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季的雨终于下停了。
转眼要到十月一日国庆假期,放假前的班很难熬,调休到周日也要上班。
李婉在这个周日,坐在电脑面前核算一斗的投标价格,死抠运费快要按烂了计算器,之后她把报价做了数据对比发给于传,留言道:“于总,一斗的报价,还是你复核吧。我已经算不出任何一点利润点了,运费都很难保住。”
而于传半天只发来了四个字:“规模效益。”她的态度很明显,一斗这块硬骨头就是要死啃。
李婉一口气上不来,她做业务这么多年还没做过这么憋屈的事,她站起身走到窗边抱胸望着城市出神。
初中和高中时期学历史,李婉记忆中除了不断地背知识点,还有就是四个字“实业救国”印象深刻。李婉年少曾对实业两个字不太理解,这几年才逐渐体会到实业对民生的意义,生活中随处可见的东西都是实实在在的产品,带动着经济发展,满足人的日常所需,各行各业在不断更新换代,或崛起或没落,唯一不变的是发展。李婉曾为拥有实体产业而感到踏实骄傲,现在却忽然看到自己的产业已经走到产能过剩的困境。她不明白为什么两年前她竟那么当局者迷,还兴奋于产能扩张。李婉很久没有觉得自己错了,也很久没有后悔某一个决定了,这几天,她却一直在深深懊悔,想穿越时空敲醒两年前的自己。
李婉在窗前站了很久,胸中的闷气怎么也散不去,办公桌上的手机在震动,她才回神转过身去接。当发现是林素发来视频邀请,她想也不想挂了,回复了一条文字信息:“在开会,不方便视频,妈。”
林素则发来了一条语音,李婉点开发现转成文字乱七八糟,便知道林素说了方言。这一刻,李婉忽然敏感难受,因为她妈一点也不考虑她的情况,她明明说在开会,她妈还说方言给她看信息造成不便。而当李婉听了林素的语音就更难受了,因为林素让她国庆回家,说一家人一起出去玩,因为李乐乐最近状态很好,很想出去走走也很想姐姐。她的父母永远只考虑李乐乐的想法,她则一直是去改变去配合的那个人,她不想再扮演迁就改变的角色了。
“我很忙,国庆回不去,你们去玩吧。”李婉面无表情回复了信息。
回完信息,李婉把手机丢在了桌上,抱胸皱眉看着屏幕上的报价单,此刻的工作压力越发压得她喘不过气。
陆宁敲门而入,她来追问投标报价情况:“李婉,你价格核算好了吗?”
李婉每次听到陆宁没大没小对她直呼名字都要皱眉,她委婉提醒过也纠正过陆宁,但后者依旧坚持这么叫,她便不强求了。
“等于总复核,反正这个价格让我报,我报不出去。”李婉徐徐说道。
“我们是不是国庆节后才提交报价?”陆宁问道。
李婉点点头,但说道:“这种价格什么时候报都一样。”
“我国庆再去找找学长呗,我感觉他还是想帮我们的。”陆宁说道。
“什么意思?”李婉看向陆宁。
陆宁回身关上了办公室的门,走近李婉办公桌神秘说道:“昨天学长给我打电话问我们报价的情况,我就顺便问他能不能告诉我们底价,他虽然没说,但也没有拒绝。然后我约他放假找一天请他吃饭,他竟然也没有拒绝,说看时间到时候约。”
李婉闻言心里七上八下,在这一刻,她内心对这种投标项目的厌恶达到了顶点,但她面上没有表露,在面对陆宁充满征求意见的眼神注视下,她说道:“这事要和你妈先商量下。”
陆宁一听到于传就火冒三丈,皱眉气道:“商量什么?她连亏本都要去投标,我们去给她多搞一两分钱的事干嘛和她商量?”
李婉看着陆宁,对她的反感骤增,徐徐说道:“陆宁,你是知道这么多搞一两分是贿赂,对吗?”
“这怎么叫贿赂啊?投标不都这样吗?哪个大公司的采购不吃回扣啊?”陆宁尴尬急道。
“总之,这事要做,也是我和你妈商量等她裁夺,你代表不了公司,说白了你在公司里还什么都不是。”李婉不想和陆宁争执,冷声说道。
“没有我这条线,你们都没法认识学长……”陆宁反而对李婉很无语。
“那我们不需要你这条线。”李婉回答。
陆宁吃瘪,不高兴说道:“这不是很简单的事情吗?你干嘛想的那么复杂?”
李婉没说话,拿过手机开始看起来。陆宁被晾着,自觉无趣有些恼转身出去。
门关上后,李婉放下手机忍不住叹了口气。她很羡慕陆宁,因为站在她的角度去理解,她看到的于传很疼爱陆宁,爱之深责之切计之深远,但这些对陆宁来说一点也不想珍惜。陆宁不知道她的鲁莽闯祸都是于传在擦屁股。而李婉也知道,人心是偏的,于传要她一定要拿下投标,却不会舍得陆宁去做不择手段的事。
难熬的班终于结束,李婉对这个假期没有任何安排,就想睡个昏天暗地,但她并不放松整夜在做梦。
“W,
你好。不知道你的国庆假期有什么安排?
我打算在家看书睡觉,让这七天完全属于我自己。我昨晚做了一个梦,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了我去世十多年的外婆。
我小时候在上小学前,大部分时间都跟着外婆。年幼没有早起的概念,几点睁开眼就是几点,所以我跟着外婆作息有很漫长的早晨。我的记忆里外婆的早晨能做很多事情,她带孩子(这个孩子就是我)铺床做早饭扫地洗衣,我经常坐在板凳上看她在一个大水盆里架起搓衣板,用力刷洗着衣服。冬天的水很凉,她就像没知觉,毫不犹豫伸手下水。而我外公只需要起床吃早饭发脾气。
后来上小学,我离开了外婆,每次假期回来探望,她都会给我煮一碗面卧两个鸡蛋,她说自己人也是客人,进门都要招待。外公嫌她麻烦,每次他们都会为这事拌嘴,但外公也给我买糖吃,和我说一定要好好读书,以后做番事业,他一直都认为我以后会比我家那些男孩有出息。
外婆去世的时候,我很难过,但在接受后,难过和怀念似乎就变成了一种摆设。去年清明节扫墓,我都没有回去,前年路过了,但最终因为工作上的事,没有上山祭拜。我几乎不怎么想起外婆了。但昨晚,我忽然又梦见了她,梦里她和我说话给我煮面条吃,我又一次感到难过,哭醒了,然后发现自己原来还很想念外婆。
一个人的情感应该有很多层次,也有轻重缓急,为了在世界上好好生存下去,展现出很多不同面。不过,我以前一度以为自己应该是一个会爱的很纯粹的那种人,但事实上,我连对我外婆的爱和想念都是在我有空的时候。”
写到这,李婉回车换行,接着她打下一行字:“你有没有爱过一个人?或者被人深爱着?那种爱会让你不安吗?因为对我而言,我对任何人的爱都是有条件的……”
但打完这行字,李婉看了看又删除了,她想起了王观之,想到他的求婚。他们之间,她太清醒似乎不够爱,他似乎够爱了却害怕了解真实的她,让她很难言说这份爱出了问题到底是谁的原因。那天她把戒指还给他,他很生气竟离家出走,留她一个人在他家里过了一晚。
她给他打了两通电话都被挂断,她便没再打发了信息给他:“你注意安全。”
第二天一早,王观之回来了,肩头仿佛带着露水,径直走进卧室更衣间,把她的衣物都擡了出来,她被惊醒坐起身问他:“你昨晚去哪了?”
他没回答这个问题,只是擡着箱子回头说了一句:“李婉,我们以后老死不相往来。”
李婉清醒了没做声,掀开被子下床进了浴室,她简单洗漱之后,下楼叫了车,带着行李回家。王观之没送她,在她出门的时候,他转身上了楼。
关于王观之,李婉还是不太想和人说起,最终匆匆落款结束了这封仓促的信。
国庆长假没有如李婉预想的完全属于她自己,第三天,程晋用一个陌生号码联系她,约她明天碰面。这事让李婉很意外,她考虑过后,最终开车出门见程晋,她的脚在和王观之彻底分手的那天,好像就不疼了,不知不觉恢复了。
程晋喜欢钓鱼,每个假期,他都会找一天时间去钓鱼。他约李婉到A市一处河岸边会面,李婉到的时候,这处河岸的各个垂钓点都已经有不少人。而今天太阳很大,程晋戴着宽大的遮阳帽和太阳镜全身包裹严实,李婉找了好一会才找到他。
钓鱼需要安静,程晋看到李婉来了,指了指身边已经撑开的折叠椅,对她笑了笑示意她坐下。李婉便坐下,擡手遮了遮太阳。
程晋余光瞄到她的动作,伸手从自己脚边包里掏出一顶遮阳帽递给她说道:“忘了告诉你,过来要晒太阳,要是不嫌弃就戴这顶帽子,是我妹上次陪我钓鱼的时候落在我这的。”
李婉闻言伸手接过,擡手就扣在头顶上,问道:“是您的亲妹妹吗?您家里是两兄妹吗?”
“是的。”程晋握着鱼竿,注视着水面。
李婉没再说话,等着程晋再度开口。
大概五分钟后,程晋见水面还没有动静,侧过头看向李婉说道:“钓鱼很需要耐心,喜欢的人觉得很有趣,这是一种博弈。不喜欢的则觉得很无聊。”
“是挺无聊的。”李婉微微倾身在自己腿上单手撑着下巴,直接笑说道。
“假期把你约出来打扰了。”程晋不以为然,嘴上说道。
李婉笑而不语,看向程晋。她知道程晋亲自下场找她肯定是有事,而不管是什么事,以她多年做业务的经验,越大的合作越要摆好自己的态度,所以她反而不太敬畏程晋了,不打算主动开口问。
于是,程晋先开了口,他问:“李总,我听黄经理说你们公司的报价一直还没有提交,是有什么问题吗?”
“截止日期不是还没有到吗?”李婉反问。
“你要是在截止日期那天提交,可就没有第二次提交的机会了。你早点交给黄经理,他内部先审过对你们有好处。”程晋不疾不徐说道。
“我们的价格已经是最低,要是再低,我们也没有报价的必要了,也不需要第二次机会。”李婉也不紧不慢。
“听起来,你们公司似乎不是特别想中标,李总。”程晋似笑非笑,捏了捏鱼竿。
“一斗条件苛刻价格又低,我个人的确很犹豫要不要投,况且路很多,我们也在做其他的投标打算。”李婉半真半假笑说道。
“那你现在投标是被公司逼着在做吗?”程晋笑了笑。
“能和一斗这样的大企业合作,我们当然是积极争取。”李婉的态度模糊不清。
但程晋微笑的表情似乎很满意李婉的回答,他说道:“上次李总说自己只是执行者,背后还有老板,不过我听说李总其实就是半个老板,难怪这么有底气。”
李婉闻言这才直接说道:“程总,您约我来是什么事?您是希望我们继续投标还是放弃?”
“这我可决定不了,那是你们公司自己的事。”程晋仿佛听到了什么笑话,笑说道。
“那就是您还有其他的合作想和我谈?”李婉又问道。
“我不过是一斗偌大一个集团里的小小螺丝钉,能有什么大合作和你谈?”程晋笑说道,目光转回水面,眼神里却没有笑意。
“那我就不打扰您钓鱼了,我先走了。”李婉准备起身,擡手摘下帽子。
程晋没回答,不过嘴角的笑意愈深,在李婉给他递还帽子的时候,他没接却问道:“我之前听瑞华的刘总说李总是个很有野心有魄力的人,今天看起来还有点酷。”
李婉则道:“刘总对我有知遇之恩,听到他对我有这么高的评价,我很高兴。”
程晋闻言再次侧了侧头,认真说道:“李总,我很希望你们公司这次能中标。”
李婉没回答,只是眼神探究不解看着程晋。
“你们公司入场了之后,你想改变的事才有改变的可能。”程晋微笑说道。
“我不明白你说的是什么意思,程总。”李婉说道。
“先中标吧,李总,你们这种低端产业的实体工厂没有话语权,你要看清事实,先保生产才有生存下去的可能。李总,你是个聪明人,一定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程晋说这话的语气从缓到急,因为他感觉鱼咬钩了,急着擡竿站起身。
李婉看到一尾鲫鱼被拖出水面,鱼惊慌扑棱着求生,这画面让她莫名有些不舒服。当程晋收线取勾将鱼放入脚边水箱,她说道:“谢谢你的指点,程总。”
程晋这会回身示意她把帽子递回来,笑道:“帮别人就是帮自己,我们两人说白了还是个打工人,都想为自己多挣一点自由而已。”
李婉见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直接道:“那你这次会让我们公司中标吗,程总?条件是什么?”
“没条件,你是鹤姨引荐的,又是观之的朋友,我肯定会帮忙。你们照成本价去报就好,今年只能先这样入场,明年再说。不让人赚钱这生意的确不厚道,这种品类的投标情况董事会其实也有数。”程晋笑给人埋下明年的希望。
李婉深呼吸一口气,程晋这番明确的话,让她松了口气又一点也开心不起来。因为她在面对程晋的时候,仿佛又回到了初入职场被人拿捏的境地,可她现在手里的确没有底牌。
而生活也开始重新拿捏李婉,她在准备转身离开的时候,接到了李乐乐的电话。
程晋隐约听到李婉说电话,听到她因为这通电话变得急躁。他猜李婉的家庭关系不太好,可能和他家一样。说来很奇怪,程晋在第一次见到李婉,就直觉他们是同一类人,那类自私心狠但上进努力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