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叔反问:“徐霜是谁?”
明诚见他神色镇定,很明显是在装糊涂,但还是郑重地回答:“徐朗的妹妹。”
“哦,那我不清楚——怎么,她不见了吗?”
明诚缓缓说:“照一年轻,做事容易不计后果,如果他有什么非分之想,我希望你能提醒他。”
长叔呵呵笑着,低下头去。
明诚又道:“否则,他现在犯下的错,会成为一生的罪孽背在身上,他总有一天会长大,会明白事理,到时想到自己曾做过什么,会很痛苦。”
“先生这些话,我不是很懂。”长叔擡起头,目光并不回避明诚,“我是看着照一长大的,说句冒犯您的话,我对他的感情不会比您少。所以,只要他能好好过日子,要我做什么我都乐意。”
明诚默默将视线从他脸上转开。
长叔继续:“这孩子现在吃的苦,已经超过他的承受力了,您与其和他谈将来会不会痛苦,不如多关心关心他的现在。”
明诚无言,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沉默。
长叔跟到他身后,低声说:“我对先生有个请求。”
明诚静默良久,幽然道:“你说。”
“这里的事,既然先生都交给我了,以后就请您……还是少管。”长叔虽然语气柔和,但仍透出一股强硬之气。
明诚不觉冷笑,刚想反驳,长叔却话锋一转,“先生放心,如果真有罪孽的话,也是我一人担着,绝不连累照一……我只希望,他别再有自毁的念头。”
明诚一震,赫然转身,瞪着长叔,“照一他,干什么了?”
长叔摇摇头,“先生别问了,总之有我在,以后绝不会再让他出任何意外。我想,您和我的目的是一样的,都希望照一好,所以,请先生不要逼得太紧。”
明诚发了会儿怔,终于轻叹一声,收起所有诘问。
两人重新回到正厅,照一已现身,坐着轮椅,面向门口,一脸冷漠。
明诚看了眼儿子,内心五味杂陈,数月不见,他似乎壮实了些,气色也好了不少,明诚对长叔的怨愤顿时减去大半,他想自己终究是应该感激他们夫妇的。
他主动搭讪,“照一,最近还好吗?”
照一不答,反问:“你来干什么?”
“来看看你。”
照一不客气道:“长叔长婶把我照顾得很好,你以后不用再来。”
明诚一时无言。
长叔把换过热水的茶送到明诚手上,语气热忱地告诉他,“我上礼拜带照一去岑医生那里检查,完了时间还早,我问他要不要去手游店看看,照一以前很喜欢逛的,他跟我说不要。这孩子现在居然对那些东西都没兴趣了。”
明诚乘机接过话头:“哦,那现在喜欢什么?”
“看我摆弄那些花草。”长叔往门外一指,“您瞧见没有,那些杜鹃、山茶都是我搞来的,照一看着书指点我怎么弄,等明年春天看能不能开花呢,哈哈!”
长叔几句话一聊,气氛立刻轻松了,照一虽然沉默着,但脸色渐渐缓和下来。明诚看在眼里,正想多说几句,后面房间忽然传来碗碟坠地的碎裂声。
客厅里的谈话被那突兀的动静打断,三个人同时露出紧张的神色。
明诚看一眼儿子,猛然起身要往里面走,长叔眼明手快拦住他,“先生,里面太乱,您还是别进去了!”
当着照一的面,明诚不便发作,只说:“是照一的房间吧,那是什么声音?”
长婶慌慌张张冲出来,脸红通通的,对明诚说:“哎哟,我刚刚收拾杯子,没留神手滑给摔了,还,还是照一很喜欢的那个杯子呢!”
明诚和他们夫妇相处多年,岂能看不出长婶的紧张绝非打破了一个杯子那么简单。他心头突突地跳,拔腿就要走进去,长叔却固执地挡在他跟前,“先生!”
明诚瞪着他,那股好不容易克制下去的怒火此刻又窜上来,两人剑拔弩张,长婶在一旁手足无措,完全乱了方寸。
照一忽然开口:“爸,你要留下来吃饭吗?”
明诚一愣,儿子的口吻前所未有的客气,而且,那声音里含着浓郁的恳求,一如眼前长叔眼里流露出的一样。
明诚的心火瞬间退了,他感觉有些悲哀,为儿子,更为自己。
他转过身来,对照一勉强笑了笑,说:“不了,爸爸……还有事,得赶回公司去。”
说出这句话时,他感觉屋子里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长叔送明诚离开。
出了宅门,明诚很快来到车旁,回身对长叔说:“你进去吧,好好照顾照一。”
长叔正要走,明诚又叫住他,沉吟着叮嘱,“一定不要……造成任何伤害。”
长叔点头,“先生放心,我有分寸。”
上了车,明诚没有立刻走,盯着宅院发了好一会儿呆。
他能肯定,徐霜就在眼前这栋宅子里。什么避开打扰、需要静养,全是鬼话,长叔和照一显然蓄谋已久,他们要报复徐朗,而徐霜是最好的饵。
明诚忽然觉得内疚。
他在客厅听到的碎裂声必定是徐霜发出的,也许是出于偶然,也许是徐霜在向他求救。如果长叔没有拿照一想轻生的念头吓唬他,明诚今天是打算带徐霜离开这里的。
可就在那个时候,他看出照一非常紧张,那种紧张并非是担心被父亲发现而引发的恐惧,那是一种关心,如此明显地写在脸上,明诚只一眼就明白,照一很在乎那个女孩。
无论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照一显然已被徐霜牵制了注意力,这对他来说是好事,有个人陪着他,能让他重视,好过他在孤独中一遍遍反复咀嚼自己的痛苦。
然而,周岚忧郁的面容很快浮现在明诚眼前,他回去后该怎么安慰她,以后又该怎么向她解释呢?
如果他告诉周岚真相,周岚肯定会冲过来把徐霜带走,那对照一又将是个打击。
明诚在理智和情感间反复挣扎,一度差点就要冲下车去,但最终,他搭在门把上的手还是缩了回来。
他对照一下不了狠心。他只能寄希望于长叔,希望他能见好就收,尽早结束这场闹剧。
他痛苦地砸了方向盘一拳,随即紧锁眉头,发动车子,逃似的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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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身影一消失,照一立刻推着轮椅转身,快速往房间移动,长婶跟在他身后,语气无奈地宽慰他:“哎呀照一,没什么大事,你小心点……”
到了房间门口,照一往床上看,女孩安然躺着,一动不动,仿佛还在酣睡。床柜下的地板上,有一滩水渍和几片没来得及扫去的瓷杯碎片。此外并无异常。
照一绷紧的神经总算放松下来。
长婶弯腰,蹑手蹑脚收拾杯子碎片,照一在一旁默默看着。等长婶提着簸箕出去,房间里便只剩下他和徐霜。
照一安静地守在床边,注视着沉睡中的徐霜,也只有在这种时候,他可以放肆地打量她。
他的视线沿着徐霜饱满的额头缓缓而下,细若柳叶的眉,长长的睫毛,小巧浑圆的鼻尖,红嫩的带有初荷气息的唇,她有一张柔和而纤弱的脸。他想象她睁开的双眼,她的眼睛也很美,却总是流露出警惕和不安的神色,每次看到她这样的眼神,照一心里总像被什么东西挠了一下,微有些疼。
刚开始,他完全没意识到徐霜长得有多好看。长叔把她带到自己面前时,他心里装满了对徐朗的恨,这恨自然而然延伸到徐霜身上,他看着女孩在自己面前发抖,感觉到一股报复的快感。
然而第二天晚上,长婶确慌慌张张跑来告诉他,徐霜跳楼了!
照一当时的感觉,不啻于挨了一记耳光,忽然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都干了些什么。
他看着长叔俯身抱起徐霜,看到她嘴角和脸上挂着的血,看到长叔把手指搭在徐霜颈动脉上,蹙眉凝神。他觉得自己的魂魄也飞了,他成了和徐朗一样的恶魔,专挑无辜者下手。
“她死了?”他颤声问长叔。
“还活着。”
长叔抱起徐霜就要上楼,徐霜在长叔怀里轻飘飘的,像一朵云,随时可能飞走。
“长叔!”照一恳求,“带她去我房间吧……方便你们照顾。”
他没说出口的是,他也想看着徐霜,想确保她没事。长叔什么都没问,步履很快转了个方向。
把徐霜安置在床上后,长叔给她仔细做了遍检查,不方便处就让长婶帮忙,他在武行学过不少外伤处理的知识,没想到今天派上了用场。
徐霜跳下去的地方是个死角,前住户在那里弄了块花圃,种了几丛冬青。长叔整修房子时,见冬青长势茂密,就没拔除。
徐霜先被这几株冬青拦挡了一下才滚落到地上,冲击力得到相当程度的缓解,并未伤到筋骨,但手脚和脸部有一些擦伤,且因为连日来精神上遭受高强度折磨,还是在坠地之后晕了过去。
照一几次要求长叔送徐霜去医院,长叔都没答应。
“等看看情况再说,我觉得没大碍,她应该是吓晕了。”
“没大碍为什么还不醒?”照一跟他急,“如果脑子摔坏了怎么办?”
“没碰到脑袋,否则头上会出血。”长叔指点给他看。
照一推着轮椅在房间里转圈,“如果她一直不醒怎么办?如果有后遗症怎么办?”
“照一,你冷静点!”
“我没法冷静!”照一痛苦地抱住脑袋,“我会害死她的!长叔,你为什么不拦着我?”
长叔无言。
长婶在给徐霜擦脸,忽然叫起来,“她醒了!”
照一和长叔同时冲到床边。
“徐霜,你觉得怎么样?”长叔俯身问。
徐霜一脸疲倦,茫然地看了眼面前的几张脸,什么话都没说,很快又把眼睛闭上。
长婶把手搭在徐霜额头上,担忧地说:“很烫呢!”
当晚,徐霜就开始发烧,长叔和长婶轮流照顾她,给她吃退烧药,灌水,冷敷,每隔一小时测一次体温。
照一也参与其中,在长叔长婶离开房间的时候,承担起看护之责。他暂时忘了自己的痛苦,甚至忘了心头的恨,他由衷感激徐霜,她还活着,就是对他最大的仁慈。
因为发烧,徐霜变得很温顺,长婶给她喂药、喝水,她都乖乖的没有抵抗,但她太紧张了,连梦里都受到惊扰,时常不安地翻动身子,眉头紧蹙,像在和什么抗争,有时还说胡话。
当她啜泣着,发出含混不清的嘟哝时,照一会握住她的手,给梦里的她一点依凭,这似乎很有效,徐霜很快便睡安稳了。
后面几天,徐霜的烧反反复复,一天中有大半时光都在沉睡中度过。照一利用自己掌握的一点医学知识,每天琢磨她的病况,眼看总不见起色,整个人愈加焦躁。
长叔便向他解释,“徐霜来这里后,就没好好睡过觉。她这是在补觉呢,等睡够了身体就会恢复的。”
照一长时间陪着梦中的徐霜,她惊叫时及时抓住她的手,久久不敢放开,怕又把她交给噩梦。
如此近的距离,他没什么可研究的,除了研究徐霜的脸。一点一点,缓慢而细致,把她脸上的点点滴滴逐一刻入脑海。
照一从未如此认真地观察过一个女孩,看仔细了,忍不住想,原来女孩子这样细腻,这样柔软,这样……触动心弦。
有时,他研究得太专注,以至于长婶跟他说话都没听见。
长婶便轻拍他的肩,“照一,去睡吧,快十二点了。”
照一赫然惊醒,“嗯”一声,松开徐霜的手,悄悄离开房间,他始终低着头,不知怎么的,脸竟然有点烧。
把房间让给徐霜后,照一就睡在客厅沙发上。
他刚搬来这里时,睡眠很差,半夜常常失眠,心里仿佛藏着头蠢蠢欲动的小兽。自从换到沙发上,虽然每天睡觉的时间少了,却睡得意外得香甜。
小兽疲倦了,不再折腾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