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砂锅 正文 第45章 阿健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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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尚娜娜从杂技团出逃过无数次。

    小时候逃出来觉得新鲜,走到哪都看不够,她最喜欢钻进百货大楼,反反复复坐扶梯。站在商场里卖电视的商店前,一站就是几个小时,宁可冒着回去挨顿打的风险,也要在自由的世界里多游荡片刻。

    那种新鲜感已经是很多年以前的事了,当年可以冒着挨打的风险逃出来,如今从杂技团逃出来只为了能少挨顿打。

    根据尚娜娜以往的经验,只要在外面躲的时间足够长,吕向东的气就能消。等他消了气再悄悄回去,多少能减轻些皮肉之苦。

    踢碎吕向东的酒之后,尚娜娜从杂技团跑出来,她深知吕向东抠门,又嗜酒如命,一时半会儿很难消气。

    她漫无目的走在大街上,又要面临那个每次都会冒出来的问题,逃出来了,然后呢?

    如果说小时候从杂技团逃出来,就像从鱼缸跳进大海,那么对现在的尚娜娜而言,无非是从一个小鱼缸,跳进了另一个大鱼缸。

    尚娜娜看着街上赶路的,拉货的,挤不上公交车急得满头大汗的,她羡慕他们的忙碌,她想把自己的时间借给他们。尚娜娜害怕拥有时间,时间对她来说不仅不宝贵,反而是种负担,她必须绞尽脑汁才能将时间打发走。

    她想起南琴爱去文化馆,在文化馆阅览室里一坐就是一天,尚娜娜心想,文化馆一定是个打发时间的好地方。

    尚娜娜第一次走入文化馆,她毫不客气,进了小白楼先把一楼逛了个遍,挨个屋子参观。随后上二楼,看见南琴从前总提起的阅览室,尚娜娜打了个喷嚏,喷嚏声响彻深邃的走廊。

    陈芸正伏在阅览室办公桌上,埋头抄写《大悲咒》,被尚娜娜这声喷嚏吓得心脏突突跳,她连忙握紧念珠,把念珠紧紧捂x在胸口上,等缓了一口气之后,继续伏下来抄《大悲咒》。

    刚写了两个字,听见有人进来,陈芸擡头看到尚娜娜径直往里走,忙喊住她,“小孩儿,你证呢?”

    尚娜娜回头,随口道,“忘带了。”

    说完又往里面走,看见阅览室里空无一人,阴森森的。

    陈芸心里正烦躁,她啪一下把念珠拍在桌面上,起身追到尚娜娜面前,拦住她大声说,“没证不让进!出去!”

    尚娜娜看到陈芸面色铁青,上嘴唇鼓着个大水泡,眼圈黑得跟熊猫似的,一张口就闻见一股呛人的口臭。尚娜娜心说,上这么大火,怪不得火气大。

    “我有证,今天忘带了。”

    “回去拿!”陈芸喊道。

    “我以前经常来,就今天忘带了,我看会儿书就走。”

    尚娜娜说着往里走,被陈芸薅住后背的衣领子。

    “你别给我找事儿!赶紧走!”

    陈芸貌似强硬地驱赶,可怎么听都觉得语气中带着无力的恳求。

    尚娜娜委屈道,“我真有证,不信你查,我又不是没来过。”

    陈芸喘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她抓着尚娜娜衣服说,“你有证是吧?行,你叫啥?啥时候办的证?”

    “我叫南琴,早就办了,我以前经常来。”

    陈芸一听这话,跟见着鬼一样,当场撒开了抓着尚娜娜的手,她张着嘴说不出话,一手捂住胸口,仿佛喘不上气。

    尚娜娜莫名其妙地看着陈芸,只见陈芸愁眉苦脸地弓着背回到办公桌后面,从抽屉里掏出一个核桃大小的小瓷瓶,拔开瓶口往嘴里灌。

    尚娜娜看见她嘴角漏出两粒小药丸,想起孙悟空偷太上老君的宝葫芦,往嘴里灌仙丹的样子。

    陈芸含着满嘴速效救心丸,抓起办公桌上的电话打120,她带着哭腔对电话喊,“快点儿来,市文化馆阅览室,我心脏不行了,快点儿,市文化馆阅览室。”

    尚娜娜吓坏了,她没想到自己就顶撞了两句,竟把人害得心脏病发。

    陈芸趴在桌子上,胸口疼得说不出话,她手上死死攥着念珠,嘴里的速效救心丸直往外漏。

    尚娜娜跑到陈芸身边,凑过去关切地小声问,“你没事儿吧?”

    尚娜娜不来问还好,她一过来,陈芸眼珠子都大了,不仅速效救心丸从嘴里往外滚,口水也跟着流出来,顺着脸淌了一桌子,随后便瞪着眼,一动不动了。

    尚娜娜见她这副模样,吓得扭头冲出阅览室,站在走廊里大喊,“有人吗?有人吗?”

    二楼一个人影都没有,尚娜娜跑下楼,抓着她第一眼看见的大人喊,“楼上有人不动了!”

    救护车赶来前,尚娜娜逃离了文化馆。她跑到观音寺,对着每一尊神仙拜了又拜。之所以去寺里拜,不是因为尚娜娜信佛,而是她看见陈芸手里攥着佛珠,想着既然她信这个,就过来帮她向神仙求求情,保她平平安安。

    尚娜娜觉得自己多少有点责任,是自己冲撞了那个女人,才导致她心脏病发。后来尚娜娜再也没去过文化馆,也不敢打听那个心脏病发的女人是死是活。

    她永远也不会知道陈芸究竟为什么心脏病发,更想不到这事儿跟南琴有关系。

    当晚,王健闹肚子,晚自习上课时跑了两趟厕所。老秦以为王健躲在厕所里抽烟,于是偷偷跟上,打算逮个现行。

    王健正在联排坑位里蹲着,擡头看见一双眼睛躲在黑暗里幽幽地盯着自己,吓得他手里的卫生纸差点掉坑里。王健眯着眼一看,觉得那双眼睛疑似老秦,王健喊了一声,“老师?看啥呢你?”

    那双眼睛迅速消失在黑暗中。

    等王健上完厕所回到教室,看见老秦正盯着学生们上自习,教室里鸦雀无声。老秦若无其事地捧着富光杯,坐在讲台上喝茶。

    王健走过去凑到老秦耳边,悄悄说,“老师,你刚才看啥呢?”

    老秦装傻道,“啥?”

    “没事儿。”

    王健走回教室最后一排,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低头小声问同桌,“刚才我出去之后,老秦是不是也出去了?”

    同桌说,“出去了,咋了?”

    这时听到讲台上的老秦冲这边喊,“你俩要说话给我出去说。”

    王健从书缝里看了眼老秦,恨不得站起来当场质问他。

    王健忍到下课,见老秦提溜着杯子离开教室,王健跑着追过去,问道,“老师,你看我拉屎干啥?”

    老秦以为刚才那事儿过去了,没防备,支支吾吾地说,“你,拉稀了?”

    “拉稀也不行啊?”王健带着情绪。

    老秦眼睛一瞪,说,“咋跟老师说话呢?”

    王健收敛了一些脾气,问,“你在厕所看啥呢?”

    “老师怕你没带纸,过去看一眼,你以为老师看啥呢?看你大腚啊?你大腚那么好看?”老秦说得义正严辞,突然话锋一转,问道,“你借读费到底准备啥时候交?”

    王健一听老秦又拿借读费压他,心里的火直往上冒,当场甩出一句,“明天交。”

    王健心说,老子有的是钱。

    放学回家后,王健拿晾衣杆从衣柜和墙中间掏出皮包,心里有点后悔说了那句“明天交”,但他不能让老秦看扁,既然说了明天交钱,就不能当缩头乌龟。他拉开皮包拉锁,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沓钞票,这是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地看皮包里的钱,上次只诚惶诚恐地瞅了个大概,没敢仔细端详。

    王健抽出五张百元钞票,卷好,塞进上衣内袋,剩下的钱依旧藏进衣柜后面。他在心里跟窨井底下那个消失的男人说,大哥,借用一下。

    第二天早自习下课,王健先去食堂吃了五个肉包子,饭后站在食堂门口的报刊杂志摊前,把本地的两份报纸翻了一遍,依然没找到纸箱厂后街的坠井新闻,连寻物启事也没看见,王健心说,还真有人丢了五万块钱不当回事的。

    王健来到办公楼,没着急往楼上走,特意站在仪容镜前顺了顺他谢霆锋同款的发型,浑身上下拍打一番,用力跺了跺脚,这才前往财务室。

    王健轻轻敲门,听见财务室里有女人的声音喊,“进。”

    “报告。”

    王健推门进来,第一眼就看见江秋颖的位子空着,屋里只有一位戴眼镜的老阿姨在扫地。

    老阿姨看了眼王健,没说话,继续扫地。

    “老师,我找江校长。”

    “啥事啊?”老阿姨扶着扫帚问。

    “我交借读费。”

    “借读费?”老阿姨推了推眼镜,看看王健,“你是初一一班那个吧?”

    “是。”

    “过来吧。”

    老阿姨把扫帚倚在桌子上,走到靠煤炉的办公桌旁,从一排文件夹里抽出一本厚厚的账薄,翻开收据,垫上印蓝纸,问,“叫啥名字?”

    “王健,健康的健。”

    王健走过去,从衣服里掏出卷好的五百块钱放在桌子上,他回头瞥了眼门口的那块大石头,又望向江秋颖的办公桌,问道,“老师,江校长怎么没来?”

    老阿姨擡头瞧了眼王健,没说话,她把卷成一根棍儿的五百块钱展开,压在桌面上抻平,一张一张辨认真伪,然后说,“找你五十。”

    王健离开财务室时,又回望了一眼江秋颖的桌子。他站在财务室门口,把五十块钱卷好塞进裤兜,想着晚上放学先去趟游戏厅,把那四十二块五毛的外债还了,他又想起那天跟他赌钱的八字胡,越想越恼。

    正琢磨着,听见哒哒哒的皮鞋声,一扭头,看到江秋颖提着一个咖啡色的皮包从楼梯口走过来,她今天穿着一件驼色的羊绒大衣,带毛领,头发依旧不松不紧地盘在脑后。

    江秋颖低头走向财务室,王健急忙喊,“老师好。”

    江秋颖缓缓擡头,看见是王健,微微点了点头,不声不响地走进财务室。

    王健看得很清楚,江秋颖眼睛红肿,分明就是哭过。谁会大早上就哭呢?王健心想,一定是昨晚哭的,而且哭了一夜。

    王健想进财务室再看一眼,可他不敢。

    他郁闷地踏着楼梯,一步一步走下楼,猜测江秋颖遭受了家暴,就像他前不久看的那个叫《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的电视剧一样,江秋颖有一个像安嘉和一样道貌岸然的丈夫,疑神疑鬼,殴打妻子,王健想象着自己一拳打翻了安嘉和,把江秋颖从魔爪中解救出来。

    王健怎么也不会想到,他虽然没能一拳打翻江秋颖的丈夫,但他却用井盖把江秋颖的丈夫封在了窨井里。

    王健其实见过林文斌一次。九月份,狗熊在杂技团首演那天,当时王健趴在演员入口的栏杆上,林文斌从他面前擦身而过,上台致辞。但那天王健的心思全在狗熊身上,看都没看林文斌一眼。

    因此王健没认出窨井底下那个人,就是林文斌。

    何况当时林文斌的眼镜甩飞了,不知掉在哪里,习惯了看林文斌戴眼镜的人,猛然一眼还x真不好辨认,再加上井底漆黑一片,打火机就那么一簇小火苗,王健怎么也不会把那个人跟林文斌联想到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