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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抵达的南亭山 第三部 第7章 友谊

    天空碧蓝,阳光明媚,格外晴朗的一天。

    周岚一早送女儿入园后,便独自驾车前往秋月湖公墓。她总是等过了清明才到明诚墓前祭扫,她不想凑热闹,更不愿碰到熟人,被问东问西。

    四月下旬,来公墓祭扫的人仍有不少,周岚停好车,取了祭祀物品,沿正门往里走,十分钟后,来到明诚墓前。

    墓碑周围打扫得很干净,还残留着照一祭扫时留下的黄玫瑰。关于祭祀,周岚和照一从没商量过,但两人很默契地错开了时间,各自行事,互不叨扰。

    周岚随身带了两束百合,一束放在明诚墓前,另一束放在欣茹碑前。

    周岚与明诚没有法律上的夫妻关系,所以明诚的后事都是照一拿的主意。照一想让父母合葬在一起,周岚没有反对。

    当她第一次独自来给明诚祭祀时,看着旁边欣茹的墓碑,恍惚感觉自己是把明诚还给了欣茹。

    对于欣茹,周岚无法否认,她心中始终怀着一丝愧疚。

    过去的一切宛如黄粱一梦,如今回想,她在明诚身边的身份一直是模糊而尴尬的,爱人,徒弟,战友?而现在,她不必再为此纠结。

    做完仪式,周岚在墓前又静坐了半小时,在心里默默地对明诚诉说着一年来发生的重要事件:Jasmine第七款女包即将上市了;第五款女包Wind入选《国际时尚杂志》最受欢迎的亚洲风系列,推荐文章发表在去年的秋季周刊上,周岚还应邀参加了杂志在巴黎总部办的年度酒会;他们的女儿马上要过五周岁生日了。

    “悦悦很聪明,像你。淘气,像我。”周岚嘴角牵动了一下,想笑,然而眼眶旋即湿了。

    正午的阳光逐渐炙热,晒得周岚眼晕,她起身,是时候离开了。

    “那件事,已经开始了。”她无声地对明诚说,“我不知道能不能成功……但我不会放弃的。”

    她最后看一眼墓碑上明诚的照片,在眼泪再次涌出来前迅速调转视线,吸了吸鼻子,转身离去。

    回公司的路上,周岚经过曾经的菜花巷,她放慢车速,往窗外张望一眼,熟悉的街巷早已被大片崭新的粮油仓储区替代。

    菜花巷是四年前拆迁的,周岚本想把两套安置房都卖掉,带母亲去自己刚购置的商品房居住,但钱慧玲不愿意。

    “房子拆在哪里我就住哪里,邻里街坊都认识,还能走动走动,要搬你那儿去,平时想找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周岚因为违拗母亲的意愿坚持把天悦生了下来,所以在别的事上都尽量依从母亲的想法。

    六年前,周岚因为明诚过世遭受严重打击,怀胎七个月就有早产征兆,生产时也很不顺利,医院接连发出两道病危通知,令母亲备受折磨。

    天悦有惊无险地生了下来,又因为体重不足小病不断,而周岚没有奶水,无法给新生儿提供免疫保障。凡此种种,都给母亲造成了不小的惊吓。

    钱慧玲思想传统,总觉得儿女要成家立业了自己一颗心才算真正放下,而周岚非但没结婚,还做起了未婚妈妈,实在令她忧心忡忡。

    从周岚十几岁开始,钱慧玲就提心吊胆,怕这个不听劝的女儿要吃大苦头,没想到最后全被自己料中,难免积郁更甚,再加上身体状况一天比一天差,脾气渐渐古怪起来。

    钱慧玲在新房子住了一年不到就因二次中风再度入院,虽抢救及时脱离了生命危险,然而再也无法自由行动,每时每刻都需专人看管。

    更让周岚难过的是,母亲还并发了阿尔茨海默症,有时连女儿都会认错——周岚有次去看她,母亲居然喊自己姑姑。

    对于母亲,周岚也是愧疚的,钱慧玲一辈子都在为儿女操心,然而似乎命中注定,她的两个孩子都不能过上平顺的生活。

    钱慧玲如今终日在疗养院住着,周岚每个礼拜会去看她一趟,最近因为忙,她已经有两周没去过疗养院了,恰好今天的事都被她提前排开了,下午也比较空,周岚决定吃过饭就去看母亲。

    周岚走进母亲的房间,钱慧玲正在午睡,她把一兜水果搁在桌上,悄悄退出房间。

    母亲所在的这家私人疗养院是朋友介绍给周岚的,收费昂贵,但能提供细致入微的护理服务,无需家人操心。周岚来看过几次后,觉得放心,才把钱慧玲从医院转过来。

    出了病房,周岚在疗养院里散一会儿步,等母亲醒。

    疗养院依山傍水,景色宜人,对周岚而言是难得的机会,她可以放慢节奏,看看春光。玉兰花早已凋谢,晚樱和蔷薇开得正旺,还有许多她叫不出名字的植物,争奇斗艳,绚丽的色彩绕着湖边的亭台楼阁一路蔓延开去。

    她朝湖心亭走去,那里有间茶室,是给可以走动的老人准备的,不过这个点,老人们都在午睡,木栈道上看不见人。

    到茶室跟前,周岚推门进去,许湘已端坐在老位子上,微笑着向她招手。

    钱慧玲转入疗养院是在天悦五个月大时,那会儿正值Jasmine首款女包上市之际,周岚每天奔波操劳,又要担心女儿和母亲的健康,情绪紧张,睡眠不足,有天傍晚来看过母亲后,刚走出病房,就晕倒在楼前台阶上。

    许湘恰巧从楼里出来,赶紧呼叫医护人员,及时对周岚进行了施救。

    周岚身体恢复后,特地找许湘表达谢意。许湘的母亲和钱慧玲住同一层楼面,许湘对周岚笑言,“我们也算半个邻居。”

    她经常来陪母亲,周岚从此与她有了来往。

    许湘四十多岁,温柔娴静,说话慢声细语,周岚从未在她脸上捕捉到过激动的神色,不过深入交谈后,周岚才了解到,许湘的经历也很坎坷。

    她在市府任职,虽属清闲衙门,但父亲、哥哥都身居要职,前夫是生意人,两人有过一个儿子,十岁时罹患血癌,夫妻二人用尽办法,最终还是没能把孩子留住。

    “不是谁的错,我们都尽力了,就是命吧。”许湘说话时语气淡然,但周岚能体察到这份淡然背后深含的艰辛。

    之后几年,夫妻间逐渐貌合神离,前夫在外面有了新欢,两人和平分手。许湘没再结婚,始终一个人过日子,主动承担起照顾母亲的责任,也因此,她和哥嫂的关系极好。工作上,她本有机会高升,但经历过生死离别后,将一切看淡,只求轻松走完下半生。

    周岚倾慕许湘身上那股波澜不惊的气度,而许湘很喜欢周岚的闯劲,两人经常在疗养院碰面,久而久之,又有了茶室小聚的习惯,相聚时间虽短,却是周岚最享受的时光。

    她把自己的遭遇都告诉了许湘,也曾在许湘面前痛哭流涕过,许湘很少用语言安慰她,但周岚知道,自己说出的每个字她都认真在听,她们彼此了解对方曾经的痛苦,惺惺相惜,而这种感情,无需用语言传达。

    落座前,周岚把手上拎着的纸袋递给许湘,纸袋里是她从香港带回来的化妆品和保健品,都是许湘用惯的牌子。

    许湘很不好意思,“以后别破费了,这些年收了你太多礼物,可我什么都没能帮到你。”

    周岚笑道:“许姐经常陪我说说话,就是给我的最好礼物。而且,怎么能说没帮忙呢,海关稽查那事,不就是许姐和胡科长打了招呼,我们才能过关。”

    许湘也笑,“不是说是误会么?你们底子干净,所以能过关。如今海关查验紧得很,真要有事,谁去说情都没用。”

    “那也是你询问过了,审核流程才能加快,要不然不定得等到什么时候才能把货放给我们。”

    两人说笑了会儿,周岚感慨道:“其实这几年和许姐聊天,让我看明白了很多官场、生意场上的事,对我来说,就已经是很大的收获了。”

    许湘目含深意盯着她,“我知道你聪明,也明白以你的能力,很多事自己就能办到。不过,万一有我可以帮忙的地方,只要不是违法乱纪,你尽管开口。”

    周岚莞尔,“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不会跟许姐客气的。”

    五一将至,周岚打算提前为女儿庆生,早早在饭店定好包厢,本想把母亲接出来,不巧钱慧玲感冒了,只得作罢;也请了徐霜——周岚提前庆祝就是专门凑她的时间,谁知临到假期前两天,徐霜打电话向她致歉。

    “学校组织我们去红色根据地学习,要一整周时间,还不能请假——对不起啊,岚姐,下次回来我请你和悦悦吃饭。”

    徐霜高考发挥出色,以她的成绩,填报N大完全没问题,但因为照一失约,她痛苦至极,改填了位于南方沿海城市的C大,只想远离伤心地。

    转眼,徐霜研究生毕业已一年。她本科和硕士都读的历史,因为学习刻苦,成绩优异,毕业后被导师挑中留校,目前在C大历史系任助教,课余还跟导师一起做项目。

    徐霜26岁了,周岚问她感情方面怎么打算,她总是支吾其词,和照一的态度如出一辙。

    徐霜读本科时就有数个追求者,但她坚持读书期间不谈恋爱,一门心思做学问,不少男孩都灰心败北。

    听说徐霜在激烈的角逐中胜出,得到留校名额时,周岚一点都不意外——以她那种疯狂学习的劲儿,谁能赢得了她才叫奇怪。

    徐霜的生活忙碌而充实,她难得回家,爷爷多年前就脑溢血过世了,如今在三江,她一个亲人都没有,能见的只有周岚和钱慧玲,周岚自己就忙得脚不沾地,钱慧玲又已经不认识人了,徐霜回家也无事可做,倒是经常与周岚视频通话。

    天悦有时想起徐霜,会摇着妈妈的手臂嚷嚷,“我要和手机阿姨讲话!”

    周岚纠正她,“不是手机阿姨,是霜霜阿姨。”

    下次再和徐霜通话,周岚会告诉她,“你再不回来,小外甥女都快把你给忘了!”

    徐霜笑着答应有空就回家,但很少兑现,周岚明白她心结所在,可明白了也没用。