事们全都对他表示仰望及佩服,仿佛他凭一己之力,重拳出击,把鹞子街的犯罪率揍成了水平线。他的话语中不涉及任何办案细节,像是在当场口述并且润色一篇即将在机关刊物上隆重发表的表彰通稿。这些话,胡一曼已经听过了不止一次,她皱眉,低垂着头,双手捧着脸。看见胡一曼情绪不太好,谭嘉烁更加心急起来,希望把话题引向最核心的地方。
“6月12号那天夜里,您是怎么找到案发现场的?是偶然吗?还是……”
“我巡逻。”如谭嘉烁所料,胡云志的情绪又冷却了。
“您巡逻到了鹞子街77号的木材仓库?就这样巡逻,然后恰好就发现了杀人现场?”
“不是恰好,这是长期经验。我知道傅长松团伙在那里长期进行不法行为。别人下班了,我就去突击搜查,这种事我干得多了,只要为了人民群众的安全,我的警察生涯里没有‘休息’两个字。我跟你们讲,我到了现场,两具尸体,血流成河,对吧,我心里只有镇定,百分之百的镇定。换了别人,可能就留在现场,叫援助。但我一看,那血还在流,人死了不久,我脑袋里就好像有根高压电线,一瞬间通上了。你们不懂,那时候社会治安情况不乐观,突发性质的案件很多,在这种情况下,犯人往往没有时间策划逃跑路线,所以如果要破案,在缺乏人手的情况下,保护现场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迅速反应。现场只有一个出口,我立刻跑出仓库,在周围这样,”他手指悬空,在看不见的图纸上走迷宫,“然后就让我找着了嫌疑犯傅长松,立刻把他制服。”
“傅长松当时生意做得挺大,据说杀人现场只有大概十万元,您觉得他为了这个抢劫杀人,说得通吗?”
“有什么讲不通的?你这个问题,我们局里讨论过不止一百次了,傅长松是什么人,恶霸,亡命之徒,看到一笔钱血气上涌谁都不认,你以为他真的想老老实实做生意?其实啊——”
胡云志又回到了强调案件严重性,以及赞誉自己破案神勇果断的路线上。谭嘉烁叹了口气,对胡一曼低声说,我和你说说话。胡一曼站起来,走向自己房间。谭嘉烁跟上去。两人进屋,掩上门。胡云志依然在自言自语。
“怎么了?”
“知道了他和我爸从小就认识,还是挺有用的,但在这个案件的细节上,他还是完全坚持最早的说法。”
“而你怀疑的就是这个说法不可信。”
“对。”
“我猜到他会是这样……这些话我也听过很多遍了。那现在你想怎么办?”
谭嘉烁低着头,咬了咬下唇。
“你直说吧,嘉烁,反正都走到这一步了。”
“我想带伯父到现场。”
“案发现场?”
“对。”
“你知道在哪?”
“我去过那一片地方,虽然还没有很详细地调查过。我觉得,伯父对一些客观的事实有反应,记忆中有非常清晰的细节,你看他说我爸小时候的事,就说得很明确。但是我们不能提醒他,这件事对他的警察生涯有什么影响,凡是说到这,他一定会把话题带歪掉。如果在现场,他可能会自然地说出一些更关键的东西。”
“好吧。反正我已经和院里说了,我爸是回来过夜的。”
“太麻烦你了。我保证,如果还是没有什么发现——”
“别保证这保证那的,”胡一曼打断了她,“听了反而压力大。”
“也对。”
“我听到你刚才和我爸说的了,现场在什么,木材仓库?远吗?”
“鹞子街77号,是现在的新开发区,创业大道。”
“现在去会不会有点晚了,我不想让我爸——”
“当然,今晚不去了。明早去。你们休息吧。”
“那你呢?你……回家吗?那也挺麻烦的,明早还要一起行动。”
“我不回了。”
“我睡沙发。”
“那不行。我怎么可以占用你房间。马路对面有旅馆,我现在过去。”
胡一曼点点头。
三分钟后,她把谭嘉烁送出屋门。谭嘉烁回头说,不用送我下去了。胡一曼说,好,又在谭嘉烁身影消失之前,补充说,住进去了给我发个信。
她回到屋里。胡云志已经从刚才的激情澎湃之中冷却,似乎五官和面部皮肤都耷拉下来,变回了敬老院中安静的房客。
胡一曼站在父亲面前,低头看着他,心中突然泛起消失了一整天的怨忿。
“爸,你已经把我的生活毁了,就发挥一点作用吧。”
胡云志不应,不动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