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两人都有些沉默。
周岚在心里设想着见面时可能出现的情形,而明诚的脑海里依然时不时闪过欣茹当年的模样,想起她第一次去向家,他握着她的手,感觉到她一刻不停地在颤抖。
明诚想,要么是自己老了,要么是受父亲的感染——父亲以往和他聊天也经常哀叹老之已至,而这次尤甚。
车子进了宅门,在停车坪泊好,两人下车,明诚携周岚一起往主屋走。路上,他抓起周岚的手握着,而她有点诧异似的瞥他一眼,没说什么。
明诚没想到父亲会亲自出门相迎,沿着藏在草坪里的曲折小径,笑吟吟朝他们走来,明诚感受到父亲的热情,有惊讶,也很感动。
乔然身后还跟着星宇的女友秦芳娜,芳娜好奇的眼神投向周岚,而星宇的身影则在主屋门口若隐若现。
没有看见方静菊,明诚觉得挺正常,她肯定认为周岚这样的人物不值得自己到门外迎接。
这是周岚第一次与向乔然会面,董事长虽然已是七十岁年纪,腰杆依旧笔挺,竟然也没发福,人偏瘦,依稀可辨年轻时的模样。老人的五官和明诚几乎看不出相似处,脸很苍老,皱纹里布满沧桑,笑容却是温暖的。
周岚礼貌地称呼对方“向董”,应景地说了几句客套话,落落大方,不卑不亢。
随后是与星宇和秦芳娜打招呼,因为事先做了充分准备,每个人都把心绪藏得滴水不漏,彼此礼貌分寸,一派和谐景象。
明诚与秦芳娜聊得颇为愉快。
“我记得上次和菲奥娜见面,她还是个小女生,几年不见,忽然就要变成我们向家的儿媳了!”
芳娜笑容灿烂,神色里透出单纯的愉悦,“明诚哥哥和从前一样,还是那么喜欢开别人玩笑!”
大家照顾周岚,都讲普通话,芳娜的普通话有些生硬,周岚猜她一定很少离开香港的圈子。她对芳娜并不反感,这女孩虽然姿色平庸,与星宇在外形上不太相配,不过脾气却爽朗,没多少扭捏作态的感觉。
星宇站在芳娜身旁,垂眸微笑,虽已时过境迁,他却怎么也无法摆脱面对周岚时的那份难堪。
而周岚最想见到的方静菊,则是等一行人进了正厅才算谋面。
方静菊也穿了旗袍,鹅黄底色,几朵绚烂的团花点缀在腰间和裙摆上,婀娜的身形并不比周岚差多少,奈何岁月不饶人,一张圆盘脸上即便抹再多粉,深深的法令纹还是出卖了她的真实年龄。
周岚主动向方静菊伸手:“方总好,久闻方总大名,今天终于见到,周岚非常荣幸!”
她语气格外热情,旁人很难听出其中的嘲讽之意,除了方静菊自己——她能从这个年轻女孩的锐利目光中捕捉到一丝挑衅。
方静菊以同样的热忱作出回应:“周小姐是明诚身边的大红人,我也是久仰芳名,一直很想见见你,今天你我算是都如愿了!”
两只手蜻蜓点水般盈盈一握,又很快分开。彼此的目光却还停留在对方身上,以笑容掩盖挑剔,互不相让厮杀了一番,又不露声色地鸣金收兵。
六个人坐在一张可容八人共享的长餐桌上,很是宽松。
乔然占据主位,身边是明诚,对面是周岚,他对这个安排很满意,席间频频询问周岚三江的情况,周岚一一作了解答,偶尔方静菊会插话进来,问题多涉及周岚的家庭,她也并不隐瞒,有什么说什么,很快赢得乔然的赞赏。
明诚本有些担心周岚怯场,眼见她应付自如,内心很是喜悦,尤其看到星宇和芳娜几乎不被提及,而他们两个的婚事本该是方静菊和父亲最关心的。
上甜点时,乔然终于把话题转向力成。
“周小姐主持力成已一年有余,我很想听听你对企业经营的看法:你认为要做好一家公司,最关键的要素是什么?”
明诚没想到父亲会忽然提这么严肃的问题,他有点担心地把目光转向周岚,随时打算给她解围。而周岚并未向他投来求助的目光,她盯着面前的一盘菜思虑数秒,擡眸望向乔然。
“向董肯定是想听我讲真话吧?”
乔然点头,“这个自然。”
“那么我以为,经营好一家公司最主要的一点,是看领导者有没有胆量不设限。”
“不什么?”
“不设定各种限制。”
“哦——”乔然懂了。
周岚解释,“无论是跑业务,还是管理公司,如果给职员做太多限制,我以为这对公司发展是极为有害的。”
方静菊越听眉头越紧,忍不住道:“周小姐,你所谓的不设限应该有个时间范围吧,我想每家公司在起步阶段是有这种需要的,比如现在的力成。不过,等公司做到一定规模,当然要配上相应的规矩,没有规矩公司经营肯定会乱套!”
周岚笑笑,视线依然停留在乔然脸上,“不,我指的是永远不设限,或者说,做最低程度的规定,在这个基础上,尽可能给每位员工最大权限的自由,让他们充分发挥能力。而设限将扼杀员工的创造力,管理者规定的条条框框越多,公司的活力就越低,每个员工只知道自扫门前雪,从不想擡头看看全局,否则会被认为是多管闲事,但实际上这是很危险的,就像泰特尼克沉船事件——每个在船上的人都觉得很安全,其实船快沉了。”
乔然觉得她这个观点很有意思,细细琢磨了一番,问:“一点限定都没有是不现实的,你认为,具体应该在哪些方面做出规定呢?”
周岚道:“这就是管理者该用心钻研的地方。根据实际状况,随时调整政策。现在很多企业的问题就是管理人员太懒,一条规定出来后可以执行很多年,也不管是不是已经过时。”
“但公司发展到一定程度,员工多了,事也多了,免不了会陷入这样的官僚处境——我想周小姐肯定是思考过这个问题的,能不能,呃,和我分享一下?”
周岚这才朝明诚看了眼,笑笑说:“这个问题我和向总讨论过好多次,我的想法是,从一开始就不要造太大的船,尽量把人员和任务分散到几条小快艇上,这样每个人都能把危机看得清清楚楚,时刻保持危机意识,再给他们独立解决问题的权限,公司的灵活性就有了。另外,即便遭遇不测风云,沉了一两艘小艇,主力还是能保存下来,不至于全军覆没。”
方静菊笑声刺耳,“明诚,看来你教周小姐是不遗余力呀!”
明诚笑笑不语,尽管对周岚的答案不那么认同,但对她的机敏善辩还是满意的。
周岚则说:“光听他教没用,还要自己会用。”
方静菊不失时机跟进,“所以他给你投资了力成?”
席间一时静默,这问题太敏感,也只有方静菊会不顾尴尬直接问出来。
周岚神色不改说:“力成是我的公司,和向总没关系,当然,有问题我会向他和几位有经验的朋友请教。”
方静菊盯着她姣好的面容,不无妒意说:“你长这么漂亮,男人肯定争先恐后愿意帮你。”
周岚笑道:“那要看怎么帮了。大多数人帮我的背后可都有目的……除了向总。”
方静菊瞥一眼明诚,带点嘲讽地笑:“你以为他对你就毫无所图?”
明诚被她看得有点窘,又不便解释,倒是周岚,浅笑盈盈说:“也许有所图吧,但是我愿意啊!”
乔然哈哈大笑,席间气氛立刻转危为安。
饭后,家佣撤去餐碟,很快摆上水果和茶点,星宇早已坐不住,拿了只橘子,在手上抛着借故离去,芳娜并未感觉受冷落,依然坐着听他们聊天,她觉得周岚的观点很有意思。
方静菊则一直伺机想攻击周岚,在明诚和乔然聊起大学教育时,她终于逮到空子,笑问周岚:“我有个困惑,现在的年轻人动不动就拼学历拼背景,但即便如此,不少人跑出来混社会还是免不了跌跤。我听说周小姐只有高中毕业,不晓得做事方面有没有遇到困难,还有,见识上会不会比那些高学历的同龄人差上一截?”
乔然大概听惯了太太这种尖刻的语调,没什么反应,更没有阻止,只是望着周岚,笑容和善。
明诚听出方静菊的不善,有些恼,却又不便在这种问题上强出头为周岚解围,那会让方静菊更加看不起周岚,而到目前为止,周岚表现都不错,他希望她不要按捺不住跟方静菊翻脸,那将正中对方的下怀。
周岚微微一笑说:“做生意和做学问是两回事。学历高背景深的人在生意场上不见得能占多少便宜,反倒可能被束缚手脚,一方面自认为身份高不愿低三下四去求人,另一方面,遇到灰色地带的操作又会因为道德感强下不去手,所以,我倒是认为,学问太高在生意场上反而可能落下风——方总对此应该深有体会吧?”
方静菊没想到她突然把矛头转向自己,冷声反问:“我?我为什么要有这种体会?”
周岚道:“我读过一些采访方总的文章,这类文章虽不多,但对于了解方总的背景已经足够,方总一共读了七年书,向董比您多读了五年,可现在的艾斯,不还是方总说了算?”
数秒静默后,乔然再次爆发出大笑,方静菊也跟着干笑了几声,芳娜则向周岚投去佩服的目光,而明诚的笑最是发自肺腑,今晚的周岚太不同寻常,他几乎要被她折服。
乔然手指周岚问方静菊:“你看周小姐像不像年轻时候的你?伶牙俐齿,寸步不让——阿菊,你是遇到对手了,哈哈哈!”
方静菊哼一声,并未多加理会。
周岚却从乔然望向太太的眼神里品出浓浓爱意,方静菊的冷哼也仿佛有一点撒娇的意味。
四个人中,明诚的心情最为愉悦,他看着周岚游刃有余地应对方静菊,丝毫没有软弱与卑怯,内心顿时充满骄傲,颇有扬眉吐气之感。
当年欣茹在方静菊面前总是露怯,而越是这样,方静菊就越要欺到她头上。今晚的对谈,让明诚心中长久积累的郁气终于得以尽情释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