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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人有罪 下部 第68章 掌控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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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分钟之后,赵敬义结束了和傅宝云的谈话,心中更加对杨忆的过失感到遗憾。一个多么出人意料的小姑娘;应该派更加信得过的人看守她。赵敬义不担心会失去祖母,傅宝云不可能伤害老人,但他还是要快速行动。因为傅宝云的良善本质,会驱使她在压力之下求助于警察,那才真正是天大麻烦的开始。另外一个让赵敬义必须立刻行动的原因,是他不能在和一个小姑娘打交道的时候优柔寡断。

    真希望把她留在身边。可惜没机会了。

    赵敬义拨打谭怀胜的号码。

    “赵老板?有好消息吗?”

    “谭总,我想强调一下,我们规规矩矩做生意,可干不得违法犯罪的事。”

    “你就想说这个?”

    “还有,虽然我很舍不得,但是你打算从我这里挖走的那个员工,我决定放手了。”

    “我怎么知道你是真心的?”

    “他的家人,比你更关心他的去向。一从我这离职,他应该会马上和家人团聚。过会儿我给你一个地址,你自己决定要不要去拜访。当然,我建议你别打扰他们。”

    赵敬义挂断电话,并且关闭了通话一开始就在运行的录音设备。他不得不佩服谭怀胜经验之丰富。谭怀胜接住了一切暗示,并且没有在对话中透露出任何可被警察利用的漏洞。

    傅宝云定下的会面期限,让赵敬义有足够时间做准备工作。黄昏时分,他在旅馆后门找到了正在和几名手下闲聊的傅长松。

    “傅伯,我们聊一聊。”

    “不去办公室?”

    “我刚从办公室出来,不想回去了,来点新鲜空气吧。”

    赵敬义一只手轻拍傅长松后背,示意他往前走。他们来到了和旅馆搁着一座小土丘的空地上。傅长松认出来,再往前,就是用来强迫敌对帮派成员屈服的小树林。为了消解紧张感,他说:

    “你的手好得挺快,已经不用吊着了。”

    “我尊重医嘱,一口酒都没喝,憋得可难受。”

    赵敬义停下脚步。有两名保镖跟随他们,保持距离,在不远处的树荫下站住。

    “傅伯,我得和你商量一件要紧事,但恐怕不能给你太多考虑时间。我接到了一个电话,你猜是谁打来的?是宝云。”

    赵敬义察觉,傅长松显然受到了震动。他右手在胸前松弛地半弯曲着,摇晃了一下食指,暗示傅长松冷静,他还有重要的话要交代。

    “这通电话,打了我个措手不及。”赵敬义笑了笑。“我爸去世之后,把我带大的最大功臣,就是我奶奶。她老人家,脾气怪,非要一个人住。其实,我应该早点和你说的,你见过她。她就是在你家摊位街对面的老太太。”

    “……刘阿姨?你让她在我身边盯梢?”

    “——那是在我们正式认识之前。我也不好突然带一伙人凑到你面前,对吧,总得先知道你是一个值得打交道的人。你和宝云都对我奶奶特别好,会把接不了的单让给她,非常慷慨大度,否则我也不会这么早就在兄弟们面前念叨,你是一个值得他们看齐的人。所以,我这点谨慎起见的准备工作,你不介意吧?”

    “当然不介意。你办事总是提前先考虑好。”

    “你理解就好。总之呢,我不明白宝云是怎么知道的,但她认出我奶奶了。在我这和宝云直接打过交道的,除了你我,就是杨忆了,但杨忆根本不知道我交给奶奶的任务。所以这就很奇怪了。也可能是宝云人太聪明,早就怀疑上了。她不光逃过了我和你的追查,还去拜访了我奶奶,甚至把她人给扣了。”

    “真的?”

    “是真的,宝云让我奶奶接了电话。呵,我觉得在她眼里,我就是一个没品的人渣,所以你一直留在我这里,她不放心,而且也知道得有我同意,你才能出去办事。她要求我带上你,还有她母亲的骨灰,去把我奶奶换回来。”

    傅长松确实没想到,自从那一次失败的刺杀,以及从软禁中逃跑之后,女儿还能做出更让他惊讶的事。他烦躁,同时生出了一种奇怪的自豪感。当然,现在重要的不是揣摩女儿,而是弄明白赵敬义的意图。赵敬义是不是其实知道,他回城见过宝云?或者,他刚才只是怀着其他目的而编造出一个过于不可信的谎言?可能性太多了,一时无法理清。他明白,赵敬义比他心智更敏锐,且对这番交流早有准备,所以没法在有限的时间里,彻察赵敬义的意图,同时避免遭到反向的怀疑。他只能打直球。

    “你打算怎么处理?”

    “宝云是好姑娘,我不担心老人家的安危。换个角度想,这其实是好事,前两天我们还一点头绪没有,结果她主动联系上我,要和你团聚。她已经给了时间和地点,我们这就出发吧,我赶紧把老人家接回来,然后暂时就不打扰你们了,你和女儿好好相处几天,她也挺担惊受怕的。等宝云气顺了,你再回我这。没问题吧?”

    “那我回去拿骨灰盒。”

    “别麻烦了,我们上车等着,你告诉我放在哪,我让他们给带过来。”

    “就在我房里的电视柜上面。”

    赵敬义拍拍傅长松肩膀,走出几步打电话。傅长松看看周围,那两名保镖依然紧盯着他。显然,赵敬义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给他自由行动的机会。不能回房拿骨灰,也就意味着在这段旅程中,他将手无寸铁。

    赵敬义打完电话,回到傅长松跟前,说,走吧。他的声音很平静,甚至像面对一个老朋友,同时也没有展示那熟悉的,用来度量他人情绪的笑容,但傅长松心底却升起了强烈厌恶。在这一刻,随时有人监控他左右;行程遭到绝对控制;就连想亲自取回妻子骨灰的要求也得不到信任——就如同在狱中,哪怕现在擡头就是天空。在狱中,极少见到云彩,因为放风时间多安排在午后。在狱中,外界吹来的风令傅长松痴迷,因为它们会带来异常丰富的气味:他能嗅出洒过水的马路,烧烤摊上过度飞扬的胡椒,女人脖颈后的汗水,哪怕这一切可能只是飘进鼻腔的外界尘土,在他脑中唤起久远的记忆。

    服刑结束之后,傅长松更加了解自己了。他不爱天空,不爱风声,甚至也不爱自由;他需要的是力量掌控在手中的炙热感。

    在赵敬义帮派度过的日子里,傅长松曾经短暂地重温这种炙热。他开口,有男人会把钢管砸向另一个人的后脑,有女人会非常熟练,甚至毫无挑拨意味地脱下衣服,就像在无人更衣室中独处。他觉得年轻,有力量。但实际上,这里只存在一股真正的力量源,现在那力量正在强迫他,朝左转,目不斜视,劝诫他,切记切记,他能拥有的自我选择的最高形式就是服从。

    “想什么呢?”赵敬义说。

    “不好意思,我就是在脑子里消化你告诉我的这些事。我女儿……唉,确实,这谁料得到呢。”

    “你当爸的,当然比我更加受影响。没事,路上慢慢想该怎么和她说。宝云心里肯定比我们紧张多了——”

    他们在平淡友好的氛围中,走向旅馆前方停留的黑色车辆。傅长松坐在后排左侧,赵敬义在右侧。左侧门改装过,打不开,他们时常把抓来的人塞到这个位置,预防他们跳车。傅长松想,这就是所谓的杯弓蛇影吧。他也曾在这椅子上坐过,并不觉得胆怯。如今心中有了敌意,身边一切危险之物,似乎都变成了专为针对他而设计。

    五分钟后,他们两人加上司机和一名保镖,上路了。骨灰盒放在后车厢里。司机说,特意拿了软垫子垫在它下面,而且保证不会把车开太快。

    “傅大哥”,前排副驾上的保镖说,“我送完你,就要去火车站接我女儿,你说巧不巧。”

    “你女儿来看你?和女婿一起来的?”

    “哎,女婿不来,我一听心就凉了,电话里也不敢提……”

    傅长松故作轻松地接着话,心想,这保镖是在截留车队行动中,被允许持枪的另一人。

    一路上,另外三人非常频繁地交谈,语气中充满快意,不涉及任何棘手话题。傅长松很难不把这看作是赵敬义的特意安排。他们相互交织的语言,像碎纸一样扎进他大脑,虽不疼痛,但有效地阻止了他思考。

    他对赵敬义说:“宝云今天还会不会联系你?”

    “她没说。她联系,我当然会告诉你。”

    “她当时用哪个号码打过来的?要不要拨回去?”

    “你别慌,没事的,我们现在不应该让宝云觉得我们在逼她。”

    在市中心,车突然停下来了。赵敬义说,下车吃饭,还有时间。傅长松意识到,赵敬义至今没有透露,所谓宝云说过的具体时间和地点。下车吃饭的过程中,傅长松过于明显地关注着司机和保镖衣服的形状,想确认他们有没有带上枪。

    “傅大哥,怎么了?”保镖笑嘻嘻地说。“我衣服上有东西?还是看上我皮带了?我老婆从意大利带回来的。”

    这种在往常让他觉得如鱼得水的,情绪夸大的友好,现在却在傅长松灵魂的空洞中产生令人坐立不安的回响。“啊对,是挺显眼的”,他说。他感到尴尬。他相信自己的紧张,在他们眼中早就一览无遗了。他流了许多汗。饭后,他们驶向城西,和新开发区完全相反的方向,人烟更稀少。夜里七点半,车子在荒郊野外停下了。

    “下车。”赵敬义说。

    “宝云在这?”

    没有人回答傅长松。其余三人都下车了。司机没有把发动机熄火,车前灯仍然亮着,锥形灯光照亮空气中幽幽飘散的尘灰。傅长松强烈地感觉到自己胸腔的起伏,让他想起在法庭上接受宣判的时候。他下车了。外面一片漆黑,远处山林和一些建筑物的剪影显得模糊,这样的时刻会提醒傅长松,五十岁之后,他的视力远不如以前。他把车门关上,但站得离车身不远。司机和保镖从前方走向他。

    “往哪走?”

    “傅伯,”赵敬义说,“麻烦你转过去。”

    “什么?”

    “转过去,对着车子。”

    “我要知道你想做什么。”

    “宝云想得很细,她不光不太信任我,也不信任你。她害怕你跑掉,不然不会把我奶奶交回来,我们得让她放心。”

    “我真羡慕啊,”保镖说,“我女儿要是有这么黏我就好了。”

    傅长松想,

    让我对着车子,至少不会是想杀掉我。如果在这里开枪,血会溅在车上。

    他转过去。

    “两只手放在背后。”赵敬义说。

    傅长松照办了。司机上前,说,“傅大哥,对不住了”,双手分别抓住傅长松的两侧手腕,强迫他的手掌贴在一起。保镖靠近。下一秒钟,傅长松的手指感觉到了一种金属的冰冷。

    这冰冷,像轮船的残骸沉进海沟,把傅长松记忆中某种乌黑而陈旧的体验给再度唤醒了。他无法控制冲动,双肩一展,甩开司机的手,然后转过身,一拳揍在对方鼻子正中。司机踉跄着往后退;保镖立刻从腰带后方拔出了手枪,把枪托往傅长松后脑上一砸。傅长松顿时觉得眼中一片电流似的白光,一口气上不来,跪倒在地上。他左手试图撑着地面,但只觉得手腕变得特别软,脸庞贴上泥土。

    “操,”保镖说,“好像下手太重了。”

    “没事。傅大哥不止这点斤两。”赵敬义说。

    他们说的这几句话,傅长松都没听见,只听见司机因为疼痛在骂脏话。恢复意识之后,他发现自己靠着论坛坐着,双手别在背后。他想站起来,胳膊一使力,突然在两手大拇指根部感觉到撕裂。他明白为什么之前会反射一般地揍人了。他们给他上了拇指锁。它的大小和重量只有手铐的一个零头,却能制造更大的痛苦。

    当日早上,湖边别墅区。

    和赵敬义打完电话之后,谭怀胜决定今天不去公司,就在家等着。他一向为自己能迅速抛下一件烦心事去处理其他无关情况的良好心态自豪,但他也有极限。他相信赵敬义不会杀人——在仔细考虑之后,谭怀胜更倾向于避免暴力。但赵敬义不是一个可以简单揣摩的人。他所说的“团聚”,应当是和傅长松的女儿有关的。属下曾经对谭怀胜报告过,傅宝云是一个非常普通的小姑娘,唯一值得关注的是她和父亲似乎感情相当好。

    但怎么突然她又和赵敬义扯上关系了?

    虽然在电话中显得很自信,但谭怀胜脑子里一片混乱。他后悔早早放弃了对傅长松的紧密追踪。当然,这大部分要怪罪那不断给他找麻烦的女儿……当然还有自己一度看做干女儿的人。

    谭怀胜在家庭书房里坐下,打开笔记本电脑,在管理层工作群中简单交代了几句话,表示今天有私人事务,若非紧急情况不要打扰他。然后他试图用各种办法让自己平静下来,看看电影,直播,在网上打几盘麻将。这一切都不奏效。一个小时之后,他打开代理网络,开始看亲信推荐给他的成人视频网站。

    五分钟后,门突然被推开了,谭怀胜赶紧把笔记本合上。是伊璇。

    “你怎么在家?”谭怀胜说。

    “我为什么不在家?我又不上班,珺珺也在学校。倒是你怎么不去公司?”

    “暂时不去,我要等个重要电话,你去忙自己的吧。”

    “不想让我进来,你自己先反锁。”

    伊璇没说话,又看了看左右,仿佛在找一只看不见的苍蝇。

    “还有事吗?”

    她还是不说话,关门离开了。

    谭怀胜把屏幕掀起来。他刚才没关声音,幸好视频还没放到关键地方。他尝试好几次,代理再也连不上。就在这时,电话响了。

    是赵敬义。通话只持了三十秒,让谭怀胜有时间把见面时间和地点记在纸上。拿到一个确定的消息,他心里好受了不少。刚刚他才反思过,不应当贸然放弃对傅长松行踪的把控。今天这件事,不能交给其他人去办。他要亲眼看看这伙人——赵敬义也好傅家父女也好,对他来说是一伙人——到底在耍什么把戏。

    下午五点,谭怀胜对伊璇说了一声,晚饭不在家吃,然后出门,从车库里开出了私用的法拉利FF。

    伊璇站在二楼阳台上,看见那团饱满得刺眼的艳红,沿着湖边马路渐渐远离。她正在手机通话。

    “他刚刚出门,一个人。我随时把位置报给你,你看着办。”

    她挂断电话,打开直传摄像头APP。屏幕上能看见谭怀胜的后脑勺,右手,以及正前方车窗。这个摄像头,她已经安置快两年了。这辆车因为显得不够商务,所以谭怀胜通常不用在工作上。除了带着妻儿兜风,它很少被使用。伊璇曾经从同传视频上,看见有别的女人坐在他旁边。有的她认识,有的她不认识。有时候她以为自己会关心,有时候她只是觉得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