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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抵达的南亭山 第一部 第50章 疏导

    “我没绑架苏洁。”徐朗终于找到辩解的机会,“我只是吓唬了她一下,想带她到里东分局去,把当时的情况再讲讲明白,谁知道她不肯,我一着急就……”

    “你为什么就这么肯定是向照一?”

    徐朗见周岚如是问,来了精神,说:“那天阿尧下葬,他居然偷偷摸摸来了……”

    周岚打断他,“你怎么认识他的?”

    “他跟阿尧高考的时候就吵过一回,我亲眼看见的,所以一眼认出他了。我一看见他我就扑上去,他当时那样子,慌得不得了。你如果看见就会相信我说的,阿尧的死肯定跟他脱不了关系!”

    “向照一为什么要害阿尧?”

    “妒忌!他妒忌阿尧考得比他好。”

    周岚冷哼,“阿尧告诉你的?”

    “是啊!他俩在学校一直不对付,互相别苗头,听说这个向照一心眼特别窄,两人吵着吵着他脑子发热就……”

    周岚打断他,“回家以后,别再管这事了!”

    徐朗急,“怎么能不管呢?阿尧会生气的,一定要给他讨个公道啊!”

    周岚忽然厉声道:“阿尧已经死了,是意外!你到底想怎么样?你有证据证明是向照一推他下山的吗?没有就闭嘴,别再给我添堵!”

    徐朗当场愣住。

    周岚说完,站在街边拦起了出租。

    车来了,徐朗还在愣神,被周岚推进车子,两人一路回家,没再说过话。

    到家门口了,徐朗还傻傻地跟在周岚身后,被周岚推到徐家门前。

    “赶紧回家洗个澡,好好睡一觉,明天就去上班。”周岚心平气和劝他,“阿朗,以后做事前先想一想,你再胡闹一次,警察肯定不放你回来了。”

    “可阿尧……”

    “阿尧已经走了,我们的日子还得过下去,我有我妈要照顾,你还有霜霜要负担。”周岚望着徐朗,“我不想你再出什么事,明白吗?”

    徐朗动了动嘴巴,最终没说什么,踏进家门的背影显得萧索而无助,令周岚心头一酸。

    周岚走进自己家,空空落落,形单影只。

    她在那张曾经很热闹的饭桌边坐下,怔怔地发了会儿呆。疲惫与伤感忽然一拥而上,死死攥紧她,她捂住眼睛,大哭起来。

    哭了会儿,忽然想起妈妈还在医院等自己,可能会着急,忙擦干眼泪,打电话到医院,委托护士告诉母亲,她今天加班,去不了了。

    忙完所有事,才发现自己已经饥肠辘辘,便去厨房下面条。

    没等面条出锅,听见有人敲门,周岚只得撂下碗筷走出去。以为是徐朗,边走边拧起眉头,这家伙真是没一时一刻让人省心的。

    开了门,正要发作,却见门口站着明诚,顿时愣住。

    率先映入明诚眼帘的,是周岚红肿如桃的眼睛,他俩有阵子不见了,明诚感觉她瘦了很多,

    那双原先充满灵气和狡黠的眼睛,此刻也呆呆的,显出几分木讷。

    他无声叹了口气,“我可以进去吗?”

    周岚往边上一闪,默默给他让路。

    明诚还是第一次来周家,进了菜花巷后,他没有问路,凭直觉找对了门户——那会儿他天天陪周岚练车,每天都能看见她推开同一扇门。

    此时此景,周岚也无心顾念家里会给明诚留下什么印象,她引明诚在饭桌边坐了,自己又跑进厨房捞面条。

    很快就端出一碗清汤挂面,没有一丝菜色。这样简陋的晚饭,当然也没必要跟明诚虚套客气。

    明诚朝那碗面看了眼,没说什么,视线转到周岚脸上,“你最近……”

    开了个头,却不知该怎么往下说,不管说什么都可能踩到雷。

    周岚已恢复自然,低着头,一边吃面,一边淡淡地问:“你怎么来了?”

    “想来看看你……最近发生了太多事。”

    周岚不做声,只认真吃面。

    “你妈妈身体怎样了?”

    “还在医院。”

    明诚颔首,隔一会儿,又问:“你的工作呢,顺利吗?”

    “还行。”

    周岚不信明诚来就为跟自己寒暄这些不痛不痒的话,但她不打算主动问,她吃着面,等他说明来意。

    果然,明诚开始从随身带的一只皮包里往外掏钱,一摞又一摞,整整齐齐垒在桌上,足有十摞。

    周岚朝那些钱扫了眼,继续吃面,什么也没问。

    明诚干咳一声,有点尴尬,“这里是五十万,我想你可能急需用钱……”

    周岚看着他,“你什么意思?”

    “借或送,都可以,随你。”

    面吃完,周岚找了张纸巾擦嘴,把面碗推到一边,看着明诚,好一会儿,就那么盯着他,像要从外到内把他琢磨透。

    明诚被她打量得不自在,笑笑说:“你不收起来?”

    周岚却忽然问:“你儿子有没有告诉过你,他和周尧在山上吵过架?”

    明诚脸上的笑容消失了,静默了会儿,点头,“对,他跟我说过,他们两个在学习上有一点竞争关系,照一这次没考好,心情比较差,两人可能为成绩的事起了点口角。但他没想到周尧会出意外。他先走了,周尧后来,可能迷了路……听同学说,你弟弟有一点夜盲症?”

    周岚也静默了会儿,点头。明诚的坦诚,让她心里舒服了些。

    徐朗口口声声照一是凶手,周岚是不信的,她担心的是另一件事——是自己和明诚的关系,导致了照一和周尧的争执。不过无论是周尧同学向警方提供的信息,还是此刻明诚的转述,都未提及这点,这让周岚多少减轻了一些负罪感。

    比起钻在事件里继续纠缠——就像徐朗那样,周岚更愿意一切都尽早结束。

    “照一现在,很内疚,他说他本该叫上周尧一起回营地的,但因为赌气,自己先跑了。”

    明诚叹了口气,“葬礼那天,我本来不让他去,但他坚持,他说,想跟周尧告个别。”说着,苦笑一下,“结果碰到你那位邻居。”

    周岚默然。

    “事情到这一步,说什么都没用了。”明诚望着她说,“我只希望,你和你妈妈能好好生活下去……以后有什么困难,随时来找我。”

    周岚没有表态,出了这事后,她性子沉静了许多,像被巨大的力量压制着,动弹不得。

    明诚心情沉重,也不知说什么合适,又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

    周岚叫住他,“钱你拿回去,我不能收。”

    明诚心知她好强,温和道:“先在你这儿放着,万一急用,找人借也麻烦,等你手头方便了再还我。”

    周岚仅仅迟疑了一下,明诚便已离开,走前还帮她轻轻带上了门。

    周岚看着那扇门缓缓阖上,再次将她与明诚相隔,心头像被什么东西猛撞了一下,隐隐作痛。

    她追到门口,拉开门,明诚已经走远。

    她被重重阻力定在门内,怎么也迈不出门槛,她扶着门框,目送明诚远去,他缓慢却未曾停留过的脚步,正将他一点一点带离自己,鼻子一酸,泪水模糊了双眼。

    她从懂事到长大,一路走得风风火火,即便遇到挫折,也能通过自我调剂,很快就把负面情绪甩到身后。

    父亲离世,让她初尝人世艰难,但那时才十几岁,情绪懵懂,还看不破红尘,想到未来,依然满怀憧憬。

    她的世界一直都黑白分明——能帮到她的就是好人,给她捣乱的就是坏人;而她生活的准则也一直非常明确——要为自己、为家人努力创造优渥的生活。

    她靠着这个信念拳打脚踢走到现在,回首相望,她的确得到过一些机会,然而失去的却更多。

    她大半的得失都与眼前这个渐行渐远的男人有关,他赐予她痛苦和惊喜,赐予她机会、甜蜜,包括爱情。

    是他让她看清了爱的本质,不是炫耀,不是通向成功的桥梁,也不是掠夺、占有。爱那么简单,就只是静静相守,即便一句话不说,只要看到他在身边,内心便已充盈。

    而她却无力承担,不管她表面多么强悍,她二十二岁的肩膀依然柔弱,扛不起任何与他有关的未来。

    是的,他们之间没有未来。

    这是周岚迄今品尝到的最苦涩的味道,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消解。它藏在她舌底,黏在她心头,也许今生再难摆脱。

    明诚已在视野尽头消失,周岚悄悄抹去泪水,转身回屋,正要把门关上,徐朗却踢门进来。

    他闯入得如此突然,让周岚吓一跳,擡眸看,他衣服没换,脸没洗,正凶神恶煞瞪着自己。

    周岚心烦,“你又来干什么?”

    徐朗却反问:“那个人来干什么?”

    他嘴上问着,目光已经在屋子里搜索起来,很快看见饭桌上那一摞摞人民币,眼里凶光更甚。

    “他给你钱了?为什么给你?”徐朗自问自答,“我知道了,就是他儿子把阿尧推下山的!现在他们害怕了,想拿钱堵你的嘴!”

    周岚火了,“别胡说八道!”

    徐朗咄咄逼人,“那他为什么给你钱?”

    “是我跟他借的!”

    “你缺钱?缺钱你找我啊!那么多人可以借钱给你,为什么你要找他?”

    周岚缄口,不想和他争辩。

    徐朗见她这样,怒火更炽,咬牙切齿说:“我知道,他不光是向照一的爹,还是开宝马送你回家的老男人!你为了他,连阿尧的死都不管了!你眼里只有钱!你为了钱把弟弟都卖了!”

    如此恶毒的揣测令周岚无法承受,她一口热血涌到嘴边,再难隐忍,扬手就给了徐朗一耳光,哭着吼,“你滚!”

    这一掌打得不重,却掴在徐朗心上,多年情分如瓷器跌落在地,摔得四分五裂。

    他捧住脸,频频点头,“你让我滚?好,我滚!你不管周尧,我管!你不认他做弟弟了,但他永远是我弟弟!”

    他转身,疯了似的摔门而出。

    **

    长叔在山下停好车,与照一先后下车,他锁了门,正打算陪照一上山,照一却说:“你在山下等我吧……我想和妈妈单独待会儿。”

    他朝对面一排小卖店指了指,“那里有卖喝的,还有冷气,你去坐会儿。”

    长叔沉吟。

    照一又说:“不会让你等很久,一小时内肯定下来。”

    他就要去英国了,这几天只要没事,就会来墓地看妈妈,每次都是长叔陪他来,陪他上山,待两小时,再离开。

    长叔心里是不放心的,但照一向来懂事,很少开口要求什么,而一旦开了口,就不容拒绝,他打小的脾气就这样。

    “好吧,那你尽量早点下来。有事给我打电话。”

    照一点头,背起包,往山上走,手里拿着一束黄玫瑰,是妈妈最爱的花。

    八月中,正是在酷暑中煎熬的季节。

    此刻是傍晚五点,太阳刚刚落到山背后,但空气湿热,走了没多久,照一的T恤就渗出汗意。

    到山上,四下一望,除了自己没别人。他心里安定了些,这就是他需要的氛围,他有些很私密的话要和妈妈说。

    到了欣茹坟前,照一把玫瑰端端正正放在碑前,又仔细擦拭母亲的相片,确保上面没有一粒灰尘,然后,他面向母亲,席地而坐。

    照片里的妈妈温柔地笑着,一如照一从小见到的那样,他看得心酸,转过头,朝远处望,青山白云,树木苍翠,依稀有火车的鸣笛声遥遥传来。

    他觉得欣慰,妈妈喜欢自然,喜欢植物,自己挑的这个地方,她一定满意的。

    “妈,我后天就走了,去英国。”他对母亲喃喃诉说着,“爸爸让我早点去,有很多准备工作要做。”

    周尧出事后,照一茶饭不思,一度陷入恐慌,是长叔把父亲找来,一步步引导着他,将那天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我也不想的!”他终于哭了,“我没想到他会摔下去,没想到他会死!”

    “没人希望他死。”父亲沉稳的语气给了他依靠,“是意外,他是去捡手电的时候,不小心滑下去的。”

    “但是照一,你要记着,以后不要再说那种伤人的话。”父亲严肃地告诫他,“太锋利的语言像刀子,也能杀人。”

    照一泪眼朦胧地望着父亲,神色里第一次流露出畏惧。

    父亲见状,轻轻搂住他,“你还年轻,犯错在所难免,谁都是这么过来的。犯过的错要记在心里,避免以后再犯。”

    照一没有推开父亲,顺从地点了点头。

    那天晚上,他辗转难眠,父亲一直在公寓陪他说话,给他做心理疏导,让他从自责中慢慢走出来,临近天亮时,他终于卸下心理负担,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