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2
蒋千梦的手里有几张从卞老板那里拿到的度假村原貌的照片。照片里是在他买下那块地之后，而小区开始建设之前这里的样子。照片有些年头了，也许是被水浸过，边角都有些褪色了。
第一张照片看起来像是大门，大门的一侧挂着一个牌子，可被路边横出来的野草和树杈挡住了一部分，只能隐约的看到牌子上“度假村”这三个字。
第二张应该是度假村的主楼，也只有三层，因为久未维护爬墙虎已经爬满了半边楼。照片里还能看到主楼前面有一个圆形的，类似于喷泉的建筑。
第三张是一排平房，有四五间并排的砖房，看起来有些破败，像是储物间。
第四张是一片空地，结合第三张一起看，这片空地应该是在那片平房的后面。
第五张是一个单独的二层建筑，一楼的玻璃窗户上左右两边各贴了四个大字，分别是“南北大菜”和“特色小吃”。
卞老板交待，当年这个度假村的规模不算太大，但是客房至少也有五六十间。蒋千梦在心里想了一下，一个餐厅，还有五六十间客房，那员工少说也得有十来个人。现在这十来个人在哪里，能不能找到他们，要多久才能找到他们，这些都还不确定。曾经在这里工作过的人里，唯一能够确定的就是黄汉杰，他也已经死了。
她放下照片，有人过来告诉她说孙玮晴的两个哥哥来了，他们也已经联系了戴嘉雨，只是打了好几个电话也没人接，在微信也给她留了言，但她一直没回复，估计是在忙什么别的事，所以还没有看到。
蒋千梦还是第一次见到孙玮晴的大哥孙玮霖。他比孙玮健胖一些，头顶的头发已经没剩几根。他走过来颤颤巍巍地握住了蒋千梦的手。“蒋警官，谢谢你，真的谢谢你，你可算是了了我们兄弟俩这么些年的一桩心事。”他动了动嘴唇，好像还想再说些什么，可一时间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和孙玮健刚刚被带去看了一下孙玮晴的遗骨，现在心情翻江倒海五味杂陈，蒋千梦可以理解。他也许没有像孙玮健那样疼过自己的妹妹，但眼见曾经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堆白骨，心里没有一丝震动也是不可能的。
“我现在心里一丝疑虑也没有了。”孙玮霖身边的孙玮健口气幽幽地说：“我敢肯定，小晴一定是黄汉杰杀的。”
“你为什么这么肯定？”蒋千梦问。
“你说发现小晴遗骨的地方是游泳池的下面？”
“根据目前搜集到的证据和证人的回忆，是的。”
孙玮健沉默了一会，叹了口气，脸上浮现出回忆往事的神情：“我记得当时正是天南地北地找小晴的时候，有一回我在外面吃饭，听见两个伙计聊天，一个像是刚从老家过来，他说他们村里有个老光棍最近不知道从哪弄回来一个女人，身边还带着孩子。我当时就问那小伙子他是哪儿的人，又问了那个女人具体的情况。他说他也只见过那女的一回，当时脸是肿的，估计被老光棍打的，孩子他倒是没见到，连是男孩女孩都不知道。我不放心，就叫上黄汉杰，我们俩亲自去看了一下。那地方偏僻的很，下了火车再换汽车，然后还徒步走了好几个小时才到那地方。我们俩怕被人撵，不敢说明来意，只说是外乡做买卖的，专门过来考察准备收山货的。在村里住了一晚上，第二天我们俩跑到那老光棍的破房子跟前转悠，看见了一个光着屁股的小男孩正在啃一个土豆。身后的黑漆漆的屋子里有一个女人坐在床上，我走近看了一眼，那人不是小晴。我还没来得及说话，身后就有个老男人拿着一根柴火棍就要过来打我。吓得我赶紧跑了。我和黄汉杰没敢再在村里待，赶紧走了，等到了县里的旅馆，两个人都累得爬不起来了，都是倒头就睡。睡到半夜，估计有一两点的时候，我听见他用大哥大打电话。然后就是悉悉索索收拾东西的声音，我迷迷糊糊地问他要去哪，他说他得立刻回铎城一趟，说是度假村那出了点事。当时他的脸煞白，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不是谁跳楼自杀就是杀人之类的。结果我问他怎么了，他说度假村的几个客人喝多了，在游泳池里又吐又拉，出水口堵了，一池子水都废了。我问他，就这？那到时候再放就行了吗？结果他说不行，他得立刻回去。”
“然后呢？”蒋千梦问。
“然后他就走了，旅店门还从里面锁着，他专门叫醒了服务员给他开门。我还记得那是个老头，骂骂咧咧磨磨蹭蹭的，走路拖拉着鞋，声音很大，我在房里都听见了。我当时实在是累了，反正看见的那女的也不是小晴，他想提前走就走吧。现在想想，他那么紧张游泳池，估计就是担心谁去疏出水口，又挖又通的，说不定就找出什么来了。”
蒋千梦点点头，她也同意孙玮晴二哥的话，可如果真的是黄汉杰这个做丈夫的杀的，那两个孩子又怎么会落进邵磊的手里呢？
那天晚上，蒋千梦做了一个梦，梦没有什么具体的情节，有的只是突如其来的萧萧风声，在夜幕下出乎意料陡然出现的白色利刃，凌虚中一扇推开的窗，还有看不清五官的煞白脸庞。蒋千梦在黑暗中惊醒，额头挂满细碎的汗珠。
邵磊住的那间屋是那排平房最里面的一间。介绍他进来的老苗跟他说，如果他觉得这的住宿条件差，可以跟经理反应，让他住到小二楼上面的员工宿舍里去。他赶紧接茬，这挺好。他说自己喜欢抽烟，经常半夜也得抽一根，跟别人住怕是会影响人家休息。
老苗是风味餐厅里的大厨，度假村现在都指着风味餐厅挣钱，所以老苗说话是很管用的。邵磊从隐城逃出来，辗转去了好几个地方，捡过破烂，打过零工，最后来到铎城，他斗胆冒头去了市场，混在等活的农民工里。老苗本来是过来给自己挑厨房小工的，他报的工钱比跟黄汉杰商量好的还少了一百五，不过包吃住。邵磊问清楚了度假村的位置就说自己可以去。到了餐厅，老苗问他以前做过餐馆的活没？他说没有，但是可以学。老苗给他介绍，说平常餐馆不忙，但是到了周末还有节假日就是爆满。来这的客人都是有私家车的，所以外城慕名而来的也不少。这话听的邵磊有点心虚了，他问老苗，度假村里还有别的活吗？他没做过厨房，怕自己笨手笨脚地添乱，长久下去怕是会弄巧成拙砸了餐厅的招牌。老苗听他这么说心里浮起一层不悦，可已经大老远的把他领过来了。看他态度也挺诚恳，像是个老实的人，想了想就说，这里还缺个维修工，也就是杂工，修水管，倒垃圾，换灯泡，什么都做。就是工钱要少一点。邵磊说，没关系，我做。
第一次见到孙玮晴母女三人，是他做维修工的一个月以后。一开始他对孙玮晴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知道那是经理的老婆，自然和他这种亡命天涯的人不是一路人。在度假村里没人知道他叫邵磊。那张他给老苗看过的身份证，是花了二百块钱从火车站附近一个小偷的手里买下的。小偷不会办假证，但手里却有几十张偷来的身份证。他上下瞥了邵磊一眼，然后在那一堆身份证里面挑了一张年龄和长相都和他看起来有些相近的递给了他。他接过来，身份证上的名字是“戴勇刚”。
戴勇刚在度假村里没有什么朋友，但大家对他的印象还不错，他虽然沉默寡言，但工作很卖力，从不抱怨，有的时候自己手头上的活干完了，还会主动去帮别人。有人打听过他的背景，他也只是简单地说自己没什么本事，老婆跟别人跑了，自己待在老家也只是被别人笑话，所以还不如出来打工。老苗坏笑着问他，那你就不想？就不寂寞？
戴勇刚低下头，露出一个在老苗看来只是单纯的腼腆的笑容。老苗拍拍他的肩，然后走开了。他的眼前浮现起杜蕊淑的脸，他赶紧闭上眼睛，不能想，不能想。
眼睛再次睁开的时候，他的视线里出现了一双女人的腿，连衣裙刚刚盖住膝盖，脚上是白色的凉鞋，腿上穿着肉色的丝袜。他赶紧擡头。
“大哥，你是新来的吧？”那个女人笑着问他，“我上次来没见过你。”
“哦，是。我，我是新来的。”他磕磕巴巴地说。
“怎么称呼呢？”
“我，我叫戴勇刚。”他说。
“戴大哥，你好啊，我是孙玮晴，黄汉杰是我的爱人。”她笑盈盈地说。她的怀里抱着一个小婴孩，身后不远处，还有一个打扮很时髦的小女孩正蹲着看地上的蚂蚁。
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只是点头笑笑。他几乎没有和黄汉杰说过话，只是沉默地完成黄汉杰交待的工作。度假村里有过传言，总经理和自己的老婆感情并不好，不离婚也只是看在俩孩子的份上。流言是客房部的服务员传来的。她们中有的人曾经听见黄汉杰住的那间客房里传出过男人和女人在一起的才会有的声音，可那个时候孙玮晴并不在度假村。
“辛苦你了戴大哥！”孙玮晴说：“现在度假村还在起步阶段，所以条件不好，等到将来咱们做大做好了，你也是开国元老有功之臣！”
孙玮晴的语调很有感染力，让他的脸上也有了笑容。这时候她身后的那个小姑娘跑了过来望着戴勇刚，孙玮晴让她叫叔叔。
“叔叔好！”小姑娘奶声奶气地说。她的身上背着一个精致的挎包，注意到戴勇刚在看她，她面露神气地说：“这是舅舅给我买的，他说等我上学还给我买米老鼠的书包呢！”说着她自顾自地把小包拉开，炫耀似地给戴勇刚展示里面的东西。有贴纸，有泡泡糖，还有发卡，最后拿出来了一管口红。孙玮晴口气惊讶地说：“哎呀，佳佳，怎么妈妈的口红在你这里，说过多少次不要乱翻妈妈的东西……”也许是口气太重了，把怀里还在睡觉的孩子吵醒了。
“哎哟，妹妹醒了，妹妹饿了。”孙玮晴说。她冲戴勇刚笑了笑，然后带着孩子们离开了。
望着她的背影，他又不可避免地想到了杜蕊淑，想起了他们的女儿。杜蕊淑死掉的那一刻，孩子还睡着，他离开前没敢叫醒她。他最后回头望了她们一眼，她们两个并排躺着，就像是一起睡着了一样。
杜蕊淑死了，孩子怎么样了？他不知道，他不敢想，不能想。如果孩子还好好的话，那现在也和那个叫佳佳的小女孩一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