吻毕,谭嘉烁突然把右手两指搭在自己唇上,像是要归罪于它,抑制它对那份绵密甘润的回味。她发现胡一曼的脸颊红得彻底,而她自己恐怕也好不到哪去。至少在这一瞬间,她觉得犯错了,但并非
不该如此。胡一曼开口,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从她微弱而颤抖的声音中,谭嘉烁感知到兴奋和恐慌并存,而自己沉默的时长超过了胡一曼的承受力。
“在坐进车里之前,我还……没想到会这么做。”
“你只是一时好奇?”
“当然不是!我考虑过很久了。但是我的感受和经历不太一样,希望你可以好好听我说。”
“我在听。”
谭嘉烁缩回到自己的座椅上。
“我从青春期就觉得喜欢男孩是天经地义的事。而且……我也的确会喜欢上他们。大学的时候,我交了一个男朋友。但我们之间只持续了七天,互相之间的接触没有超过牵手和接吻,他想更近一步的时候,我会觉得,我实在是没办法准备好。分手之后,我回想了一下,我确实喜欢过他,但那种感情的强烈程度,至少也有那么一两次,在和我关系非常好的女生那感受过。这两种感情我分不出高下,但当对方是男生的时候,我会很容易接受,这就是爱情,只不过还没有碰到过值得我爱那么深的人。”
她停下,偷看胡一曼。胡一曼双手搭在方向盘上,神情中有三分凝重。
“我也有那种常见的想法,就是大学里不谈个恋爱,多可惜。但是有这么一段经历之后,我发觉,我对这些事好像没那么强的紧迫感。我还想过自己是不是无性恋。总之,我毕业以后把精力都放在画画上了,只要我爸不提找男朋友,我就可以不用为这些事烦恼。现在看来,我对自己的了解不够彻底,生活环境也没有给我足够的机会去了解。你刚来做司机的时候,我其实有些怕你,因为你是我爸找来的人,而且是我见过的笑得最少的女孩子。所以很长一段时间,我在你面前都畏手畏脚,没有主动和你搭话的冲动。”
“我记得。我当时想,你肯定是讨厌我。”
“后来是伊璇姐提醒我了。她单独和我在一起的时候,经常吐槽我爸,可能因为我是唯一不会通风报信的人。她说,‘你爸的安全感,就像那种家里猫狗叫几声就害怕有地震的迷信分子,怕我们俩经不住撩,专门换了个女司机,其实女司机也不见得合他意’。我问她,什么意思。她说,‘没什么意思’,但当时我就觉得她话里有话。”
“她这么早就……?我从来没给她放过什么信号。”
“我猜也是。这激起了我的好奇心,所以我开始多观察你,努力找话题。后来我逐渐觉得,嗯,是有这个可能。再然后,我感觉到你非常关心我,又一起经历了这么多事……我对你的感觉越来越奇妙。总之,到了约你去美术馆的前一天晚上,我突然想,这样很像一次约会。我迟到是因为前一天晚上没睡好,早上起晚了。”
“你那天是不是故意在试我的反应?”
“我心里知道,我当时的一些动作,如果对方是男生,那肯定会觉得我是喜欢他的。我对你会怎么反应,完全没有预期,但我很想……看一看。我不是在取乐,我真的很紧张。”
“你只是紧张吗?我简直被吓懵了。”
“对不起。”
“不用道歉,毕竟我们俩还有一层关系,你是我雇主的女儿。我很早就喜欢你了,从你第一次对我说明天见,我就想,明天能见到她,是一件值得期待的事,但我从来没有想过这个最基础的关系会有什么变化。我也很矛盾,知道不该牵涉太深,却忍不住会关心你,而且……”
“你那时也有女朋友。”
“嗯。”
谭嘉烁尴尬地笑了笑。
“怎么了?”
谭嘉烁想起来,方鸣当年也是在有女友的情况下和她暧昧了一段时间。这只是一个让她发笑的非常浅层次的巧合,没必要说出来,以免胡一曼误解。她定了定心神,说:“一曼,我承认,我开始了解我自己,和我了解你,是同一个过程。就像画画一样,有时候完全不知该怎么下笔,需要启发才有灵感。”
她想在绘画灵感和对胡一曼的感觉之间作出某种联系,但开不了口,因为不管怎么组织语言,恐怕都像是把胡一曼当作帮助她自我探索的工具。幸好胡一曼很快接话,拯救了她。
“嘉烁,我们都别再复盘哪里做得不对了。我只想要你回答一个问题。你之前说,无论是对那个大学男友,还是对一两个关系非常好的女生,都产生过让你觉得不相上下,但没办法更进一步的感情。那你对我呢?相比和他们之间,你想更进一步吗?”
胡一曼的声音充满紧迫感,甚至像最后通牒。她意识到了这一点,但她没办法,她太想要答案了。她回忆起幼时,有一个心爱的、色泽鲜明的气球脱手了,逐渐朝上飘去,她急得快哭了,在山坡上一直追着它,边追边跳,把手够出去,气球绳子仿佛已经碰到了手指间,但总是只差一点点,只差一点点。
“一曼,你相信我,”谭嘉烁深吸一口气,“我不止想更进一步。我想你领着我……我们一起,去更远的地方。越陌生越好。但是——”
“你还没准备好。”
“嗯。”
“没关系,反正我单身。”
两人都笑了。车里气氛轻松了不少。
“一曼。”
“怎么了?”
“我从小是一个很软弱的人,但自从追查我妈妈的事,我第一次觉得心里有了挣扎的冲动,有了斗志。虽然希望不大,但我还是想保持斗志,争取把这件事追查到底。我希望你再亲亲我,然后,我会按照原来的打算,从车子里走出去,一个人理清一下思绪,去找下一个线索。我希望你也回去好好休息,想想我今天说的话,值不值得你认真对待。你同意吗?”
胡一曼感到受挫,但不气馁。如果现在谭嘉烁走出车子,和她暂时道别,她当然会担心,会怀疑,但这一切本就是不可避免的。她已经体会到了超出预料的幸福感,这能支持她很久。所以她再次吻了谭嘉烁。然后她们分开,谭嘉烁道别,走出车外。胡一曼从后视镜看,谭嘉烁回了一次头,对她挥手。有了这次挥手,她觉得自己也有勇气发动车子了。但她尴尬地发现,因为长时间的紧张,腿完全麻掉了,踩不着离合器。她自嘲地笑了笑,只能等一下。她闭上眼睛,让刚才那番话,像词语的海,逐渐把她淹没。
谭嘉烁离开敬老院后,徒步了一个多小时,才冷静下来。她回到家,第二天早上醒来,觉得仿佛做了一场梦。她看看手机,胡一曼没有给她发任何信息。她洗了头,非常仔细地把它吹干,仿佛那热气能顺便吹走思绪中那些令她不安的杂乱音符。收拾完毕,她前往汽车站,坐上直达县城的大巴。她已有目标了。
中午十一点,谭嘉烁再次来到赵英涛遗孀卓丽的家。这一次,不需要再用买鱼干来破冰了。卓丽对谭嘉烁的来访非常惊讶,她只觉得这是一个心思太多、被家人惯坏了的小姑娘,没想到竟然又缠上来了,而且比上次准备更充足。
卓丽上次咬定傅长松是唯一的凶手,他自恋且不知廉耻,会对交往过的女性索取分手费,朱琪芬也是这样的女性之一,而之所以朱琪芬和赵英涛会同时遭到杀害,是由于傅长松怀疑他俩背着他发生了男女关系,且心地善良的赵英涛愿为朱琪芬代付分手费,这就是现场散落近十万现金的来源。不仅傅长松完全否认了这一切,且从谭嘉烁的综合调查结果看来,没有丝毫证据可以支持卓丽的说法。今天,她不顾谭嘉烁指出的问题,咬定自己的说法,很快就烦躁地想要赶客。这样的态度,在谭嘉烁预料之中。她必须说出唯一有可能让卓丽动摇的信息。
“卓阿姨,上次我走的时候,你让我给赵先生的遗像上了香。我看得出来,你还是很想念他,心里非常不甘,所以才一心把你的怨气全部指向傅长松。我相信你想知道真相。我可以告诉你,下手的人绝对不是傅长松。”
“妹子,你和我空口无凭有什么用啊?二十年前恐怕你还在地上爬哟!我说你——”
谭嘉烁就知道卓丽会再次陷入一种攻击性的胡言乱语,立刻提高声音,说:“警察赶到现场的时候,赵先生还没死。这是当年的警察胡云志亲口和我说的。”
“你故意说这些扎心的话什么意思?就算那一下他还有口气,最后还是死了呀?”
“他不仅没死,而且当时还对胡云志求救了。胡云志非但没有救他,而且马上离开现场,立刻到仓库外抓获了还没进入现场的傅长松。如果傅长松和他的杀人动机真的是像你说的那样,就不可能留下活口,离开现场。赵先生本来是可以活下来的。他和我妈妈的死不是因为傅长松,而是因为有另外一个人,和胡云志一起,策划了这件事。我需要你告诉我,赵先生当时到底还和谁有过节,还有,他和我爸爸谭怀胜是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