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截车的行动中,傅长松没有开枪。包括他在内,仅有三人拿到了配枪,用来恐吓谭怀胜车队中经验最丰富的几名安保。枪支,尤其是手枪,对普通人的威慑力其实有限,他们不会立即辨认出他们的用途。而对于有枪支使用经验,从部队或者公安系统转业的高级安保,反而更有效。整个行动中,只有赵敬义鸣枪示警一次,这就够了。地点是远离村落的山间道路,一声模糊的枪击回响,不足以引起乡下警察注意,他们多半会以为是火药量过载的土制焰火。劫持一整个配置了高薪安保的冷链车队,如果如往常依靠刀具、棍棒,必然会一片狼籍,受伤者累累。多亏三把配枪,整个过程几乎没有流血,风波平息得快。行动结束后,赵敬义收回了所有的枪。
傅长松还不清楚赵敬义为什么要做这件事。遭扣押的车辆,包括所有随车人员和货品,仍停留在山区中。这些冷链货品,耽搁得越久,价值越低。更何况它们并非走私品,而是怀胜楼和供应商之间的合法经营,截留它们是高风险低收益的事。傅长松想到的唯一可能性,是赵敬义不在意货品本身收益,而是采取恐吓策略,为下一步行动做铺垫。
当然,这不是他该操心的事。他和赵敬义之间的关系,甚至远比往日他和其父赵英涛的关系更生疏。在这样的合作关系之中,能犯的最大错误,就是误把对方当作朋友。他要把精力放在更重要的地方。
事办成之后,赵敬义包下了乡间一家小饭馆,请大伙吃夜宵。吃完后,赵敬义上车之前,傅长松走到他身边,提出要回城一趟,取走妻子的骨灰。这算不上一个借口。殡仪馆已打电话催过两次了。
“傅伯,你想去找女儿是吧?”
果然瞒不住他。
“我不是不信任你安排的人,但有些我女儿会去的地方,只有我知道。”
“昨天是因为你心思完全放在这上面了,整件事才办得这么顺利,你明白吧。”
“该忙生意的时候,当然是以生意为主了。”
“你去吧。这里不方便打车,我找个人送你,今天晚上就进城,明天下午三点之前回来。”
赵敬义安排了最年轻的一个伙计送傅长松进城。两人刚进车,伙计说:“赵老板交代过了,送了你我就回来,不会跟着你的。”
傅长松不得不承认,他能想到的,赵敬义当然也能想到。如果当年赵英涛像他儿子一样聪明,恐怕他会不放心把这样一个人留在身边。这样的假想实验,比起斗殴或者女人陪伴,更让他觉得,自己还不老。也许脑中已容不下太多关于未来的谋划,但对斗争的遐想,依然让他兴奋。
半夜两点钟,傅长松回到了旺秀小区。他想起来赵敬义说过,留了一个兄弟守候在这里,但他没有见到可疑的人。他进入屋子,依然熟悉的气味向他涌过来。他检查了一下家里的柜子,确认女儿拿走了一些家庭文件,客厅中央堆着的遗物箱也打开了,但他也不知道其中原来有什么。地面上发现烟灰和许多泥脚印,应该是赵敬义手下留下来的。他无意在此留宿,找了附近一家酒店住下。
隔天早上九点,傅长松来到殡仪馆,领到了蒋蕾的骨灰盒。有工作人员推销,要不要买地宫莲位永久存放。他考虑了一下,另外一个员工上前来,找了个理由把推销的拉走了。傅长松记得,在灵堂做告别的那一天,他见过这个员工。此人也许是见证了当天的流血事件,不希望推销员冒犯不好惹的人。他也不打算停留太久,走出殡仪馆大门。
他其实没决定好应该去哪些地方寻找傅宝云。毕竟,她对女儿二十年来的生活一无所知,包括她有没有朋友,以及其他可依赖的人。也许还是只能回小区,问问邻居。他左手提着骨灰盒,即将走下广场阶梯的时候,手机响了。他想一定是赵敬义,没有看手机屏幕,接听。
“爸。”
“……宝云?你在哪?”
“你朝左边看。”
傅长松转向左侧。广场边缘有一面紧靠后山的仿古石砌城墙,而傅宝云就站在墙上的栏杆后。傅长松感受到一种让他头皮发麻的激动,但这并非愤怒。他曾想过,如果找到女儿,得告诫自己别露出生气的模样。看来,他不需要这样的自我约束。一边提着妻子的骨灰盒,一边和无意靠近的女儿通话,让他感觉到强烈的挫败,且逐渐转化成内心中对自己的斥责。他深信自己并不怪罪宝云,连百分之一的意图都没有。
“我们就这样说话。”傅宝云说。
“你什么时候到的?”
傅宝云不应。傅长松想,这一切不会是偶然。很有可能是傅宝云和殡仪馆联系,让他们催促他来领骨灰。两人相距近二十米,且需绕个远路才能找到登上城墙的石阶,如果傅宝云要往后山跑,傅长松不可能追上她。
“跟我回去吧。有我在,你不用怕。”傅长松继续说。
“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那你打算怎么办?”
“你急着回去吗?”
“不急。”
“那我想听你说说,你打算怎么办。别总是问我。”
“我没有什么特别的打算,就这么过日子。”
“赵敬义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宝云,这和我们一起摆摊是一回事。我擅长做什么,而且还能挣到钱,那就去做。只不过现在我更有条件为你提供一个好的生活。我知道你拿了存折,这其实让爸放心多了。你想去哪?”
“你往路边看,在你右手边,靠着电线杆,有一个公用电话亭。”
“怎么了?”
“进去,在放电话机的架子后面,有一件东西。是我留给你的。”
“我现在就去拿。你先别走,也别挂电话。”
傅长松走进那橙色外壳的电话亭。它显然已很久没人使用了,玻璃门转轴发出和锈斑对抗的哀鸣。他把手探进女儿所说的狭窄缝隙里,抽出一个信封。
“拿到了吗?”
傅长松走出电话亭:“拿到了。”
“看看里面。”
他从信封里取出了那数张照片。就像女儿当初一样,他很快看到了最后一张:他和杨忆在床上裸身侧躺着。从这个窥私的角度看见自己,让他很不适。暗沉、色泽不均的皮肤,几乎毫无光泽的毛发,哪怕健壮肌肉也无法撑起的皱褶,这一切在杨忆身体的对比之下,更让他觉得自己像一个老人。
“……这谁拍的?”他说。
“我不知道。”
“那是谁给你的?”
“我自己找到的。”
“在赵敬义那找到的?”
“是在我家里。你见过这张照片吗?”
“没有。”
“我想也是。妈妈还在的时候,有人趁我不在医院,把这些照片放到她病房里。这之后没过多久,你去和她说话,然后……就出事了。”
“她没和我说过——肯定没提过这样的照片。她也没有……没有提过我——”
“没提到过你和其他女人在一起的事?”
“真的没有。”
“我觉得,她只是不想和你说。她走了以后,医生把遗物都收起来,让我们带回家。当然,你连打开这些遗物看一眼的时间都没有,否则也不会让我先发现了。我只是想告诉你,赵敬义早就派人盯着我们了。在你自以为过得挺舒适的时候,在他那里的某个人,不仅拍下了这些照片,还偷偷送到我妈妈的病床边。我曾经想过,会不会是你本人,为了刺激妈妈,让她放手。但哪怕是你,也不会用这么下三滥——这么没必要的手段。对啊,你想抛弃她,正大光明地抛弃就好了,何必用这种小把戏。”
傅长松察觉到女儿声音的颤抖。
“我把你妈妈带上了。宝云,跟我来吧,既然你不喜欢,我们就不回去——”
“闭嘴!”
在城墙上散步或聊天的一些人,听见傅宝云的吼声,好奇地看过来。她深呼吸,尽量平复心情,避免被感伤淹没,忘记了今天的目的。
“妈妈开刀住院的事情,你和赵敬义说过吗?”
“说过。”
“你是不是连妈妈住在几号病房都说了?”
“当然没有。我连在哪家医院都没说过。”
“行吧。我刚才说过,赵敬义早就派人盯着我们了。我相信你和这照片无关。这就说明,有人盯着我们的一举一动。那是一个可以随时拍下你照片,又不被你发现的人,趁我们俩都不在,把照片放进了妈妈的病房。我宁愿你不小心透露过病房号,你明白吗?”
“我会去查是谁干的。”
“别去了。”傅宝云冷笑。“这对你有好处吗?我只是想让你知道有这么回事,而且,我不想自己把这些照片扔掉,更不想把它们留在身边。你拿着吧。撕掉,裱到镜框里,随便。还有,不要去麻烦杨姐。你也看出来了,这不可能是她拍的。”
“我不会去找她麻烦的。我连她人在哪都不知道。”
“……不是还在赵敬义那吗?”
“这两天不见了。”
傅宝云的心往下沉。逃走的时候,杨忆说过,她不会受牵连,让傅宝云放心。但她的语气中没有百分之百的自信。
“宝云?你下来好吗?和爸面对面聊。随便说什么都可以。我今天不回赵家。你有没有想去的地方?”
傅宝云挂断了电话。她转过身,很快从傅长松视线中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