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诞节这天,吉岩下了一整天的雪。
今天是周末,按理说要去学校练歌,但是林小宁请了假,继父有事出了趟远门,要五六天后才回来,所以只剩她一人看店。
可她的注意力并不在此,此刻,她专心致志地趴在桌上写写画画,对有没有客人毫不在意。
老旧的小电暖器对着林小宁的手不知疲倦地发出赤红的炙热,使她的手避免冻僵。
倏地,门上悬挂的铃铛剧烈地响起,一阵刺骨的寒风夹杂着几片雪吹进了小卖铺里,瞬间夺走了屋里好不容易积攒下来的温暖。
有客人来了。
林小宁下意识擡头看,瞬间睁大了眼叫喊道:“你怎么来这么早!”
说着,她随手抓了个记账的本子盖住自己涂写的东西上,然后起身,用身体把桌面挡得严严实实。
她嗔怪:“曾辉,咱俩约的不是六点半么,你来太早啦,我还没准备好呢!讨厌!”
曾辉身上裹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黑棉袄,头发上、眉毛上、眼毛上都是未化尽的雪花,发型很支棱,整个人看着乱糟糟的。
“你要是就这造型,我今天可不跟你出去了啊,太丢人了。”林小宁伸手要拂去他头上的雪,却竟然被他一巴掌甩开了手。
“早就嫌我丢人了吧。”
林小宁惊了。
他从没这样过。
曾辉对她怒目而视,眼睛里像有把随时可以飞出的刀子:“你进未来星决赛了。”
林小宁一听,笑得灿烂:“呀,消息怎么传这么快啊,我还想晚上告诉你呢。”
他的脸上可没有笑容:“你跟我说实话,你这次嗓子哑了怎么进的决赛?”
“别提了,我这两天把胖大海当饭吃,硬挺过去的呗。你快瞅瞅我这嗓子肿的,可疼了……”
林小宁张大嘴给曾辉看。
“别装了,杨凡什么都跟我说了,是他让他爸走的后门让你进的。”
“什……什么鬼他瞎说八道什么,我是靠我自己实力进的,谁要他帮了!再说他凭什么帮我啊!”
“凭你俩的关系啊。”
林小宁愣住:“我俩什么关系啊?”
“什么关系你还要我明说么。”
门没关紧,狂风把门震得吱吱作响,整个小卖铺的货架和地板都在跟着剧烈摇颤。
“你什么意思啊,曾辉你给我说清楚,我跟杨凡什么关系了。”
曾辉满眼通红地瞪着她:“不止是他,还有蒋一波他们几个,你跟他们都在一起过吧。”
“这、这都什么跟什么啊,他们跟你说的?我、我一直只跟你在一起啊!”
“你为什么跟我在一起,不就是因为我是愿意给你买房子、给你卖命的傻逼么?”
林小宁不可思议:“曾辉你是这么想的。”
曾辉愤然脱下黑棉袄摔在地上,里面是一件白半袖,上面被老鼠嗑过两三个洞,他质问她:“不然呢?我一没钱二没才,矮穷矬一个你喜欢我什么?”
他们的四目紧紧拧在一起,胶着对峙。
曾辉咄咄逼人:“嗯?你倒是说话啊,你到底喜欢我什么?林小宁,说不出来了吧。他们说的一点都没错,你就是绿茶,是个不要脸的婊子。”
林小宁死死盯住他,嘴唇颤动。
半年前的盛夏,知了最吵闹的一个午后。
曾辉已经在“梁心杂货”的门前的那棵大杨树下埋伏了很久,不远处有个老大爷悠闲经过。
从小卖铺二楼的窗户传出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和音乐声——“如果谁能把紫青宝剑拔出鞘的话,就是她的如意郎君呢。”
一楼没有人,老板应该是在二楼看电视,这是最好的时机。
一不做二不休,曾辉一个箭步冲进小卖铺,货架上不管什么都往怀里塞。按说偷东西都得低调一点吧,他反倒好,叮铃咣铛动静极大。
“哎!老梁!有人偷你家东西!”经过的老大爷举起拐杖惊呼。
十几秒后,一个黑壮大汉拎着扫把从楼上冲下来,曾辉见了抱着东西撒腿就跑,大汉在后面追。
慌忙之中,曾辉还不忘回头冲他得意笑了一下,一个没注意,脚被小卖铺门前盖菜的彩色条纹布绊住了,他用力一扯,把整张布带走并飞奔而去。
“妈了巴子,又是你小子,属黄鼠狼的啊!看我这次非打断你的腿!”
大汉举着扫把一路狂追,追出了两三百米后,曾辉被脚上的布绊倒在地,大汉把他按在那狠揍了一顿,几下就把扫把敲断了。曾辉趁他查看坏了的扫把的时候猴子一般跑没影了。
确定安全之后,曾辉终于不跑了。他靠着土墙狂笑不止,笑累以后从怀里拿出“战利品”快乐地吃起来。
几个女学生背着书包窃窃私语地经过。
“你别闹心了,听力正常的人都能听出来,你比林小宁唱得好多了。”
“唱得好有什么用,第一还不是她。”
“你傻啊,她平时啥人你不知道啊,她为啥能拿第一你看不出来么,那些评委老师都是中年老男人,还有那些帮她拉票的男生,她靠的是实力么!颜值即正义呗。放心吧,她那套也就在咱们学校办的这个破比赛行得通,等年底的未来星杯就不好使了,那可是省办的,评委都是专业的,那才是你这种实力派的春天呢。”
“嗯,但愿吧。”
“加油默默,我永远是你的头号歌迷!”
二人在曾辉面前走过,他撕开一根流口水软糖,咬了一口嚼啊嚼,五官揪在了一块:“嘶——真酸。”
噗——
糖吐在地上,起身离开。
“把身上的钱都交出来。”
两个女生走到胡同,忽然被一个黑瘦黑瘦的男生堵住了去路,俩人吓得不轻,傻在了原地。
曾辉双手揣着兜,不耐烦地对她俩说:“赶紧的,让我帮你们啊?”
“不用不用不用……”俩女生赶紧从自己浑身上下掏值钱的东西。
曾辉拿着东西心满意足地走了。
过了几天,曾辉又偷了小卖铺的东西被老板追,但这次他就没那么幸运了,刚逃脱大汉老板的夺命追,却被四五个年轻男孩劫道了。
一看是他们,曾辉知道一顿揍又没跑了。
打头的男孩叫杨凡,是村里唯一一个富二代,在学校扮演彬彬少爷,出了校门就跟这帮野孩子混在一起装丐帮帮主,有钱且闲。
“命运让我主宰各方号令万世仰望
傲视俗世钱孔百疮卖力任性放荡……”
另一个小弟胯上挂了一个随身听,公放着音质不大好的歌曲。
今天他挨揍的配乐还是《兴风作浪》,曾辉已经快听吐了。
杨凡:“在我们的地盘抢钱,曾辉,你这两天皮很痒啊。”
紧接着,二话不说就是全员上阵一顿拳打脚踢。
打斗中,杨凡一脚踩碎了曾辉手里的干脆面,嗤笑道:“五毛钱都买不起,还要偷着吃!偷吃还被发现哈哈哈……曾辉,你但凡别这么狗,我都可能认你当兄弟的……但是你,就是个臭屌丝。”
“臭屌丝,小软鸡,土鼈三,小偷,矮穷矬哈哈哈哈……”笑声、叫喊声杂乱无章。
曾辉全程抱头蜷着身子,一声也不出,五个越揍越觉得没意思,甩着酸疼的胳膊说:“都打皮了,真没劲。”
“走吧。”
“走走走。”
直到他们都走远了,曾辉才站了起来,拖着伤痕累累的身子去溪边清洗血和泥土。
山泉叮咚,清澈而透亮,泛着夕阳的金光,一闪一闪的,这宁静梦幻又绚丽。
“水里有细菌,会感染哦。”
百灵般的说话声飘飘然地出现在曾辉的头顶,他保持着蹲在溪边清洗手臂的姿势,擡头看去,逆光下,那是一个有着一双玻璃珠似的大眼睛的女孩子。
她笑着建议他:“还是回家用自来水洗吧。”
曾辉呆呆地盯着她半天,然后低下头:“回家被看见我这样,还得挨顿揍。”
女孩觉得又心酸又好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了。
曾辉兀自洗着,刚洗完了胳膊,正准备洗脸,忽然,他感到右脸颊上被一阵细滑的布料轻擦,微微转眼,女孩不知何时蹲了下来,并用手绢帮他擦脸上的血。
离近看,那双眼睛更大更清晰了。
女孩举起手绢摇了摇:“放心,我这个刚洗的,超级干净。”
曾辉看了一眼那手绢,白色蓝边的,四个角上各印有一个小哆啦a梦。
女孩又要帮他擦,他却把脸别过去说:“那个,我自己来。”
“啧,你看得见吗你自己来!”
说着,女孩执意帮他擦血,一边说:“我是林小宁,你认识我吧?”
曾辉低下头没吭声。
当然认识,她可是全乡的风云人物,吉岩里这个年纪的男生谁没喜欢过她。
“我可好像认识你呀,你以前是不是四班的呀,总看见你扫操场。”
“嗯是,是我,我老挨罚。”
“那现在怎么见不到你了。”
“学不好习,家,家里不供我了。”
“你叫什么呀?”
“曾辉。”
“曾辉你跟我说话结巴什么呀!”
“……”
“哈哈哈哈哈哈。”林小宁看他脸憋的通红的样子实在忍俊不禁。
笑完之后,她接着问:“他们为什么打你?”
曾辉沉下脸来:“想打就打呗。”
林小宁拍拍他的肩膀说:“别跟他们一般见识,他们就是仗着家里有点钱,其实就是一帮小混混。”
“我不也一样。”
“你不一样。”
“我有什么不一样。”
林小宁忽然凝住了,好像有东西已到嘴边却又被咽了下去。
霎时,一块从天而降的大石头掉在了他们俩面前,巨大的水花飞溅了他们一身。
二人恼怒地回头看去,发现是杨凡那伙人。
杨凡吊儿郎当地冲他俩笑说:“哎呀,不是故意的。”
傻子才信。
二人对他们怒目而视。
带随身听的男生大朝他们大喊:“林小宁,杨哥家买了新游戏机,过来一起玩啊!”
林小宁说:“不去。”
他们一听,纷纷瞪了眼她身边的曾辉后生气地走了。
“糟了糟了!”林小宁回头一看,怀里的一个红皮证书被溅湿了,她赶紧用手绢擦,“我人生的第一个奖呀,我的命哩。”
擦完外壳她又打开看看里面进没进水,曾辉瞄了一眼,是校办的歌唱比赛,她拿了一等奖。
看着看着,他忽然笑了,说:“这个证书红红的,像一本结婚证。”
“扯淡,结婚证哪有这么大,而且要两个。”还好里面没湿,林小宁松了口气,跟他玩笑起来。
“那你赶紧再得一个奖,然后就能凑成一对了。”
林小宁撅嘴说:“凑成一对干什么,另一个给谁,给你啊?!”
俩人忽然尴尬沉默了。
后来,曾辉经常在校门口等林小宁放学送她回家,发现她老是独来独往的没什么朋友,但异性的追求倒是从没断过。
有时候,他在校门口能碰到杨凡那帮人,他会下意识躲到隐蔽一点的角落,可林小宁每次看见他躲起来都会把他生生拽出来,挽着他的胳膊从那些男生面前大摇大摆地走过,余光中看见那些男生嫉妒得发青的脸,曾辉心里就既忐忑又暗喜。
曾辉不止一次发现林小宁的身上有伤。
“你爸干的?”他问她。
林小宁叹气:“真想自己有个房子躲进去,这个家我一天都呆不下去了。”
曾辉没说什么,但是那天以后,他开始疯狂打工。搬货、瓦工、送桶装水……再苦再累的活只要钱多他都干。
“再忍忍,我一定给你买个房子,我已经在攒钱了。”
曾辉安慰林小宁,林小宁点点头紧紧抱住他:“你真好。”
“呀对了,我今天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先听哪个?”林小宁忽然兴奋地问他。
“好消息吧。”他想了想说。
“未来星杯我海选通过了。”
“未来星是什么?”
“是一个全省的歌唱比赛,唱好了说不定能被音乐名校的评委老师相中,说不定能被保送呢!”
“那不是离你的梦想又近了一步?小宁,我支持你!”
可林小宁忽然又撅起了嘴:“坏消息就是我是瞒着家里人参加的,半决赛要带到市里比,我……”
“钱你不用担心,有我呢。”曾辉说。
林小宁满眼动容地看着他。
六个月不到,曾辉果真在镇上买了一个房子。
一栋老楼的第一层,虽然不大,但总算是个属于自己的小家。
当林小宁站在新家里时,她感动地哭了。她太开心了,忍不住跳起来亲了曾辉一口。
“曾辉,谢谢你。”
那是他们的初吻。
曾辉双手背到身后,藏起在鞋厂车间打工时不小心被机器碾伤的左手食指,可看到此刻林小宁发自内心的美丽笑颜,他已丝毫感受不到伤口的痛。
全吉岩最美好的女孩子居然会喜欢上如此平凡甚至不堪的自己,到现在曾辉都还无法相信。他觉得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只要天天能看见这样的笑,再断几根指头都值得。
“不用谢,我承诺你的就一定说到做到。以后我还会帮你圆梦,做歌手,成大明星,想唱就唱。”
“哈哈,大明星也不是想唱什么就能唱的,要听公司的。”
“那我就攒钱,直接买一个公司送给你,让你当老板,只捧你一个人,想唱什么你自己说了算!”曾辉一本正经地说。
林小宁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
半晌,她忽然拉起他,顽皮地说:“空口无凭!”
于是,她带他坐了八九个小时的小巴车来到了离吉岩最近的一座寺庙——潭柘寺。
“林小宁祝曾辉一夜暴富?你求这个干什么?”曾辉看着林小宁手里字迹还未干的祈福牌问。
林小宁:“你知道买下一个公司要多少钱嘛?你搬一百年砖都赚不到,唯一的希望就是暴富啦,我替你求求佛祖帮帮你啦。”
曾辉听了这话微微一怔,不知为何,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他严肃地说:“你相信我,我可以。”
他脸上又出现那正经八百的表情了。
林小宁又忍不住笑了,转头拎着祈福牌在满满登登的祈福架上找位置,她仰起头,忽然一笑:“曾辉,你把我抱起来一下。”
曾辉一头雾水地抱起了她,她竭力把祈福牌挂到了架子的最高处。
“挂的越高,天上的佛祖就越能看见嘛,”林小宁站回地面上,双手合十,“来,赶紧闭眼睛祈祷,佛祖能听见咱们的心里话。”
曾辉也合上手照做了。
许完愿后,林小宁要去别处玩,却被曾辉拉住,他有点难以启齿地说:“我能问你一个问题么。”
“你问啊。”
“如果,我是说如果啊。”
“嗯。”
“有一天,你遇到了一个比我更有钱能给你买更大房子,能提前买个公司给你的男人,你会怎么办?会选他吗?”
林小宁凝望着他的双眼,脸上的表情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