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一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精神状态比前一天好了不少。
明诚一直陪着儿子,长叔送来长婶做的午饭,父子俩就在公寓里吃。
等吃完饭,明诚思索着叮嘱照一,“警方正在做一些调查,很快也会来找你谈话,你不要惊慌,是例行程序。”
照一点头。
明诚又说:“昨晚你对我说的那些话,关于你在周尧出事前见过他……为了不必要的麻烦,还是不要和警察讲了。”
照一愣了下,“可同学们都知道……苏洁听到我跟他说话了!”他紧张,“警察会怀疑我吗?”
明诚宽慰道:“没关系,知道就知道吧。警方可能会有点想法,毕竟你是最后一个看见周尧的人,不过警察断案要讲证据的,你没做过,用不着害怕,和警察说话时,态度要自然一点……关于和周尧谈话的内容,不要突出你对他的偏见,尽量处理成一般同学之间的矛盾,你明白我意思吗?”
照一何其聪明,立刻心领神会。
在父亲的指点下,照一顺利通过了警方的问询。
事后,吴飞告诉他,“我们怕给你惹麻烦,所以商量好了不提那件事,苏洁也没告诉警察你和周尧吵架的事,只说看见你们在一起说过话。如果不那么讲,万一被警察查到你确实见过周尧,反而容易被怀疑。”
照一疑心,是父亲找他的同学商量过。但他没有追问,以免显得像共谋。
周尧的葬礼,照一前思后想,还是想去,毕竟大家同学一场,而他的死和自己又有割裂不开的关系。
父亲是反对的,但长叔拗不过他,瞒着明诚,偷偷开车送他过去。然后,他碰到了那个恶魔一般的徐朗,如果不是长叔,他可能会当场被撕个粉碎。
不知为什么,照一看见徐朗有一种莫名的惧怕感,他狰狞的脸仿佛一面镜子,照出照一内心的阴暗。尽管他百般否认,可一想到徐朗那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他就不寒而栗。
那天晚上,他和周尧不欢而散,他走在前面,完全不去管身后的周尧。
他两手空空回到营地,篝火已经点燃,也不知曾立他们最后用的什么办法,照一懒得问,反正已经没人关心干树枝的问题了。
准备工作忙完,大家乱纷纷围坐在篝火前,山上夜凉,这火既驱了蚊虫,也带来暖意。
曾立按照计划,一个个点名,让大家表演节目。有唱歌的,有说单口相声的,还有学鸟叫学狗吠的。
有人学狼叫,被众口齐骂,怕把真狼给招来。女生们胆儿小,忽然对四周的黑夜产生恐惧心理,好像那黑暗中藏着无数猛兽,随时会进攻他们。
吴飞安慰女孩子们,“咱们点着火呢!动物都怕光,看见光不敢来的——哎,你们要方便的话也别单独行动啊,记得以小组为单位,互相有个照应。”
也就是在这时,有人发现周尧不见了。
曾立便放嗓子喊:“周尧,赶紧出来!别装神弄鬼吓唬我们!”
大家嘻嘻哈哈笑着,等周尧现身。
吴飞忽然说:“周尧是不是也捡树枝去了?别是在哪儿迷路了吧,你们谁见过他吗?”
这么一提,众人都疑惑起来。
“是哦,好像一直没看见他人呐!”
“周尧到底跑哪儿去了?”
苏洁忽然说:“我刚在南面看见他和照一说话来着——照一,是不是啊?”
整个晚上,最先发现不对劲的是照一,他一直不自觉地留意着周尧的动向,对他迟迟不归也产生过疑虑,如果换一位同学,他肯定早叫嚷出来了,但对周尧,出于赌气,他没有动唤。
此时听苏洁问起,才答应一声,起身说:“我们去找找他吧。”
男生们分头找了一圈,很快又回到营地汇合,还是没人看见周尧。大家这时才真正慌张起来,意识到可能出事了。
曾立当机立断报了警,然后清点人数,确定只有周尧失踪了,他要求所有同学留在营地,等候警方到来。
“爸爸说,我不该对周尧讲那些话。”照一继续对母亲倾诉,“其实道理我都懂。我也不想和同学搞成那样,可一想到你……我就,我就控制不住情绪。”
他擡起愧疚的双眸,望着照片上安静如昔的妈妈,妈妈从不会对人大吼大叫,说些伤人的话,也不允许他对人无礼。从小到大,他就失态过这一次,却酿成了不可挽回的悲剧。
妈妈在天上知道了,会怎么看他呢?
照一痛苦地低下头,眼睛里热热的。
身后传来脚步声,照一心神恍惚间,以为是长叔,顿时心生不满。
长叔把他看得也太紧了,才过去二十几分钟而已,就耐不住性子从山下追上来。
他眼睛还红着,不想让长叔看到,便没有回头,也没开口说话。
那人在他身后站定,却不动,也不言声,瘦削的身影倒映在光洁的墓碑上。照一望着那影子的形状,很奇怪地嗅到一丝血腥气。
如果是长叔,通常会轻轻叫唤他一声,而不是如此沉默地、紧贴在他背后站着。
他赫然猛醒,这不是长叔。
照一错愕转头,看到了那张噩梦中的脸,以及正缓缓扬起在他头顶上方的一块砖。
他想喊叫,想起身,但都没来得及,红砖已照着他的脑袋狠狠拍了上来。
**
长叔在小饭店油腻腻的桌边坐着,喝一罐冰镇可乐,手上翻着一本过时很久的杂志,读几行,看看表,每一分钟都很煎熬。
认识照一那年,他四十一岁,老婆三十九岁,照一十岁。
早在三十四岁那年,他就被判定无法生育,他天性豁达,很快认命,也曾担心过老婆会离开自己,如果她提出来,他肯定会让她走,所幸她什么都没说,安安分分继续和他过日子,他心里感激,自然也百般对老婆好。
他从小习武,练得一手格斗的好本事,后来武行解散,只能自谋生路,他先后做过司机、干过协警,还开过小店,但一直不走运,不管干什么都仅能维持个生计。
偶然的机会,有人把他介绍给向明诚,一个初到大陆的港商,起初说好是做贴身保镖,不过三江的治安出了名的好,半年下来,有种混吃混喝的感觉,和明诚倒是处得很熟,彼此性情也投契,明诚得知他会开车,就让他做自己的专职司机。
再后来,明诚向他打听保姆的事,李欣茹换了好几个保姆,都不满意。他就把老婆推荐过去,没想到就这么一直干了下来。
向家人为免称呼上的麻烦,一律称他长叔,称他老婆长婶,叫了七八年,自己都快忘了本名了。
十岁的照一,生得唇红齿白,文静礼貌,让夫妇俩喜欢得不知如何是好。
长婶变着法儿给照一做好吃的,他则一得空就带照一出去玩。
明诚忙事业,欣茹体质虚弱,都不能全心全意陪儿子。照一到底是孩子,即便安静,也对世界充满好奇,渐渐的,他和长叔在一起的时间远超过父母亲。
长叔这辈子本已不指望做父亲,没料到却在照一身上得到补偿。他们亦师亦友,维持着一种奇怪却和谐的关系。但即便亲如父子,长叔也从未逾越身份教训过照一,除了那天在医院。
对自己认为不对的事,长叔通常保持缄默,如果照一问他意见,他也直言不讳,他的包容赢得了照一的信任,哪怕在家庭分崩离析、照一与父亲闹决裂之时,也从未拒绝过长叔对他的照顾。
每当想起照一,长叔心头总会缓缓掠过一抹温柔,他不善言辞,却懂得感恩。他这辈子没什么远大理想,唯一的期盼是夫妻和睦,还有就是照一能平安幸福。
他再次看表,半小时过去了。
他努嘴思索一下,果断阖上杂志,拾起车钥匙,推门出去。
明诚曾叮嘱过他,照一出国前,不管他去哪里,一定要确保安全。
但孩子大了,对一些束缚性质的看管会产生反感,虽然照一从不明说,但长叔与他朝夕相处,能从他微微蹙眉的小细节里捕捉到这类信息。
虽然难做,但他始终还是留意着,既不触发照一的不满,也能履行自己的看护职责。
长叔慢慢往山上走,一边计算着时间,走到上面,大概需要十多分钟,如果照一问起,他就说山下小饭店赶人,自己无处可去。
长叔在心里编着要说给照一听的谎话,不觉笑着摇了摇头。
耳畔,似乎听到一列火车经过的鸣笛,以前竟从未留意过,这地方居然有火车经过。
他略带迷惘地擡起头,想要张望火车的方向,当然什么也看不见,他还在半山腰,四面全是疯长的松树。
长叔已经五十了,虽然每天会练一下拳脚,但年纪上去,体能就远不如年轻时候,这两百来米的山,爬得急了些,已略有些喘。
山上很安静,视野里看不到一个人,太阳落山了,天色正慢慢暗下来。
他径直走向李欣茹的墓,然而越走越不安——墓碑已遥遥在望,照一却踪迹全无。
他一边加快脚步,一边四下搜索,希望能看见照一从哪个角落里站出来。
但是没有。
终于,他走到欣茹墓前,地上摆着一捧黄玫瑰,显然照一在这里待过。
然后,他的视线被一块红砖吸引,他俯身,拾起红砖查看,在朝地的那一面上,赫然印着一些血迹。
他感到一阵窒息,把砖头狠劲往地上一摔,拔腿就往山下狂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