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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人有罪 下部 第69章 人质之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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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给昏迷的傅长松上铐之前,赵敬义曾犹豫片刻。他知道,在那锰钢链扣咬合的一瞬间,他和傅长松之间的信任,——虽然是建立在自私的利益交换之上,但对匪帮而言这种利益交换即是公义,——将彻底崩溃。现在,傅长松醒过来了,保镖出于恐吓目的,用强光手电筒直射他的眼睛。常人受此待遇,会挣扎、畏缩,而傅长松并未放弃用身体表达反侵略性,他挺胸,在双手无法借力的情况下徐徐站起。这提醒了赵敬义,他对“傅伯”的敬重并非全是虚饰。到了完全抛弃敬意的时刻,他竟有些感伤。

    “傅伯,”赵敬义说,“我会把手铐的钥匙给宝云的。在见到她之前,我们就别斗气了,免得她看见了心里不舒服。我奶奶的安危,还得看她心情呢。”

    “你别对她动手。”

    “怎么可能。你走前面。”

    保镖移开手电筒,朝着车头前方晃了晃。傅长松顺着这方向往前走。他听见两人跟在后面,杂乱步伐踩踏在布满碎石的乡间小道上,人却沉默着,如幽灵尾随。借着有限的星光,傅长松发现四周杳无人烟,但地势并不平坦,若能迅速逃到两侧的土丘后或者树林中,就有机会破局。

    “直走,”保镖说,“想什么呢,东张西望的,别忘了我们手里有家伙。”

    傅长松只能放弃妄想。和狱警不同的是,后面两人在开枪之前,恐怕不会先示警。而且,一旦杀死了他,就更有理由顺便对他女儿下手。

    约五分钟后,前方出现了一座破败的石桥。桥上路灯仍有少许亮着,隐约照亮了桥墩下完全干枯的河床。宝云坐在河床边缘,在她身边,是傅长松所认识的“刘阿姨”。刘阿姨没有遭到任何拘束,双手抱着膝盖静坐,几乎贴着傅宝云。宝云发觉有人,站起来说:“站住,别过来。”

    傅长松一行人停下了,和宝云保持着约十米距离。赵敬义上前一步,和傅长松并肩。傅宝云心跳加速。看见父亲,她心情比想象中平静,是另外两个男人让她紧张。她弯腰,把李咏兰搀扶起来。她左手包裹着创可贴的大拇指,按在对方胳膊上,一阵刺痛。

    带走李咏兰那天,傅宝云刺破了大拇指,捏着它,在卧室里滴下了十来滴鲜血。为了恐吓赵敬义,在不伤害老人的前提下,她只能这么做了,结果被赵敬义一眼看穿。

    “阿姨,”她说,“你马上就可以回家了。”

    “回家也没什么意思呀。”

    李咏兰笑;为傅宝云所熟悉的,如同哄小孩的笑容。许多老人都是如此,已经极少为自身而笑,而是笑世态,笑子女,笑回忆。关于她拍下照片,并且送进蒋蕾病房一事,傅宝云已经无力去仇恨了。母亲总归是会自杀的,就算少了照片的刺激,避过了那一天,也避不过未来将承受的羞辱和痛苦。

    她俩当前目的一致:在赵敬义和傅长松之间制造不可弥合的裂痕。李咏兰不敢和孙子正面对质,在这件事上已经技穷了,所以很快同意了合作。傅宝云察觉到,李咏兰有时仍然把赵敬义当作小孩。她会说,不能天天和傅长松这种人打交道,影响太坏了。她还会喃喃自语地念叨赵敬义幼时爱称,核桃。虽然这样称呼一个走黑道的成年男性,十分可笑,但她语气中自然天成、无需害羞的亲昵,会让宝云想起母亲是如何称呼自己的。这更让她难以敌视李咏兰。

    不是感伤的时候,

    她提醒自己。必须坚强。

    在稍远处的山坡上,藏在矮树丛之中的谭怀胜,非常小心地拍了拍手里的夜视记录仪。他一度在朋友的怂恿下,向往着越野和露营,买了一大堆野外生存工具囤在后车厢里,虽然一次都没成行,对设备参数倒是如数家珍。只不过太久没实操,刚才成像质量不稳定,他一时找不出原因,就使出了拍打机身的传统手段。

    谭怀胜已埋伏二十分钟了。因为认不出宝云和老妇,怀疑她们只是桥下流浪者,他觉得自己是不是走错了地方,非常挂心停在乡下的法拉利FF,差点折回。直到镜头中终于出现了傅长松等人,让谭怀胜不得不赞许自己的耐心。他知道,把傅长松带到女儿面前,不能证明赵敬义已将他踢出帮派。但是,现在他通过镜头看见傅长松双手背在身后,后面又紧随如同押送囚徒的两人,大大提升了他的好奇心。

    还有一件事。观察时间越长,谭怀胜就越觉得那老太太有些眼熟。但他想,既然是夜视仪中的影像,难以辨清五官,那么确实很容易把一个陌生的老太太看做是怀胜楼里无数大龄帮工的一员。

    虽然谭怀胜很努力,但在石桥下两方对话的时候,他还是半句话都听不清。林中蚊虫飞舞,他不停抓挠身体各处,夜视仪反复失焦。

    “你先别说话。”赵敬义在傅长松旁边耳语了一句,然后上前一步,提高嗓门:“人给你带来了。”

    “你把他绑起来了?”

    “是你觉得不放心,所以上了手铐。”赵敬义擡起右手,展示钥匙。“等会就把这个给你,和手铐一起,就当是小礼物。”

    “我妈妈呢?”

    保镖走到亮处,双手捧着骨灰盒。赵敬义叮嘱过,不要用单手拎着。

    “奶奶,你没事吧?”赵敬义说。

    “宝云对我很好。你别欺负她。”

    “那我们就和和气气地把事都办妥了,没什么必要继续拖下去。”赵敬义说。

    “等一下,”傅宝云说,“我怎么知道钥匙管用?”

    赵敬义笑了笑。

    “傅伯。麻烦你转一下。”

    傅长松背朝着石桥的方向。保镖走到他正面,拔出枪,在傅宝云看不见的位置对着他。赵敬义走到他背后,用钥匙打开了手指铐,把它举起来,让傅宝云看见,待宝云点头确认,把傅长松的手腕扭过来,再度铐上。为了测试是否铐紧,他抓住傅长松的手臂上下摇晃了一下,低声说:“宝云妹妹是真的机灵,和她一比,我以前的女人都太没意思了。傅伯,你说咱们能不能做亲家?”

    傅长松挣扎。赵敬义狠狠扭了一下他的拇指根。傅长松把一声痛叫闷在嘴里。

    “怎么了?”傅宝云说。

    “没事。傅伯,你可以转过来了。宝云,你想得真是周到,但是还有你母亲的骨灰,你该不会也要让……”

    “不要动骨灰盒。我信你。在我左手边对岸上,有一张蓝色的椅子,看见了吗?”

    “看见了。”

    “你和我爸都不要动。让你手下那个人,把骨灰盒放在上面,然后把钥匙抛给我。”

    赵敬义把钥匙交给保镖,说,照她说的办。保镖双手捧着骨灰盒,把钥匙搁在上面,走到傅宝云所指的蓝色椅子面前。他把骨灰盒放下,抛出手铐钥匙,但抛得不够远,落在了离宝云两米左右的地面上。

    “不好意思,”保镖说,“不是故意的。”

    钥匙消失之处一片漆黑。傅宝云不得不上前,蹲下摸索。她心跳得非常快,不管怎么摸索,都只感觉到尖锐的砂石。她感到眩晕,擡头看,仿佛觉得那高大男子只要轻轻往前一跨,就会来到她跟前。

    “宝云妹妹,别慌,仔细找。”赵敬义说完,朝向保镖。“你怎么搞的。手电筒在你那,帮她照一照。”

    保镖掏出强光手电筒。傅宝云眼前的地面立刻现出圆锥形的刺眼光圈。她发现,钥匙其实就落在自己摸索过好几次的地方。她连忙拾起它,站起来退到李咏兰身边,甩掉钥匙上的泥沙。保镖回到赵敬义身边。

    “没别的事了吧?”赵敬义说。

    “让我爸慢慢走过来。但是,你们俩要背过去,然后往前走。我会让阿姨跟上走。”

    “这样不公平吧。”赵敬义说。在这之前,傅宝云设想之周到,让他觉得有趣;但这最后的要求稍微激怒了他。如果对方同是黑道,这要求几乎是羞辱。

    “敬义,”李咏兰说,“你别生气,就按宝云说的办。我要过去了,你千万,千万不要做坏事,啊。要不然我不回去,宁愿一个老妈子死在外面。”

    赵敬义深呼吸一口气,对保镖点点头,拍了拍傅长松的背,说:“傅伯,保重。”

    傅长松朝前走。赵敬义和保镖转过身,慢慢往来时方向迈步。李咏兰看着傅宝云,突然握住她的手,大拇指在她手背上顺着指头方向轻轻摩擦,仿佛要确认一片宝贵的丝绸没有起皱。傅宝云记得这种感触,小时候母亲在和她说话的时候,经常这么做。她鼻子有些发酸。

    “宝云,你别担心,我不会让核桃干坏事的。拍照片的事,是我不对……帮我和你妈说一声对不起。我走了。”

    李咏兰往前走。年老体衰,加上干枯河床崎岖不平,她想走快些也没办法。在和傅长松身位交替的时候,她停下来,盯着他。傅长松也停下了,转过头。李咏兰朝他脸上吐了一唾沫,而且为了强调仇恨之深,是故意让喉咙发出恶心的摩擦声之后才使劲吐出去的。

    “王八蛋。死痞烂贱。”

    傅长松没有余力生气。他唯一担心的,就是是否会有人从背后开枪。那口唾沫黏在他的左眼和鼻子中间。他闭上一只眼睛往前走,突然感到一种滑稽的荒谬,因为他方才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老太太在撒什么脾气。

    二十年前,我有没有见过赵英涛的妈妈?

    他不确定。一个他可能从未见过的人,因为他从未杀过的一个人,在几乎无人知情的情况下恨了他二十年。对他来说,这口唾沫像是无妄之灾,而对她来说,则是无意义的复仇。

    他突然想,会不会这个老太太,就是拍下照片的人。他很快决定,这个问题已不值得去想。

    傅宝云把钥匙收进裤子口袋里,双手僵直地放在身边,有一瞬间,她几乎想转身逃走,因为双手背在身后,被迫收着肩膀低头往前走,还闭着一只眼睛的傅长松,似乎和“父亲”这一词失去了勾联。他看起来像一只没有来处,也没有去向,在夜幕中逐渐朝她逼近的独眼怪物。

    傅宝云没有后退。傅长松在离她约两米的地方站住了。到这里,他还没有被枪击,那么应该就不会有事了罢。这一切都令他疲劳。唾沫还在往下,快流到他的唇边。与其说是失落,不如是关于死亡的一切幻想在刚才完全占据而又抽空了他的心灵。他看着女儿的眼睛,心想着,

    她也许是在生气,也许是失望,其实对我来说都差不多,

    只希望这一切快些结束,但他其实不知道自己想结束的,到底是什么。

    傅宝云上前一步,手伸进口袋。傅长松以为她会掏出钥匙,但拿出来的却是一小包纸巾。她看着父亲,抽出两张,缓缓擡起手,给他擦掉脸上的唾沫。两张没擦干净,她扔掉用脏的,又抽出两张。

    谭怀胜一直看到现在。他觉得,是时候放下夜视仪了。虽然还没想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但可以确定傅长松和赵敬义已经决裂。至于具体情况,可以回家让伊璇看看录制的视频,让她来出主意。谭怀胜感受到了胜利的快意,虽然很轻微。在未来,他肯定还会和赵敬义有更多的冲突,但赢了第一局,就能赢很多局。至于警方会不会因为杀人事件追查到傅长松,这就等以后再伤脑筋了吧。

    他没忍住,又往镜头里看了一眼。那个姑娘——已经可以确定是傅长松的女儿——擡起手,在傅长松脸上做什么,也许是擦汗?谭怀胜皱眉。他脑中突然亮起了遗忘许久的一幕,就好像在记忆的黑暗走廊上无目的地游荡,突然看见一块暗红色的幕布后面有一丝光,于是他沉寂已久的好奇心被再次唤醒了,弯着腰上前,掀起幕布一角。他看见了站在厨房里,已经发胖的自己。

    那时候,谭怀胜已经历数次创业失败,再度借债开饭馆,不像今时今日拍宣传片摆摆样子,是真的在厨房里日夜颠勺,给手腕留下的负担到今天都没好,而随着年岁增长,恐怕也好不了了。前半年客人很少,也几乎没有回头客,但他每天还是坚持十一点半打烊。有时,谭嘉烁放学之后,会到店里呆着,说是饭店离学校近一些,今天作业太多了,她想早点开始做作业,反正店里没客人也挺安静。谭怀胜隐隐约约觉得,女儿其实是不是想多陪陪他。他从来没问过,谭嘉烁也从来没说,但仅仅因为这样一个疑问存在,谭怀胜心里就高兴。店里只有油乎乎的吊扇,炒完菜的他汗如雨下,他曾经坐在条凳上,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心想,还没挣着钱,怎么就将军肚了呢。真的,发生过,他没记错,谭嘉烁会上前来,用餐巾纸给他额头擦汗,然后看着脏兮兮的纸,故意皱着脸说,咿,爸你脸上都是油。他回答,你不懂,油性皮肤,人不容易老。

    有过这么一件事!

    突然泪水就止不住了。谭怀胜把夜视仪放下,边角磕到树皮上,发出咚的一声。他坐在一块石头上,用汗津津的手背抹泪,越抹越糊。他又想起和女儿吃的最后一顿饭是怎么结束的。他已经忘记他们当时在吵些什么了。他骂了几个脏字,又骂了一连串。就在这时,手机响了。他看了看来电人。赵敬义。

    “谭总。”

    “……”

    “谭总?听得见吗?”

    “你说。”

    “我和你说过,你想挖的员工,要和他家里人聚一聚。这件事我已经办妥了,和你说一下。”

    “行。”谭怀胜按住听筒,狠狠擤了一次鼻涕。

    “我给了你地址和时间,你有赶过去看一看吗?”

    “我干嘛去,远得很。他以后怎么样,我可以慢慢再观察,只要他人没问题,有的是时间。”

    “那你现在在哪?”

    “家里,怎么了。”

    “没事了。反正上次约好的事,我算是做到位了,我们改天再聚?”

    “行。我明天到公司看看安排,再约时间。”

    谭怀胜挂掉了电话。他几乎要感激赵敬义,因为这成功地打消了他的感伤。朝前走,才是最重要的。他把夜视仪收回包里,转过身,朝着停车位置走去。

    赵敬义走得很慢,因为李咏兰一直紧紧抱着他的胳膊。他问,怎么傅宝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这是绑架你知道吗。李咏兰一方面顾左右而言他,一方面在往前推,可见她确实非常不希望孙子加害傅宝云,是在急急忙忙赶他走。

    他们花了来时两倍的时间才回到车子面前。一路上,赵敬义忘不掉傅宝云的神情。在外等候的司机看见他们,扔掉烟,坐进驾驶座。

    “奶奶,你坐前面吧。”

    赵敬义把李咏兰安置在副驾驶座上,替她绑好安全带,关上门,然后走到司机一侧,对他说:“把阿婆送回去,开快点。”

    “敬义?你不和我一起回去?”

    赵敬义不回答,拍了拍车顶。司机发动油门,迅速驶离。

    “赵老板,”保镖难掩兴奋,“有什么打算?”

    “去把事办妥。”

    赵敬义拔出手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