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霜开始好好吃饭,也经常在院子里晒太阳,但依然觉得乏力,偶尔晚上还是会发烧,她惦记着长婶的承诺,心里不免焦急。
长婶察觉了,就劝她,“你急也没用,养好身体是关键,不然你跑到半道晕倒了怎么办?”
徐霜的头痛也还是会出其不意地发作,尤其转头过快的时候。
头痛总会让她想起自己豁出命去往下跳的那一瞬,风驰电掣的坠落速度,还有无边无际的委屈。一次次回顾那种绝望时刻,令她对照一很难产生亲切感,尽管现在的他对徐霜态度非常好。
每天上午,长婶会陪徐霜在宅子里走上几圈,走累了,就把她安置在前厅门廊下看书,为了让她坐得舒服,长婶还让长叔把照一房间的软椅搬出来,又给她腿上盖了毯子,暖暖和和的。
徐霜在偏厅二楼那个房间里找到不少可以读的书,小说、杂志,天文地理都有。长婶告诉她,那些书是照一从家里搬来的。
因为身体还没完全恢复,徐霜看一会儿书就得休息一阵,不然会觉得头晕。读书能让她暂时摆脱现实环境里的焦虑,一种心灵上的解脱,哪怕只是一小会儿,对身体也是有益的。
她在门廊下读书时,照一会在院子里练习走路,他刚去装配了右脚的义肢,正处于磨合锻炼期,走路很艰难,时间稍长就会磨痛,所以一天得分好几个时段训练。
总是长叔陪着他。
长叔很喜欢指挥,“照一,往这儿走,到这棵桂花树旁边来!”
而照一会下意识地躲开徐霜的视野范围,他宁可绕一点远路,在长叔困惑的眼神里慢慢走向目的地。
等长叔弄明白照一的心思后,就不再对他指手画脚了,长叔心疼照一。
不锻炼的时间,照一就在前厅雕木头玩。
刚搬来这里时,因为心情烦躁,照一读不进任何书,长叔就给他淘弄了这个新玩意,一本指导书,一套刀具,还有各种类型的可供塑造的木头。
长叔的用意是好的,给照一找点事做转移他的注意力,不让他再胡思乱想,却也因此差点闯下大祸。
某个午后,照一独自在前厅摆弄那些木头,长叔则陪长婶在厨房准备晚饭。
那天晚上要蒸鱼,长婶让长叔去院子里摘几根葱,长叔便去了,顺便到前厅看看照一,整个下午,照一都很安静。
长叔走到屏风后面,临时起意,想悄悄看一眼照一在干什么——
照一趴在桌边,右手持刀,那刀子却并非对着木头,而是对准了自己的左手手腕。他久久凝视着腕部,神色凝重,像是在给自己鼓劲儿下决心。
长叔周身的血全往脑子里涌,一个箭步从屏风后蹿出,厉声喝道:“照一,你干什么?!”
照一吃了一惊,擡头看看他,马上把刀放下,一脸无辜的表情。
当天长叔不顾照一恳求,将所有刀具都收起,唯恐照一哪天真的干傻事。
那还是徐霜到来之前的事。
挟持徐霜的计划一直在进行中,但长叔毕竟有理智,尤其在得到明诚的警告后,他并不想真的付诸实施,只是希望借助这个计划缓解照一的情绪,让他明白还有人没忘记他的痛,会和他同仇敌忾。他以为过了最艰难的阶段,照一会冷静下来,自然而然放弃绑架徐霜的念头。
但自从洞悉照一自毁的倾向后,长叔终于下了决心,他要让照一内心的怨愤得到彻底释放。
而今,徐霜终于介入了他们的生活,长叔也觉察到徐霜的到来给照一带来的变化——积极的好的变化,所以当照一恳求他把木刻刀具还给自己时,长叔答应了。
他相信有徐霜在,照一不会再起傻念头。
一天中至少有一半的时光,徐霜和照一,一个在门口看书,一个在屋里摆弄木头,可以安静地呆很久。
长叔和长婶就忙活些别的——这宅子里有太多事情可以干,比如保洁、比如料理花草。夫妇俩干活时总有意识地待在孩子们近旁。
有时长叔帮长婶给花草浇水,会指着客厅对长婶笑:“看这俩孩子,多般配。”
长婶嘴一撇,“那得人家孩子愿意,抢来的算什么!”
长叔辩解说:“你不觉得徐霜来了以后,照一心情都好了很多?他一个人关在这里太孤单了。”
长婶还是不能茍同,“那也不能无端端把人家孩子一直关着吧?你到底打算怎么收场啊?你不能光为照一考虑,也得为徐霜想想,你要关她到几时,这姑娘将来怎么办?”
面对这些无解题,长叔只能缄口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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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徐霜终于能帮长婶干活时,长婶就悄悄告诉她,已经给她打点好了。
“我在菜市场认识一位郭大嫂,她每个礼拜五会拉一批蔬菜到城里去卖。我跟她讲,你是我外甥女,想请她帮个忙,下次进城时把你捎上,她答应了!”
徐霜激动,“后天礼拜五,我后天就能回家了吗?”
“对!”长婶点头,“她买菜特别赶早,凌晨四点车就得走了,她会在三点五十分到咱门前那条路的路口等你,从这里走过去就五分钟,到时你搭她的车就可以回三江市里。”
徐霜脸红通通的,眼里闪烁着希望。
长婶则盯着她,郑重道:“你没忘记答应我的事吧?”
“记着呢!”徐霜也郑重点头,“我就说,是去找哥哥了,但没找到。”
长婶疼爱地摸摸她的脑袋,“丫头,你是个好孩子,长婶谢谢你!”
他们吃饭已经形成固定模式,长叔陪照一在客厅吃,长婶陪徐霜在厨房吃。
到周四晚上,长婶和徐霜在厨房吃晚饭时,悄悄塞给她一把大门钥匙,那门上有把大铁锁,每天晚上长叔都会亲自检查过了才上楼睡觉。
长婶跟徐霜耳语,“这是备用钥匙,我从长叔那儿偷偷拿的,你藏好。到时候我在楼上看着长叔,万一他醒了我还能想办法拖住他。你必须自己开锁出去。记住,一定要提前五分钟在路口等,郭大嫂赶时间,错过了点可不会等你。”
徐霜边听边连连点头。
两人又密谋了会儿晚上睡哪里的问题,按说徐霜睡在偏厅二楼出入最方便,但这样一来会引起长叔的警觉,讨论来讨论去,最后还是决定维持现状。
长婶又千叮万嘱,“照一睡在客厅,你要格外小心,别弄出动静把他惊醒了。”
徐霜说:“要是让他发现,我就说是去上洗手间。”
照一房间对面是有个洗手间的,不过徐霜能下床后,总是用另一个——从客厅出去,向左拐,那里有一个客用卫生间。
两人把细节盘算了好几遍,徐霜才离开厨房,开始进入激动而忐忑的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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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一很快从木雕转而迷上了木工活——这是他除了每天不得不进行的痛苦的走路运动外,唯一且开心的消遣了。
长叔按他的要求买来几本新图册,又给他添了角尺、锯子、刨具之类的木工工具,照一便按着书上的指导,每天孜孜不倦地作业,宅子里随处可见从他手下脱骨而出的新物件:衣服叉子、乒乓板、小木凳,还有一些鸟兽样子的摆件。
而长婶每天至少要扫五回地,才能勉强维持客厅里的整洁。
一般晚饭后,徐霜就不出去了,正是冬天,外面很冷。
回房间前,她会在客厅待一会儿,欣赏欣赏屋里的摆设,还有墙上那些画,偶尔的,目光也会悄悄转向照一,留意一下他的木工进展。
他俩始终秉持着沉默相对的作风,但只要徐霜的视线扫过来,照一的动作就会不由自主变慢,他垂着眼帘,看似心无旁骛,然而画下去的线却时常出错。他用力抿紧唇,显得严肃而认真,拿橡皮狠劲儿擦画错的线。
而当徐霜离开客厅时,仿佛磁场失效,一切又回归正常。
但今晚,徐霜没有在客厅逗留,而是直接进了房间,她想在临走前把东西先整理一下。
徐霜很快发现,自己几乎没什么要带走的,除了来的时候身上穿的那身衣服,她别无他物。后来的几身换洗衣物,都是长婶给她新添的。
她洗了澡,换上自己的衣服,把长婶买的整整齐齐叠好,放在床尾。然后,她坐在椅子里,环顾房间。
她要算一算才能知道自己在这里住多久了,但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明天一早就能回家,就能看见那些熟悉的面孔——周岚肯定急坏了吧?
视线最后又落到那堆衣服上,徐霜看着看着,觉得这么放很扎眼,好像在宣布自己马上要逃离似的。
她起身,抱了那堆衣物,打开橱柜塞进去。
衣柜是照一的,做得很大,占据了房间的一整面墙。徐霜住进来时,照一没让长婶把自己的衣物拿走,只挪出一个空格给徐霜用。
徐霜望着属于自己的那个格子,忽然有些走神。
习惯是一种很奇怪的心理,这些日子,她习惯了从这个格子里放取衣物,习惯了自己的衣物被照一的包围着,她都没好好打量过属于照一的那些东西。
他的衣服很多,按四季分门别类收纳着。徐霜的视线悄然从那些衣服上扫过,仿佛是在看他这个人似的,带着点怯意和羞涩。
也许因为要离开了,她对他的反感消失了大半,而在这段时光中感受到的温情却不期然在心底流淌起来。
她想到在心理学书上见过的一个词:斯德哥尔摩症候群。
她关上衣柜门,掐断乱糟糟的思绪,把凌晨的计划再次纳入脑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