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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火燎原 正文 第七十四章 一路狂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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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七十四章一路狂欢

    7月28日,中午,阳光在窗外白花花落了一地。

    厉婕坐在卫生间的瓷砖地面上,一转脸,就看到窗外连片的薰衣草。

    她的手边搁着那盆从饭店抱走的绿萝。

    说来也奇怪,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饭店出来的,怎么上的车,怎么进的旅馆,怎么坐在了卫生间的地面上。

    可恍恍惚惚地离开饭店时,她竟不忘把那盆老板娘送给她的绿萝抱走。

    狭小简陋的卫生间里,挤了四个人,连空气都有些不够用。

    雍浩站在卫生间门口的位置,整个人到现在还在震惊状态,张着嘴,一副想说话的样子,可嘴里却蹦不出一个字来。

    傅敏看上去要比雍浩淡定些,他蹲下来,伸手想要摘下嵌在厉婕头发里的那些辣椒和花椒。

    谁知厉婕忽然暴起,一把推开了傅敏。

    “走开。”她低着头,冷冷吐出两个字。

    被红油浸泡的头发,一缕缕垂在脸侧,遮住了她满是油污的脸。

    她是骄傲的人,烈火一样的张扬滚烫。

    在傅敏面前,她一直是从容的,神秘的,不可理喻的,高高在上的。

    她在他眼中的一切都是熠熠生辉的,跟落魄悲惨扯不上一分一毫的关系。

    她不能忍受此刻傅敏眼中的自己。

    她不能忍受自己的猎物,有一天看到自己被人当众羞辱。

    不能忍受傅敏记忆中那个被人踩在绿化带的烂泥里,一头一脸都是泥的杀人魔的妹妹和自己联系到一起。

    傅敏被厉婕推得跌坐在地。

    他有些愣怔,分辨不清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只是本能地爬起来,想给她清理头发上的污物,想把全身颤抖的她抱进怀里。

    厉婕忽然背过脸,伸开胳膊挡住了傅敏。

    “你别过来。”厉婕的声音近乎哀求。

    她满身的刺被人拔了,皮开肉绽,傅敏的靠近让她觉得全身都在疼。

    李兰宁一直蹲在厉婕身旁,见状连忙起身把傅敏和雍浩赶了出去。

    傅敏踉跄着,退出卫生间。

    他的目光始终粘在厉婕身上,即使卫生间的门在他面前轰然关闭,厉婕那团寂静的侧影仍在眼前。

    她垂着头,整根脊梁骨好像被人抽走了。

    傅敏想象不出那该是多疼,疼痛好像蔓延到了他身上,他踉踉跄跄地走到床边,一屁股坐了下来。

    雍浩的嘴巴依然张得大大的,顺势坐在了傅敏身边。

    “她……她是那个变态杀人犯的妹妹。”雍浩艰难地说。

    傅敏垂着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没有雍浩那么震惊,余天然也好,变态杀人犯的妹妹也好,这些字眼好像跟他隔了一层壁,进不到他心里。

    在他心里,厉婕就是厉婕,跟那个陌生的名字没有丝毫关系。

    余天然这个突如其来的名字,给他带来的与其说是震惊,不如说是醍醐灌顶。

    两个名字碰撞在一起,掀起一阵狂风,吹散了厉婕身上那一团团迷雾,让他心头的种种疑惑有了答案。

    她的冷漠,疯狂,古怪,愤世在他心中也变得不无道理了,到现在,他终于看到了她真实的一面。

    卫生间里,厉婕像个没有灵魂的提线木偶,李兰宁给她清理头发上的脏东西,她一动不动。

    李兰宁用热水打湿的毛巾给她擦掉脸上的油渍,她一动不动。

    “厉婕,衣服脱下来吧,我帮你洗澡。”

    厉婕毫无反应,像是没听到李兰宁的话。

    李兰宁轻轻叹了口气,温声说道:“厉婕,你不要这样好不好。”

    她洗了遍毛巾,继续帮厉婕清理起头发。

    “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人总是要向前看的。”李兰宁喃喃的说。

    长久的沉默过后,狭窄的卫生间里,传来厉婕的声音,“你早就知道我是谁了吧?”

    李兰宁抓着毛巾的手忽然顿住,表情紧张,好似连大气都不敢出一下。

    卫生间霎时变得空寂起来,安静得瘆人。

    愣了好一会儿,李兰宁才终于结结巴巴地回答:“哪,哪有。”

    厉婕轻轻笑了笑,那声音在李兰宁听起来,却比恐怖片里的鬼笑声还吓人。

    “我好奇,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呢?”

    李兰宁停下帮厉婕擦头发的动作,两只手紧紧攥着毛巾,说不出一句话来。

    厉婕:“你不光认出我是谁,还知道我恨龚亮吧?篝火晚会上,你把小刀从我手里抽走,是怕我突然发疯割开他的喉咙吗?”

    李兰宁悄然瑟缩了一下。

    厉婕再次喃喃,“到底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呢?”

    她慢慢转过头看向李兰宁,目光幽暗,“是在九曲黄河的观景台上吗?一提到丰源小区,你就紧张,是怕我受刺激吗?”

    李兰宁紧张地摇着头。

    厉婕慢慢摇了摇头,“不对,应该是更早的时候。”

    “记得上次搏击课之前,我开车捎你去丰源小区送水,我轻车熟路地开到六号楼,你并不惊讶我为什么知道这个小区的地形。”

    她若有所思看着李兰宁,“难道是我走进你店里的那一刻,你就认出我了吗?”

    李兰宁慌乱地摇着头,像是失去了语言能力。

    厉婕从地上站了起来,一步步走到浴室的镜子前,她打量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禁皱了皱眉头。

    镜子里的这个人可真是狼狈啊,厉婕拂开挡在眼前的乱发,露出李兰宁帮她擦干净的脸。

    额头饱满,眉毛英气,一双静如深潭的眼睛,和七年前那个战战兢兢的小女孩判若两人。

    她没有整容,甚至连眉毛都没修过。

    可岁月的风霜刀剑,硬是把她劈砍成了全然不同的一个人。

    从五官到眼神,她柔软的皮囊被一点点砍削干净,只剩一副铮铮的铁骨。

    那是什么样的风刀霜剑啊。

    逃离兰州后,她的生活并没有丝毫起色,绝望依旧像结束不了的梦魇,整整困了她七年。

    妈妈的精神彻底崩溃了,变成了一个神经病,自杀,失眠,狂躁,抑郁……

    厉婕在人间唯一的亲人,变成了她醒着时所有的噩梦。

    而她睡着时,噩梦依旧如影随形,死去的哥哥,爸爸,那三个被哥哥分尸的女孩,还有那些受害者家属,冷漠的同学,愤怒的路人……

    所有人都在梦里追逐她,撕扯她,在日复一日的磋磨里,她也近乎崩溃了。

    熬过第七个年头,妈妈终于结束了她在人间苦难的跋涉。

    厉婕将她的骨灰带回兰州,埋在了爸爸和哥哥旁边。

    她还记得那天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天空彤云密布。

    厉婕站在三个血亲的墓碑前,深深吸了一口湿润的空气,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畅快地尖叫。

    她抬头看天,觉得天好高,好晴朗,然后她开始大笑,在空旷的墓地里,那笑声歇嘶底里。

    这世上再没有人能困住她了。

    此时此刻,浴室安静得落针可闻。

    厉婕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死灰般的眼睛里渐渐燃起两簇冰冷的火焰。

    是啊,这世上再没有人能困住她了,所以,还有什么好怕的呢?

    厉婕慢慢回头,看向李兰宁,唇边带着一丝浅淡的笑,仅仅是一瞬间,她又变回了那个无所畏惧又无所不能的厉婕了。

    李兰宁触到厉婕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

    “你在害怕我吗?”厉婕轻笑着问。

    李兰宁连忙摇摇头,磕磕绊绊地说:“不是的,在我心里你就是厉婕,不是别人。”

    厉婕看着李兰宁笨嘴拙舌,快要急哭的样子,温和地朝她笑了笑。

    “我知道。”她轻声说。

    李兰宁忽然闭了嘴,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厉婕,我不是有意要瞒你。”

    李兰宁哭着解释道,“你带我上了几次搏击课之后,我就忽然认出你来了。”

    “我高中跟你一个学校,你不认识我,但我认识你。”

    “我看你改了名字,觉得你不想提起从前的事,所以就一直假装不知道你从前的事。”

    她一边摇手一边急切地说:“我没别的心思,真的,就是怕你不高兴。”

    厉婕静静地听李兰宁解释完,才慢慢开了口,“不,我认识你。”

    她笑着说,“我见你第一眼时,就认出了你。”

    李兰宁在极度震惊下,瞳孔骤白,整个人好像碎了。

    “为,为什么?”她声音微微发着抖。

    厉婕轻蹙眉头,有些诧异地问:“你怎么了?为什么这么害怕?”

    李兰宁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没有啊,我就是太惊讶了,你认识我?”

    厉婕点点头。

    李兰宁一脸不解,“为什么?”

    厉婕:“你是五班的吧?”

    李兰宁点点头,表情放松了些,却依旧茫然。

    厉婕:“早读喜欢背英语。”

    李兰宁:“你怎么知道的?”

    厉婕苦笑,“因为那时候我从每个班的窗前路过,所有人都盯着我看,只有你在闭着眼睛背英语。”

    “有一天你背的是hopeful,有希望的,hopeful,hopeful,我听到了。”

    李兰宁刚刚止住的眼泪再次泛滥,“厉婕。”

    她瓮声瓮气地唤她的名字,“你哥的事跟你没关,你不该背负那么多的。”

    厉婕慢慢摇了摇头,冷笑着说:“怎么没关,我跟他流着一样的血。”

    她的眼睛里闪过异样的流光,笑着说:“没准我也是杀人狂魔呢。”

    李兰宁握住自己微微发抖的手指,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没那么害怕,“厉婕,你别胡说。”

    厉婕从兜里摸出手机递给李兰宁,“好了,不逗你了,帮我买身衣服去吧。”

    李兰宁接过厉婕的手机,不放心地问:“你自己可以吗?”

    厉婕点点头,转身走回镜子跟前,慢慢打理自己的头发。

    李兰宁:“那我走了。”

    厉婕:“嗯。”

    李兰宁走到门口,转回身看着厉婕,迟疑一瞬:“你对我这么好,是因为高中时候的事吗?”

    厉婕停下手上的动作,回头朝李兰宁笑了笑,“也许吧。”

    她想了想,又说:“也有可能是因为那天站在你店门口,我看到你被杨洪亮打。”

    厉婕转回身,继续梳理起自己的头发,“我最恨施向无助者的暴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