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书库

亲人有罪 下部 第60章 坦白之难

所属书籍: 亲人有罪

    谭嘉烁凝视着地面,沙砾乘着微风卷过她的鞋尖,自然仿佛正在把一种令人平静的融洽传递给她,消解方才那一番推断造就的漩涡。她的生活本来可以十分简单,但她选择把手探进记忆的池塘,越探越深,手腕、手肘和肩部依次变得冰冷,池塘表面的清澈消失,沉渣浮上来,腐烂水草浮上来,鱼类的骸骨浮上来。而且,她觉得自己正在握着胡一曼的手,强迫她也探进去。

    “你觉得还有谁参与进来了?”胡一曼说。

    “也许是我们都不认识的人,也许这个人已经死了,谁知道呢。就因为我爸什么都不愿意告诉我,绕了这么一大圈,最后还是要回到他身上,又是一条死路。”谭嘉烁沉默片刻,继续说。“你知道我最好笑的点子是什么吗?”

    “什么?”

    “我不是认真的,只是曾经脑子里突然跳出来,如果我和我爸道歉,找个人结婚,最好是对他事业有帮助的人,生活上一切都顺着他的意,说不定他哪天就卸下防备,都给我交代了。”

    “那牺牲也太大了,哪有这么憋屈的侦探。”

    她们俩都笑了。

    “我的想法是找到足够的证据,逼我爸开口。”谭嘉烁同时拍了拍两膝,像一个对自己将要走远路的身体说抱歉的退休干部。“虽然说了很多次,都不好意思了,但还是得谢谢——”

    “我没那么无私,帮你也是为了给我自己解套。我一直犹豫该不该和你说……其实我爸欠了谭伯很多钱。”

    “怎么回事?”

    “谭伯手上有一张借条,说我爸这几年住院的钱都是找他借的。我觉得我爸是受骗,或者被强迫了,但这不重要。我本人没有经手过这张借条,但谭伯威胁说,会让法院申请强制拍卖我爸唯一的房产,也就是我住的地方。他的意思是,如果我不再和他对着干,那他会把借条撕掉。我不相信这个承诺,但现在凭我自己,也摆脱不了。唯一的办法,可能要回到我还没答应给他做司机的时候,拒绝他,而且在我爸入院的时候多长个心眼。现在说什么晚了。所以我也希望……这么说吧,就是我手上得有一些和谭伯的谈判条件,让他放过我们。我是说,我和我爸。”

    胡一曼发现谭嘉烁把头偏向左侧,紧闭嘴唇,像是耻于面对她。她连忙提升音调,试图让自己听起来明朗一些。

    “所以我们目的是一致的,这更说明你不需要因为我开车带带你什么的,就有压力。反正我现在也算是和他挑明了,和你一起来来去去,更加不需要借口。”

    谭嘉烁依然沉默。

    “嘉烁,你在听吗?”

    “在听。我刚才在想,做我爸那样的人,是一种什么感觉。”她朝向胡一曼,苦笑。“他好像可以完全不顾及别人的感受,除非对方比他生意上更成功,或者他需要对方帮助他在生意上更成功。他可以骂得人脸上满是唾沫星子,过了一分钟,又非要别人和他坐下一起吃饭,好像只有逼着别人陪笑,他才吃得香。我从来没见他难过,真的。我见过很多和他一起聊生意的人,都有类似的品质。看来一个人没有同情心,也能活得很好。”

    “我爸不太一样,但他喜欢用酒精把同情心淹没掉,所以结果差不多。我也得谢谢你,你让我知道了,我爸还不仅是一个高估自己的警察。如果他真参与了杀人的阴谋,那现在被谭伯控制住,属于咎由自取。我心里明白,既然那借条算不到我的头上,那我还是有机会脱身的,只要下狠心放手。我现在有很充足的理由……狠下心来。”

    谭嘉烁明白,胡一曼指的是放下包袱。如果胡一曼不再被胡云志所牵制,那么谭怀胜就无法威胁她。在这个社会,如果胡一曼这么做,——女儿抛弃亲父,那将是耸人听闻的一件事,一张不公平的借条不会为她挣到任何同情心。说不定,——必定,还有人会为谭怀胜叫冤。

    “其实我也问过我很多次,为什么没办法放着我爸不管?我想来想去,只有一个理由。”

    “什么理由?”

    “那是……高中时候的事了。我惹了个麻烦。”

    胡一曼停下了。她想,

    放下这个话题,还来得及。就说,其实也没什么,然后问嘉烁她要不要回家。她会回答好。这样,胡一曼就可以坐进车里,把手放在变速杆上,像把自己的一部分人格交给车轮和发动机,就能从自己不愿意面对的问题之中逃离。

    但谭嘉烁等待着。她的眼中有担忧和迷惑,也有愿意长久等待的耐心,这表明着她会细听胡一曼将要说出的一切,而胡一曼似乎也有一种毫无根据但相当令她信服的预感,那就是谭嘉烁也知道她会说什么。胡一曼鼓起勇气,继续看着谭嘉烁的眼睛,很希望她能明白,她们互相之间的依赖并没有高下之分。

    “高二的时候我吻了一个女同学。这完全是我的错,她只觉得和我是好朋友。后来她家里人知道了,带了好几个人恐吓我,把我带到那些挺可疑的按摩店里,要我保证一辈子不把那件事说出去,否则就会要我留在那上班,让我‘学学好’。我爸找到我,说他是警察,其实他早不是了,把我带回家。他是那时候才知道发生了什么,对方在他面前骂我是一个女流氓,女变态。我觉得回家以后我爸一定会打骂我,但他……可能看我确实太难过了,也可能是喝醉了吧,脑子不清醒,他说我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不用觉得自己不正常,不喜欢男的天又不会塌。”

    她看着前方远处的池塘,淡淡地笑了笑。

    “这么复述下来,我觉得我对他的期待确实不高。他当然得把我从按摩店带出来,这没什么好夸的。但他后来的反应,真的出乎我意料。那时虽然年纪小,但对于自己的情况,我也不是完全一无所知,有时候偷偷去网吧,就为了找文章看。我本来是觉得我爸一辈子都不会知道的。想到他和我妈离婚时的表现,我做好了准备,一旦他知道,我就离家出走。没想到,他竟然在我最低落的时候,接住了我。说不定现在的他根本就不记得这件事了。但是我……”

    她停顿了近十秒,然后说:

    “我选了一个最不合适的时候来说件事,对不对。”

    谭嘉烁怔住了,不完全是因为对胡一曼说出的一切感到意外,——故事确实有意外之处,但更多是因为这番对话正在发生,就像一个人终有机会前往魂牵梦绕的旅行圣地,待飞机落地,突然难以理解为什么脚掌真的落在了陌生的土地上。谭嘉烁看着胡一曼的眼睛,那眼中有泪光也有骄傲,她的五官清晰得像一个难忘的梦,这让谭嘉烁觉得自己身体在变小,同时心中渐渐响起一种温柔而笃定的鼓声。

    “没有不合适。”她低声说。

    胡一曼呼出一口气,说:“我觉得轻松多了。没想到说着说着,变成在你面前夸我爸。”

    她还是感到畏缩和不安,所以在句末,又把话题转到了父亲。而她的不安,立刻因为谭嘉烁接下来一声“对不起”而迅速加重。

    “……为什么要道歉?”

    “我也有话想和你说。但我觉得你听了一定会生气。”

    “你说吧。”

    谭嘉烁沉默。胡一曼深深吸进一口气,在鼻腔最高处屏住了一会儿,像是要用它笼罩住躁动的心,缓解可能到来的重重下坠时的痛苦。她觉得谭嘉烁会用一种迂回的方式来表达她的无法接受。如果是这样,她相信自己也不会恨谭嘉烁,只会觉得早日解脱。

    “头一次上敬老院的路上,你和我提到恋爱对象的事。你说对方是护工。我说……男护工挺少见的。”

    预想中的下坠并没有到来。胡一曼暂时放下了心。

    “我记得。”

    “那不是脱口而出的话。我是故意的。可能因为我当时想逃避这个话题。也可能因为……那是……”

    “你想看看我的反应?”

    谭嘉烁觉得这说法不精确,但她没反驳,尤其是没资格反驳。

    “我不能百分之百确认你的情况,我也觉得一直没有好的机会,所以就顺着你的话往下走了。如果别人这样对我,我也会很不高兴。”

    “你成功地骗到我了。我差点以为你真的一无所知。你不是第一个想这样试我的人,我也不能太怪你,毕竟该不该说出口,应该是我自己决定的。这确实算是一种小心机吧,但这说明你觉得这是值得小心对待的话题,比起别的一些人,那好太多了。何况,突然提到恋爱对象的人是我。如果我决定坚守秘密,就不会对你说这些擦边球的话题。”

    “一曼。”

    “怎么了?”

    “那天在院里,有个姑娘盯着我们看。是她吗?”

    “……曾经是。我们已经很久没联系了。”

    谭嘉烁点点头。

    本来胡一曼已逐渐平静了。但谭嘉烁又问起另外一件更敏感的事,让她的心再度悬起来。

    “一曼。”

    “嗯?”

    “我们以后再聊这个,好吗。”

    “你不高兴了?”

    “没有。”谭嘉烁笑笑。“我们回城吧。”

    “那走吧。”

    她们站起来,就像来时一样,谭嘉烁走在稍后,回到池塘边,一路无言。

    胡一曼先坐进车里,但谭嘉烁没有拉开副驾驶座的车门,而是在旁站着。

    “怎么了?进来啊。”

    有好一阵子,胡一曼还以为谭嘉烁打算自己走掉。她总算坐进车里的时候,似乎有些不高兴。胡一曼尽量把注意力放在前方。她发动了车子,眼睛余光看了一眼旁边,说:“你怎么不系安全带?”

    这时,谭嘉烁把身体倾向左侧,抱住了胡一曼。因为胡一曼左手放在方向盘上,两人之间还有变速杆,这不是一个足够自然的拥抱。胡一曼感觉到谭嘉烁的脸颊贴着她的耳朵,有些不知所措。在她能控制住这不知所措之前,谭嘉烁松开了手,两人分开。她从未见过谭嘉烁此刻的眼神,辨不清那是忧郁,怜惜,或者其他。这陌生感让胡一曼心脏剧烈跳动。两人面部的距离,近到让她们过于敏感地察觉到对方的呼吸。

    谭嘉烁右手轻轻覆着胡一曼脸颊,吻在她的唇边。胡一曼往后一弹,捏住她的右手。

    “我不该这样吗?”谭嘉烁说。她也胆怯了。她的右手慢慢从胡一曼掌心滑下去。

    胡一曼不接话。她们沉默了一会儿,注视着对方,像在寻找一个隐藏得很深却又呼之欲出的答案。这寻找不会凭着自我意志而结束,于是胡一曼的手,轻托谭嘉烁下颌,让她感觉到拇指尖微微嵌入皮肤,然后吻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