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阿姨把一盆泡过猪内脏的血水泼进路边水沟,擡头,看见傅宝云站在面前,就说,宝云来了啊,唉,你手怎么了。傅宝云说,切菜时不小心,今天早上刚到医院换过药,快好了,我能进去坐坐吗。刘阿姨说,快进来。她左手拎着盆子,转身进屋,臭水珠从盆子边缘滴落,紧随她的脚步。傅宝云跨过在下水口蔓延的血色气泡,跟上去。
刘阿姨独居的小屋,傅宝云来过好几次,屋里采光很差,且只要屋外是白天,刘阿姨绝不开灯。客厅已用做杂物间,墙角堆砌着压平叠好的硬纸板,还有塞满饮料罐的蛇皮袋。傅宝云也曾每天打烊后收集客人用过的饮料罐,但后来生意好了一些,傅长松劝她,别拣了,不值几个钱,又重又占地方,刘阿姨会拣的。现在,她想,说不定蛇皮袋的最底侧,还有她和父亲收工时,怀着愉悦心情亲自踩扁的罐子。
刘阿姨的卧室紧邻客厅,房间中央有圆餐桌,就像所有在人生中默默陪伴的家具,无论怎么用力擦洗,桌面仿佛总是覆盖着一层光亮的油渍。刘阿姨把静置在床头柜上的浅蓝色小电扇取下来,说,天热了,不吹吹风不行,然后把它搁在餐桌旁边的小凳上,拨动开关,不知藏在哪儿的电源接口发出呲呲电流声,扇叶艰难地旋转起来,像要吐出肠胃里积压了一整宿的机械噪音。刘阿姨说,是不是太近了,你的手不该吹风吧。傅宝云说,没事,挺好的。刘阿姨坐下。傅宝云说,刘阿姨,你真不知道我的手为什么有伤?刘阿姨说,不是你刚刚告诉我的吗,切菜时刀没拿稳。傅宝云说,可是你现在说的话,哪句我都不敢信。然后她右手擡起,平放在桌面上,掌底压着一把匕首。这是她亲手打磨过的,因为没法双手按实刀刃,花了她很长时间,才使它发出冰冷刺目的光。她自己也不喜欢这光芒,就盯着刘阿姨充满疑惑的眼睛。
“宝云,你这是做什么?小心一点。”
“刘阿姨,你别站起来,就这么坐着听我说话,这把刀很好使,我怕伤着你。我妈住院的时候,有人趁我不在,送了一件东西到她病房里,是一个装了几张相片的信封,相片拍的是我爸,和另外一个女人。是你干的吧?”
“宝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照片未必是你拍的,但信封是你送过去的。我爸不可能对外人说过我妈在哪个病房,甚至连谈到这些都让他觉得羞耻。我也没有对任何人说过,除了你。现在回想起来,从我们做夜宵开始,不管你的生意有多冷清,你一直都留在我和我爸旁边,甚至有赵敬义手下去欺负你,你都不走,真正为了讨生活街头摆摊的人都是跟着客流走的,不可能这么固执,非要赖在一个根本不挣钱的地方。后来赵敬义派人来抓我,你又恰好救了我。其实当时我就觉得有点奇怪,那两个人敢在居民区绑架我,为什么会因为一个老太太喊了几句就逃跑。不过那时我没细想。也就是那一次,你顺理成章地把我带到你家来避难。接下来一段时间,你不停地问我妈是什么情况,在哪家医院,几号房,你也想去探病。因为你救过我,所以我那时真的很信任你,什么都说了,我还和我妈说过你人有多好。到了我妈去世的那一天——”
“你妈妈走了?”
“你真的不知道?——好吧,也有可能,毕竟也就一个星期的事。我妈去世的那一天,我早上去见了她,然后接到你电话,说机顶盒出了问题,不会弄,让我来帮忙,顺便吃个饭。我答应了,但我刚走没多久,我爸恰好就趁我不在的时候,单独和我妈见面。他们俩说完话,我妈就跳楼了。后来……”傅宝云低头,深呼吸,继续说。“我在医院归还的遗物里找到了那个信封,看见了里面的内容。我拿到医院去问,是怎么回事。病房接待处的医生说,不记得是谁送进去的,我也没办法说服他们为了这点事调监控。但是他们告诉我,我妈去世的那一天,他们收拾病房里的东西,清洁工在垃圾桶里发现了这个信封。因为察觉里面有东西,他拿出来看了看,发现有敏感的照片,吓了一跳,把它交给医院行政处。行政处的人觉得这是病人的家事,不想节外生枝,就什么都没说,默默地和我妈的其余遗物放在一起,才让我有机会看见。这个信封——”
傅宝云右手始终按着匕首不动,左手从裤子口袋里抽出了空信封,捏在手里,竖起来。
“你应该是趁我妈睡觉或者不在的时候才把它放进去的,因为怕护士收拾的时候当做杂物扔掉,所以在上面写了病房号。我见过你的账本,还帮你对过账,认识你写的数字。这就是你的字。刘阿姨,我希望你能直接承认,这样对我们俩都有好处。”
“难道你要对我动刀子?”
“如果是以前,我肯定不敢这么做。但我前几天已经动过一次了。我觉得,如果你逼我,我就会有胆量用上它。”
“哎,你这姑娘……我一直觉得你乖乖巧巧的,人又能干,哪里会想到你性子有这么烈。宝云冷静,千万别动刀子,不是为了我,为了你自己。我七十多岁,孤寡老太婆,还能这么样呢,不能拉你下水啊。你说得对,是那伙人让我扎在你和你爸附近,给他们打小报告。我没胆量说不啊,你理解吧。你说的事我都干了,都是他们安排的,信封确实也是我送的,但是我没见过里面的内容。所以你一开始说什么你爸的照片,我就很懵懂,毕竟老糊涂了,根本没和我做的事想到一块去。”
傅宝云把信封收起来。
“我最初也是这么觉得——刘阿姨是无辜的,被利用了。但这说不通。往深里想,这信封看似是送给我妈看,其实是针对我爸的。你希望她看了以后,在我爸面前大闹一番。就是这一点让我很迷惑。让他们俩为这个吵一架,对谁会有好处?如果站在我爸的角度一想,就明白了。我亲眼见过了照片上的姐姐,只有和她一样是赵敬义团伙内的人,才能拍下这些照片。如果我爸知道,有人不仅拍照,还把它们偷偷带给我妈看,一定会觉得,是谁在背后陷害他。放出这些照片,唯一的作用,就是影响我爸对赵敬义的信任和服从。假如我爸拿着照片去问赵敬义,恐怕就会内讧了。这对赵敬义没有丝毫好处,因为他非常有诚意地拉拢我爸。所以,要么其实还有别人在指挥你,要么你有自己的目的。我觉得第二个可能性更大。”
伴随傅宝云的叙述,刘阿姨神情渐渐沉入忧愁,就像面对无法治愈也说不出痛苦的小动物。这让傅宝云感觉到一种难以坦承的怒气。把刀握在手里,反而让她觉得难以宣泄情绪。
“你妈妈跳楼……看来是我害的了。”
“只能说你也占了一份,有很多更重要的原因。从我爸后来的反应,我百分之百肯定,她没有把照片给我爸看。我爸对她的伤害,根本不是这些照片能比得上的。我清楚我妈怎么想,公开谈这些事,反而让她觉得没尊严。但顾不上尊严的人根本不是她。”傅宝云抑制住想哭的冲动,苦笑。“尊严其实没什么用。”
“如果我把情况都告诉你,你打算怎么办?”
“你说了就知道了。”
“宝云,你也不想和你爸过吧?你有别的计划吗?阿姨真的——”
“闭嘴!”
傅宝云握紧匕首,狠狠砸了一下桌子。一旁的电风扇震颤了一下。
“这些话我已经听够了。我还年轻,我的未来怎么样,我该为自己考虑……好笑的是,说过这些话的人,没有一个真正关心我在想什么……有时候,甚至还包括我妈妈。刘阿姨,你,赵敬义,还有我爸爸,一个个争先恐后毁了我的生活,还都想教育我应该珍惜自己,我已经厌倦了。你别太过分,希望你立刻告诉我,你的目的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你听赵敬义命令,又想在他和我爸之间制造矛盾。”
刘阿姨叹了口气。
“谭家姑娘找你聊过二十年前的事,对不对?”
“和她也有关系吗?”
“你早就知道了,你爸爸进牢房是因为抢劫杀人。死的人一个是谭家姑娘的妈妈,另一个叫赵英涛,是敬义的爸爸……也是我的儿子。其实我不姓刘,但你就这么叫我吧。我也不喜欢我孙子像他爸一样,不干正经事,怕以后惹上大麻烦,但赵家就剩他一个独苗了,只能怪我和他妈妈都没带好他。他发现我一个老太太不容易被人怀疑,让我做了不少事,除了盯着你们父女,还在谭怀胜那做过类似的。”
“你相信赵英涛是我爸杀的?”
“我要是不相信政府,相信法庭,难道去相信傅长松?实话和你说,我对你爸是有恨的,他是我的仇人,坐牢二十年只不过是算清了社会上的帐,没有算清我心里的那笔账。你说得没错,敬义是真的对你爸有诚心,能把他招揽过去,让他觉得自己非常大度,不仅原谅了杀父仇人,还对自己的事业有帮助。哎,敬义从小对他爸也没什么感情,毕竟两个人相处时间太少,所以对他爸死不瞑目的事,不是特别上心。我知道自己年纪大了,不该管那么多,但我真的接受不了,夜里心里都烧得痛,睡不着。我恨不得敬义马上帮他爸爸报仇,根本不想看见他和傅长松称兄道弟。好了,都和你交代了。宝云,现在你想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