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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人有罪 下部 第62章 卓丽的证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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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嘉烁看出来,自己提到赵英涛当时在现场还活着,震荡了卓丽的心,导致她忽略了紧随其后的提问。

    “英涛求警察救他?”卓丽说。

    “是真的。”

    “他们告诉我他当场人就没了。”

    “这就是可疑的地方。胡云志二十年前的证词是,他一到现场,就发现了两个刚刚死亡的受害者,所以他才觉得凶手离开现场不久,得赶紧追上去。既然有人活着,他无论如何也不该走开,就算最后抓住了真凶,他还是会被组织惩罚,但他当年因为破大案要案有功,得到了表彰。”

    “妹子,难道你一直在查这件事?你辛苦多久了?”

    “不用为我操心,卓阿姨,你想想看,赵先生当时受了重伤,警察及时赶到,他一定心里又充满了希望,心想着还有机会见到最牵挂的家人——”

    卓丽双手擡高,往前一挥,像使劲按倒一丛高大的野草,同时说,唉呀你别说了。声音之大,吓了谭嘉烁一跳,她生怕自己渲染太过,反而错失套话的时机。

    “我说了多少次,他是好人呀,那就是太犟了,不管我怎么劝,他都不听。”

    “怎么说?”

    “他很早就跟着傅长松做生意了,但不想一辈子就为了成全别人,累死累活。我和他说,要不你早一点转正经生意,天下的钱挣不完,你得考虑一下我们母子俩。公安打黑除恶,搞得风风火火,每天家门口马路上都有响着大喇叭的宣传车开过去,我怕你会因为牵扯上傅长松吃大亏。他说脱身没那么容易,如果只是灰溜溜地逃掉,他在道上就再也擡不起头了。如果为了脱身,还不如一枪打死姓傅的,以后就没人敢看不起他了。我吓得,赶紧说你别提打打杀杀的,你没玩上枪吧?那绝对碰不得,要是被公安查出来,死路一条。他说姓傅的有枪,藏着不让他见识,从这一点就看出来,不管嘴上怎么说,他们俩人根本不是平起平坐。”

    “那赵先生有没有试过转行?”

    “有啊,他说如果要转,得有底气。为这个事,他搭上了一条线,就是你爸谭怀胜。他出钱,借了你爸的人脉,进了一些东南亚产的珠子回国卖。但这事还没办妥,就被姓傅的发现,叫停了。”

    “为什么?他们不能一起挣这笔钱吗?”

    “所以说傅家的人好记仇呢。傅长松说,谭怀胜的老婆,和他们傅家有过节,害得他的一个兄弟上吊自杀了,所以不准我老公和谭家人合作。我老公本来为了订这批货,动用了一笔钱,傅长松发现,就把款子截住了。这下子害苦他了,货已经入境了,没法再退回去,但是又给不出尾款。”

    谭嘉烁想,这必然是跨国走私,所以导致入境之后无法退货。而且赵英涛动用的钱,不是私款,而是出自他和傅长松共同的商用账户。这么看来,两人的矛盾,远比卓丽描述的要更深,且并非傅长松单方面打压。赵英涛一直在设法满足自己的野心。

    “连我都明白,东南亚卖珠子的人不好惹,压了他们的货不给钱,要倒大霉的。出了这事之后,两个星期联系不上我老公,当时我就知道凶多吉少。”

    “赵先生当年欠了多少货款?”

    “我问过,他不说。”

    “杀人现场发现了十万左右的现金,这够不够赵先生还货款?”

    “我真的不知道。我劝说他,要不把咱们家钱全部凑出来,再不行去借,就当花钱消灾,以后我们就过普通老百姓日子,没什么不好。他骂得我狗血淋头,他……”

    “这是你们俩最后一次说话吗?”

    卓丽点点头,收紧下颌,抽泣。记忆中这番极不愉快的对话,就是她试图保全丈夫、家庭的最后尝试。在谭嘉烁听来,赵英涛从未真正寻求卓丽的意见或认同,他只听从野心,我行我素,妻子不过是他倾倒挫折情绪的对象。她递出一些纸巾,卓丽接过去拭泪。

    “卓阿姨,事情发生之前,赵先生认识胡云志吗?”

    “我不知道,没听他提起过。他跟着傅长松干,肯定不会和公安打交道。”

    谭嘉烁回忆胡云志的话:他也是鹞子街出身,从小认识谭怀胜,受邀参加过谭家婚礼。胡云志认识赵英涛的可能性不低,只是这层关系不可能提到台面上。

    按照卓丽所说,傅长松知道赵英涛私自动用金库和外人做生意,而在傅长松二十年前的自我辩护,以及对谭嘉烁的叙述中,都完全隐藏了这件事。从傅长松的角度来说这是合理的,因为若坦白他和赵英涛有经济纠纷,反而会导致自己嫌疑更重。相比之下,不如咬定和抢劫杀人以及男女私情传闻毫无关系,更有希望脱罪。

    谭嘉烁的思绪回到现场——回到胡云志在她面前重演的那一幕。对胡云志来说,看见重伤的赵英涛是一个意外,但意外发生后,他依然按照原定时间点逮捕“嫌疑犯”。曾经的赵英涛,在谭嘉烁心目中,只是一个和母亲同时死去的陌生人。经过卓丽描述,赵英涛的形象在谭嘉烁心中更加明确,有更充足的人性,包括他的欲望和恐惧。带着这样的思绪,再去回溯现场,谭嘉烁得到了新的问题:

    胡云志到底为什么意外?他是仅仅因为发现赵英涛

    也

    在现场而意外,还是因为赵英涛的

    重伤

    而意外?

    谭嘉烁现在无法从两种可能性里排除其一。但她突然发现,这两种情况的反面,其实是一回事。

    前一种状况的反面:赵英涛不在现场。

    后一种状况的反面:赵英涛在场,毫发无伤。

    浓密云雾笼罩的地平线上仿佛出现了一道光。谭嘉烁心中有了一个论断。赵英涛不在现场,或在场且毫发无伤,都能够把谭嘉烁的论断导向同一方向。她希望能选择一个合适的角度提问,以验证这个论断,又不导致卓丽闭上心房。卓丽实质上明白丈夫的本质,但至少在外人面前,她坚持维护丈夫的清白,仿佛他作出的一切选择都是身不由己。

    谭嘉烁的论断和卓丽的态度恰恰相反。

    和胡云志联手的不是别人,可能正是赵英涛自己。

    胡云志希望通过抓捕傅长松而在警界晋升。赵英涛需要钱,更需要扫清实现野心的最大障碍——傅长松。他们的目的一致。

    胡云志是警察,而赵英涛了解傅长松的动向。他们两人已经足以配合。

    那一天,有两件事是注定会在木材厂仓库发生的:凶杀案,以及傅长松遭到逮捕。

    朱琪芬的死是人为打造的陷阱。她死了,傅长松才能够被捕,判刑二十年。

    除去赵英涛的意外,整个计划已成功了。

    但现场的十万元是这么回事?它们是属于赵英涛还是朱琪芬?更重要的是,警察胡云志和朱琪芬是什么关系?朱琪芬又是如何不幸成为计划中的一个步骤?谭嘉烁论断拼图中的重大缺漏,然而在卓丽方才的叙述中,完全没有朱琪芬的身影。如果纯粹从动机来看,赵英涛可能希望通过计划,从朱琪芬手里谋求到十万元,同时把傅长松投入大牢。这需要同时满足三个假设——

    她认识赵英涛。

    她有十万元现金。

    她遭到杀害。

    不断设想母亲死亡的情境和诱因,让谭嘉烁十分不安。而且,这还会指向一个她从理性和道德上都难以接受的答案:父亲谭怀胜,是完全的受害者。由于他人的过错,他失去了妻子,以及一个生意机会。

    调查了这么多,最后还是回到了让谭嘉烁开始追寻这一切的本源——二十年前,母亲朱琪芬到底经历了什么。

    “卓阿姨,上次我来的时候,你说傅长松会找女友勒索分手费,还有许多今天完全没提到的事,这些全部是你编造的吗?”

    “……傅长松会做那种事情也不奇怪的咯。”

    “请你认真地回答我好吗,我对傅长松是死是活真的不关心,不是为了给他洗冤才坚持调查这么久的。为了这事,我甚至和我爸都断绝关系了,所以你再怎么想推动傅长松害死我妈妈的说法,都没意义,我和我爸都不可能信了你的话,又去找傅长松报仇。请你一定要真实回答我接下来的两个问题,说是或者不是就可以了。第一,你说过我妈妈和傅长松有男女关系,这是不是真的?”

    卓丽叹口气,摇头,突然又说:“但我不能保证他们俩不认识啊。”

    “第二,你说过我妈妈和赵先生互相认识。这是不是真的?”

    “是真的。”

    “他们有多熟悉?”

    “那我就不知道了。可能就是通过谭怀胜这层关系认识的吧,毕竟是他老婆。”

    谭嘉烁呼出一口长气。这两个答案,第一个比第二个更重要。她的母亲不认识傅长松,或者保守地说,没有任何实质关系,这不仅更符合她的推断,也让她感受到一丝情感上的平静。如果他俩有深入关系,那么会是一个极大的变数,可能完全推翻谭嘉烁的想法。今天,她已经摄入了足够的信息,脑子的承受力接近极限。是时候给自己留下呼吸空间了。她需要独处,在笔记本上记下今天所说的一切。

    “卓阿姨,我想问的就这些。真的很谢谢你。”

    “别谢了,我上次不应该扯谎,没想到你竟然这么上心。我也希望英涛能瞑目啊,以后有什么还想和我聊的,就开口,聊聊别的也行,我一个人心里苦也没法说。”

    “一定。不用送我了。”

    谭嘉烁没法给出承诺。她转身离开。

    走到大门口,她突然察觉到,忽略了一件事。上次来的时候,卓丽对朱琪芬的情况,撒了非常完整的谎,而这些谎言,在谭嘉烁大脑中造成了一个盲点。她赶紧回到屋中,几乎撞上正要走出来的卓丽。

    “卓阿姨,还有件事。”

    她拿出了那张照片。如今已确定是钟雁的女人,抱着幼时的她。

    “我问问,这个小孩是小时候的我,这个大人,你看看——”

    “我认识,是你妈妈。”

    “我……我妈妈?”

    “对啊。”

    “确定没认错?”

    “当然没咯,我也和她聊过几句。”

    “她就是朱琪芬?”

    “我没问过她叫什么,就直接称呼她谭太太。”

    “那你见过和赵先生一起遇害的朱琪芬的照片吗?”

    “我没见过。这就是谭太太,和你爸谭怀胜住一起的呀,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