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马茗茗坐在暖黄色的光晕下，腰背挺直，双手有点拘束地交握于膝上，左手大拇指微屈，一下一下轻轻地挠着腕骨。
“放轻松，跟之前一样，我们就是随便聊聊。”米叠将卷发轻轻撩到脖后，声线温柔，“最近感觉怎么样？”
“嗯……清醒的时间里，越来越能感受到周围的人和事。感觉这个世界很……很……”马茗茗眉头微皱，似乎一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形容词，想了好一会儿，终于眉间一松：“鲜活。”
“呀，这个形容是什么意思呢？”她似乎比前两次更愿意打开自己，这让米叠不由得身体稍稍前倾，试图离她更近一些，“你可以展开讲讲，你都感受到什么了？”
她低头沉吟，一只手的拇指和食指搁在唇边，好像在咬指甲，“姐姐，我觉得我像是在身体里安了一个切换按钮，每天切换到不一样的模式……”
米叠不作声，继续等待她讲。
“当我切换到‘运行’模式，好像整个感官都被打开了。我能看见天是蓝的云是白的，蚯蚓在土里冒出头来，风吹得树叶沙沙作响，我能闻到楼下餐馆辣椒炒肉的香味，能听见隔壁邻居吵架摔盘子的声音。冰激凌很甜，羊肉很膻，西瓜很冰。我跟这个世界的那根断掉的电缆，重新接上了。这样的我，好陌生。”她闭上眼睛在感受，睫毛微微颤抖，“姐姐你知道吗，切换模式的那一瞬间，我都能感受到那电流通过的感觉，觉得‘啊，我活过来了’！”
“你喜欢这种感觉吗？”
“当然，不仅喜欢，还会奢望这条电缆永远接驳着。可是我知道不可能的，我每天都要切换回来，就像灰姑娘12点必须回家……”她苦笑一下，像个离不开糖的孩子，“到了第二天，又开始期待这种感觉，那种迫不及待的心情，会让我时常忍不住流眼泪，虽然我知道，我并没有真的想哭。我只是非常非常地……想要成为一个正常人。”
“切换模式后，你会发自内心地想笑吗？”
“我会时不时想笑，但……我不能确定是不是发自内心。”
“怎么说？”
“我无法判断是因为我真的觉得这件事很好笑，我是真的很开心，还是因为我刚好‘被合适的信号击中产生对应的愉悦感’，就像武侠小说里头点了笑穴，你明白我意思吗？我时常想，灰姑娘怎么就这么笃定她对王子是发自内心的真爱，而不是仅仅爱上这个有南瓜车的夜晚呢？”
米叠能理解。
马茗茗皱了皱眉头，但很快又舒展开来，“不过没关系，至少我会笑了啊。”
“那切换回‘关机’模式后呢？比如说……现在。”
“有种……一秒坠崖的感觉。世界重新又变成灰色的了，我又变回那个感官迟钝的我，对周围一切提不起兴趣的我，以及被这个世界所讨厌的我。”马茗茗有点困惑，“说真的，我有点害怕。我对这个切换按钮已经产生了依赖，它有点像……像一个让人上瘾的电子毒品。”
米叠听到这个形容词，愣了一下，尝试去开导这个只有十六岁的女孩子：
“茗茗，你想太多了，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尽量放宽心，当模式开启后好好地去感受这个世界，去做一些你想做的事情。哪怕开心只有一瞬，没关系，还会有下一瞬。这是个过程，你在逐渐变好的过程。”
“唔……是啊，像是电脑宕机了，无能为力时的万能做法，就是一键重启，我觉得每天就在重复这个动作，仿佛在重启人生，然后开始倒计时，这个重启能撑多久。”
“会越来越好的。”
“是啊，也不会比之前更差了吧。”她面无表情，轻轻打了个呵欠。
“今天就到这吧，你做得很好。”米叠轻轻打开门，外头一道白光射进来，一只巨大的五彩鸟儿正在门外候着，一见到她便倾下身来，让马茗茗跨坐上去。
马茗茗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轻轻覆在大鸟的背上，轻声说了一句：“我们去看瀑布吧！”
那大鸟点头展翅，一飞冲天。
……
观察室外，李医生在细细看着屏幕上的数据指标，不时在ipad上写写画画。过了一会儿，米叠从里头出来，拿起助手打印好的报告细看。
“我们接下来需要调整一下开关机的频率和时间了，尽量让她多适应一下。”她边看边说。
“嗯，的确电极刺激对体内多巴胺含量的产生效果显著，这段时间她大脑里一个伽麻波段的慢波频段能量会上升，这对抑郁症有很明显的改善。”李医生又停了一下，“希望这种改善是可以累积的，不要每次重新归零。”
“关掉电极的‘工作模式’后，她几乎不太能跟人正常沟通。她也就是在Horae-X的梦境里可以跟我沟通自己的感受，每天晚上绚烂的梦，也许能让她好受一点，即使不是深度睡眠，至少能闭着眼眯一会儿了，”米叠沉思着，继而由衷地说，“但我觉得她已经非常勇敢了，她有强烈的求生欲望。”
当初夏焰完成了手术，从颅内取出电极芯片。接下来他们就希望老马的女儿马茗茗也是可以完成这个手术，没想到她拒绝了。
她说：“因为这小小的芯片，我偶尔能感受到，这个世界。”
而她的家人包括仍在看守所里的老马，也希望这项治疗可以持续下去，以更正规和积极的方式。
她只想，好好活着啊。
就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
所以他们根据大家最终的决策，将原有芯片的数据重新清洗，并把马茗茗纳入“脑机技术接口治疗抑郁症”的项目中，成为临床研究的对象。他们每天会开启神经调控装置，远程控制参数刺激大脑神经，目前项目里50%研究对象的抑郁症状在开启电极刺激时都有所改善，大家觉得这些干预还是非常有效的。
“她的数据报告已经上传系统了，明天我们会和亚瑟教授这边的团队结合近期几个抑郁症案例进行讨论，制定下一步方案。”
“李医生，你觉得她说的是真的吗？抑郁症患者会对这种治疗方式上瘾？”话一问出口，她又摇摇头，“其实就跟所有的药物治疗一样，如果它可以续命、可以逐渐将状态变好……”
可是话没说完，她就停住了。
谁都不知道这把双刃剑，到最终哪一边更锋利。
唯有时间可以解谜。
要足够足够长的时间。
这时，米叠放在桌面的手机亮了，一条微信入。
她在屏幕上划拉一下，突然眼里闪过一丝光。
同一时间，李医生的手机也响了，他一接听马上对着电话那头说：“好，我现在回来！”
两个人对视了一眼，立刻往门外奔去。
【2】
繁星闪烁的夜空下，MagicDessert的彩色玻璃小房里，空无一人。
吧台上静静地放着一款精美的蛋糕，甜蜜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它的外观如同一个美丽的星空，天鹅绒般深邃的墨蓝色夜幕中，群星闪耀，如同宝石点缀。
而在蛋糕的侧面，立着一个小小的白色卡片，上面写着几个字。
「繁星之夜」
一阵凉风吹来，那纸片飞上天空，如一只小小的纸飞机。
而这一幕，如同电影定格一般，被收录在一个小小的屏幕里，正正对着病床上瘦削清俊的脸庞。
他已经毫无生气地沉睡了足足三年多，终于在今天，微微地睁开了眼。他艰难地将目光投向床侧，却仍无法开口说话，只深深地望着一旁的女子。
他的脑部上贴了电极贴片，并接了传感器连在了机器上，身前的屏幕上面显示着系统读到的词句，一个个字缓缓地打出来，映在那蛋糕下方。
「樊……星……」
樊星强压着内心汹涌澎湃的情绪，轻轻地倾身过去，握住他的手。
“江原……你醒了？你这一觉真是睡了好久……”
她的泪凝在眼眶里，却努力不让它掉出来。
一分一秒过去，病床上的江原还没能恢复控制自己的面部表情，他只微微眨了眨眼传递出一丝笑意，那眸光仿佛是夜空中朦胧的月色，努力弯出一道弧。
「我们……去看……电影……吧」
樊星一抹眼角，轻轻笑出一声哽咽的气音：“嗯，好啊，看什么呢？”
「你的……名字……」
「不知道……还有没有……在播……」
她轻轻把脸贴过去他的掌中，眼泪没入虎口：“播的，一直在播……”
他们安静地对视着，在一千两百多个沉静的夜里，窗外有过点点星光，但更多是孤寂的、无望的、漫长的暗夜时光，仿佛他们永远无法走向黎明。
时间终究不忍心。
多庆幸，彼此都没有放弃。
【3】
李医生匆匆回到家的时候，母亲正在厨房里煲汤。霸王花煲龙骨，加了章鱼和南北杏，一屋子都在飘着甘香。
母亲看见他，努努嘴指指屋内：“现在安静会儿了，刚一直嚷嚷着要见你呢。”
他大踏步走进里屋，却在推门时犹豫了一下。
他不太知道，他今天会是谁。
有时是隔壁邻居小林叔，有时是修水管的阿杨，有时是父亲儿时的玩伴老秦。
李医生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呀，过来过来！”李爸居然像个孩子似的坐在地上，手里宝贝地捧着什么。
“诶诶……”
“这些天啊，我总是在研究怎么做火箭，这研究来研究去……总是不得法，”老父亲托着眼镜，对着他低声细语，仿佛生怕他人听见半个字，“你知道吗？我就记得我有个秘密武器藏着，今天终于被我找着了！”
老李怀里郑重地拿出来一个小小的牛皮色笔记本，只有巴掌大，纸张已经泛黄发乌，封面的字已经被磨得看不仔细。他舔了一下拇指和中指，开始眯着眼睛颤颤巍巍地翻页。过了好一会，翻出来一张手绘的图纸，而后面一连几页都是他自己的日记。
“莫西瓜崽，你看，这是我找到的火箭构造图纸，是人家老美最最先进的，我偷偷潜进去了他们的秘密基地依葫芦画瓢抄了一份。你看你看，是不是很精妙？”
原来，他今天是莫西瓜崽。父亲当知青下农场时最好的朋友，因为吃西瓜吃得最快同时又是生产队里最小的，被人称作莫西瓜崽。
而那一页字迹都渗出油来的纸上，赫然画着一枚火箭图，这一看应该是在哪个杂志还是报纸上抄的，简易又粗糙。
可是上面依然认真地用箭头详细标注着动力装置、制导系统和箭体，字写得又小又密密麻麻，却工整又力透纸背，仿佛每一笔都在呐喊：我真的很想去造火箭。
“我们啊，一定不能直接照搬人家老美的，我们要在上面改造，做出我们中国自己的火箭。”李爸突然转过头来，大力握着儿子的手讲，“莫西瓜崽，我们以后要继续读书的，一定要读。”
李医生愣了一下。
“不仅要继续读，你不是说你将来的志愿是做一名人民医生吗？呀这个真的太好了，莫西瓜崽，你无论遇到什么阻碍，一定要做到！”
李医生的手被他爸爸大力握得生痛，却没有缩开。
那位莫西瓜崽莫叔叔，当年跟李爸一样，后来都没有机会读书了。再后来被分配到工厂做了工人，也没有成为一名医生。
“崽啊，你听见没？你一定要做一名医生，一名好医生！”李爸见他没有反应，继续加大了手的力量，用尽全身力气般对着他低吼。
像是被什么击中了，李医生突然微微颤抖起来。
这句话不是对他讲的，可是却仿佛就是对他讲的。
三十多年前他被李爸竭力反对读医，而在三十多年后的今天，他被李爸握着手嘱咐，一定要成为一名医生，一名好医生。
李爸带着做火箭的梦想，去面对他的梦想。
“好！我一定会成为一名医生，一名好医生！”
时间是一个轮回。
幸好，他从来没有放弃过梦想。而如今，终于等来了父亲久违的支持。
时间，它知道答案。
你要坚持，你要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